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道:“你看见了?”
宿淮双的视线掠过高耸的林木,落在天际。这时候再看天上那些难以理解的怪象,他的神色要比方才镇定不少。须臾,他收回目光,道:“看见了。”
江泫道:“看见了什么?”
宿淮双二指并拢,点上眉心,将那一缕灰雾抽离出来,拢在掌心。
“巨影,手掌,眼睛。”他缓缓道,“笼罩在九州上