江泫道:“一起去。”
榻上一堆凌乱的衣带,夜色昏暗, 分不清谁是谁的,江泫便从乾坤袋之中重新取了两套。迅速穿戴整齐之后, 带上剑,两道身影从窗口掠出,直直落地,追着那铃声而去。
他们这一路停停走走,除了游历休憩,还有一个缘由——为了寻一味神合香。此香有镇静之效,若有神合香,取江泫体内巫神神力之时,便不会像生剥那样难受。
卖神合香的,乃是一位铜铃女。似乎是由破损铜铃幻化而出的妖怪,常年游荡于九州各处,四处售卖从主人那学来做法的神合香,且脚程奇快无比,常常清晨还在洛岭,晚上就到了危洲,行踪不定,纵使在神境之中也难以琢磨。
宿淮双寻到了她的踪迹,知晓她近日正往中州来,便打算在路上碰碰运气。照江泫的话来说,碰不碰得上都没关系,就算有些疼痛他也是能忍的;宿淮双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撇过头不说话,神色郁郁。
最终的结果就是,两人来碰运气了。运气还算好,在距离苍梧山不远的这座小城之中,铜铃声在昏沉的夜色里响起。
此时方才入夜不久,街市之上灯火葳蕤。铜铃女蒙着眼睛、散着头发,肩上扁担挑着两只竹篓,慢吞吞地在人群之中走。她的手腕上拴着两只硕大的铜铃,一走动便发出巨大的响声,看起来有些吓人,行人见了都退避三舍。
江泫追上她,要向她买降真香。铜铃女慢慢回过头,将竹篓落地,拉开上头覆着的麻布,露出底下数只黑漆漆的盒子。
铜铃女的声音粗粝嘶哑:“降真香,要用十年人寿来换。”
江泫了然。听闻铜铃女的主人生命垂危,她四处卖神合香,正是为了以香换寿,延续主人的生命。
此举偏激,终有一日她会付出代价。然而偏激之人正巧都倔强无比,江泫无法改变她的想法,便不开口,只作一位普通的买家,道:“怎么取?”
十年于修士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
铜铃女正要说话,见宿淮双好像有点想凑上来替代的意思,担心他坏了自己的买卖,当即色变,恶狠狠地道:“你,不是人,没有人寿!走开!”
宿淮双神色淡淡,知道自己不能替代,便向旁边走了几步。铜铃女这才安静下来,示意江泫伸出手,解下一只拴在手腕上的铜铃,让他托了一会,复又将其拿起来、重新栓回腕上,从竹篓里取出一盒香,递给江泫。
这便是好了的意思。
江泫的指节微微一屈,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同。铜铃女挑着竹篓走了,铃声越来越远,宿淮双拉过他的手,指尖摩挲,眉尖微微皱着。
江泫道:“无妨。确实只取了十年。”
宿淮双这才放下心来。两人回到客栈之内,原是打算接着睡,等睡醒了再取,奈何江泫心中装着事,横竖睡不着,坐起来道:“还是现在取吧。”
宿淮双从不反对他的决定,道:“那便现在取。把外袍披上,夜中冷。”
江泫原本想说,现在正值盛夏,一点也不冷。但指尖捏起外袍的边缘,察觉到宿淮双如今没有实体、感受不到外界的温度变化,见外头夜色寂寥,想来只想起了夜色寒凉,便将外袍披上了——不过薄薄一层单衣,添上了倒也没什么。
再者宿淮双身躯常年冰冷,江泫在他身边待着,并不如何热。此时坐在床沿,点亮了房中的烛火,心情轻松地看着宿淮双在房间内忙活。
先是将多余的摆设清到角落去,再用净尘术将地面清理干净,这才俯身绘阵。江泫坐在一边看,见他如今手法纯熟、动作流畅,不禁想起了他还在宗内时对着绘符课业发愁的模样,道:“等回宗,似乎能去当主峰的司教了。”
宿淮双听出来江泫是在调侃他,眉眼间浮现一缕无奈的神色。方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微微一怔,迅速低下头去,黑发挡住微红的耳尖,继续绘阵,不再言语。
怎么了?
江泫心中困惑,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在笑。这段时间以来,同宿淮双在一起的很多时候,他都会无意识地勾起唇角。
仿佛曾经漫长岁月之中鲜少出现的笑脸都堆积到了今日,且是发自内心的、轻松柔和的笑意,与平日里的冷面神判若两人。若叫宗内人看了,必定会被吓得神色大变,直呼伏宵君被夺舍了。
阵法完成,宿淮双又点上了神合香。同江泫想象中的清淡不同,神合香的香气一场浓烈,若不开窗散一散,几乎到了刺鼻的地步。
几息过后,江泫的眼前开始发黑。他原是想走去阵内的,不想还没起身便向前栽去,险些五体投地。宿淮双反应奇快,伸手将他接住,揽过肩后和膝弯,将人抱向阵法中央。
取神力的过程很快,只是宿淮双又等了等,等到江泫完全昏睡过去,才向阵法之中注入灵力。
数不清多少时间过去,江泫再次醒来,宿淮双正坐在他身边,手中握着两团灰色的虚影。灯影朦胧,似乎还是夜中,只是不知过了几日。
……两团?
江泫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头晕,看见了重影。事实上他确实还有点头晕,坐起来时身体轻微晃了一下。一只手立刻将他揽了过去。
他朦朦胧胧地想:神合香果然好用。管他是人是神,是妖是鬼,但凡点上了,都得闭眼睡死过去。
靠着宿淮双的肩膀又眯了一会,感到脑海之中的晕眩感逐渐褪去,江泫才直起身,看向宿淮双的手心。这下明明白白,确实是两团。
宿淮双道:“我将灵命牌内的那只也取出来了。”
没想到他这么快,江泫略有些诧异,道:“守护灵呢?”
宿淮双道:“听说乌金死了,消散了。灵命牌碎裂,这只眼睛便落了下来。”
江泫伸手,探向他掌心之物,心道:若要他自己来处理,或许光蒙混过去,就要费上不少时间。淮双直截了当地告诉它,虽然有些直白,却能省去不少的时间。
只是,如今他掌心躺的这两团虚影,怎么看都不像是眼睛。思及神体大多奇形怪状,江泫说服自己,也许巫神本体之上的眼睛就是这样一番模样,这才定下心来,用指尖碰了碰。
意外的是,没有丝毫触感。江泫的指尖穿过它,像是穿过一团空气,用灵识略略探过,才能探出些许飘渺不定的形状。
用这两只眼睛,能看见神口中的那个藏在天上的真相。这个真相足以让众神自陨、亦能让妖神覆灭,九州灵气为何衰微,古时剧变因何而起,掩藏在迷雾之中、被人遗忘的答案,俱能在今日知晓。
莫名的,江泫此时有些紧张。他盯着那两团虚影,心中竟然开始踌躇,不知是否应该在今日打开。
反观宿淮双,神色如常,好似心中没有什么特别的波动,稳稳托着这两团颠沛一路才寻来的东西,与托着除江泫手以外的其余东西没什么区别。
江泫有点艰难地道:“……去外头。”
宿淮双颔首。这次他们直接用了瞬行术,眨眼间便出现在了城外寂静无人的空地。落地走了几步,江泫的动作有些僵滞,宿淮双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回过身来看了看他,忽然将他揽进怀里。
青年如今的身量比江泫还高了,江泫将脸埋进他肩窝,道:“你好像不紧张。”
因为一只手上拿了东西,只能单手抱着江泫,这让宿淮双的心情有些烦躁。如果可以,他情愿将手上的东西暂且丢开,用两只手去抱人。听见江泫的问题,他侧脸贴上江泫的发顶,轻轻吸进一口气,郑重地回答道:“对我来说,除你以外的事情都无所谓。哪怕明日起来九州会变成一片火海、人世将尽,都无所谓。”
他声色柔缓,落在夜色之中沉沉似山岳,无端让江泫心中安定不少。
“人世将尽……也太夸张了。”江泫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好了,来吧,我不紧张了。”
他从宿淮双怀里退出来,向青年伸出手。却见宿淮双五指拢着那双眼睛向后一缩,难得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我来。”
江泫忍俊不禁,道:“哪就连试都试不得了?”
既然是眼睛,自然不能直接使用,需要载体。此前神力放在体内江泫如何难受,宿淮双是亲眼见过的,因此此刻五指拢得严严实实,岿然不动。
在脾气倔这一方面,他的功力经年不改,反而还随年岁累积越发深厚。
江泫知晓自己说不动他,叹了口气,道:“好,那你来。”
宿淮双的神色这才缓和一些,重新摊开手掌。他凝视掌心的事物片刻,掌心灵光环绕,慢慢包裹住巫神的眼睛,江泫屏息凝神,已经调整好了状态,预备着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那灵芒缠绕手中,随时间流逝愈发明亮。然而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的掌心毫无动静。
宿淮双眉峰一皱,挥散手中的光芒,道:“灵力不管用。”
不想竟有此意外横生,江泫微微一怔,思忖片刻,道:“用神力试试。”
对神灵的眼睛,灵力也许不会起效,但神力可以一试。若神力不行,就要寻找另外的解法——想到这里,江泫感觉有点头疼。
宿淮双将手向前一递,道:“我的神力是污浊的,恐会污染。”
江泫从未藏着掖着,体内什么情况宿淮双一清二楚。他原应该不假思索地将手放上去,手掌方才抬起,却莫名有些迟疑。
濯神的神力,真的能打开吗
若用濯神的神力能打开,是否有些……太巧了?
这只是不经意飘过脑海的一个想法,本应随风而散,却巧之又巧地被江泫捕捉到,于途中一坠,在心土之中生根发芽。恍然之间,他站在命途的路口回头,仿佛灵光兜头、忽然开悟一般,看见了些许他本不应该察觉的轨迹。
若成功打开,便是万事俱备,连东风都不欠。寻来的神目缺少神力,他身上恰巧就有。
江泫慢慢将指尖凑近那团虚影。
其实他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世。就算渡劫失败、跌入别的位面,再回来,也应直接在自己体内醒来才是,何必去别家、别人的体内绕那么一圈?
今时今日颠沛流离一路,寻来神的双目。眼看路途即将了结,若此神力是临门一脚,是不是也能说,他去江氏绕的那一圈,并不算是意外?
假使江泫不曾有过前世,体内便不会有濯神的神力。江氏隐居世外,他亦不会知晓栖鸣泽的位置,不会熟悉守神人一族的族人。大千世界广阔无比,能与江氏结交、取得神力的概率微乎其微。更何况,如今还有神力留存于世的,恐怕也只有濯、巫两位了。
想到这些,他忽然觉得背后窜起一丝冷意。
一个人向前走、向何方走,都无所谓。但若那并非是他自己的意志,而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走,那人本身却分毫不觉,便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了。
“阿泫?”宿淮双猛地靠近一步,握住了他的手,“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对劲。”
这声音像是钩子,勾着江泫朦胧的思绪猛地一拽。他陡然清醒过来,用力地反握住宿淮双的手背,道:“让我试一试。”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宿淮双原打算将东西收起来,看见江泫的眼神,沉默片刻,妥协地张开手掌。江泫抬起手,指尖触碰虚影,静心凝神,神力注入——
开了。
甚至才吸收到指尖漫出来的一点,神目之上咒文涌现,倏地合二为一,拖着灰蒙蒙的雾气,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刺入宿淮双的眉心。
江泫不再犹豫,当即向前,手臂紧紧搂住了宿淮双的脖颈。青年的手臂亦从背后揽上来,另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脑,略一垂首,眉心相抵、呼吸交融。
霎那之间,江泫的眼前天旋地转。他的意识被拽出身体之外,眼前闪过瞬息万象。
有浩渺无垠的九州大地、有农人小户之中的寥寥灯火、虫豕掠过草叶之间的残影、亦有广城之中华灯漫天。种种景象,浮光掠影,好一会过去,江泫才勉力将自己的意识拉回来,不想巫神的视野竟广阔至此,惊魂未定地闭眼缓神片刻,复又慢慢睁开眼睛。
向上看,他想。看看天上有什么。
江泫慢慢抬头,视线从萧索的树影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移去。
看清天幕景象的一瞬间,江泫的身体僵住了。
他呆站在原地,心中不可置信地想道:……原来是这个啊。
这东西他不是第一次见,然而时至今日再次亲眼看了,才将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捡回来。本来最不应该忘的东西,不知何时竟被他忘了个彻彻底底,江泫一边回忆、一边盯着空荡荡的天幕,出了很久很久的神。
直到眼眶干涩、沁出血痕,视野闪动片刻,天幕之中一切杂乱的景象骤然消失了。江泫僵硬地转了转眼球,看见近在咫尺之处一缕模糊的红色。
他的意识彻底回到了身躯之中,宿淮双的面容仅在咫尺。那双赤红的眼瞳之中浮现丝缕缠心淬骨般的痛色,凝视他片刻,骤然低头吻了下来。江泫心绪紊乱,觉得身体哪一处都空落落的,压着宿淮双的头颅,用几乎称得上凶狠的力道咬了下去。
这一下咬得又准又狠,宿淮双的舌尖破了。鲜血被嚼碎了弥漫在唇舌边,江泫死死揽着他的脖子,仍然没有松口。
宿淮双于是揽着他,顺从地将头又低下去一些,探出舌尖让他咬。江泫咽下一口血,松了口,又开始胡乱地吻他,远不像平日那般平缓柔情,反而急躁过头、不得章法,牙齿磕磕碰碰之下,几缕鲜血从唇边溢出,像是急于确认身侧人的真假与死活。宿淮双眸光微动,手臂的力道愈发紧,像是要将他箍进身体之内;而后扶着他的后脑,阖上双眼,重重地咬住了江泫的嘴唇。
这力道同样不轻,不由让人产生被野兽撕咬的错觉。可江泫如今只觉得越痛越好,宿淮双能让他痛,他会感受到痛,说明他们都活着,并非虚无一片,而是鲜明的活着。
他在这个吻之中彻底冷静下来,将头埋回了宿淮双的胸膛。青年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落在耳边的声音有点沙哑、有点无可奈何:“怎么还会咬人?”
江泫好半天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他小声道:“疼不疼?”
宿淮双松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细绢,捧着江泫的脸,将他唇角的血渍细细擦拭干净。
“不疼。”他柔声道,“怎么会疼?”
江泫这辈子很少有掉眼泪的时候,这会一看见宿淮双,忽然有点抑制不住。但他没让自己真的掉眼泪,紧紧抓着宿淮双的手腕好一会儿,也只是眼眶有点红,在朦胧的夜色之下难以辨识。
184/197 首页 上一页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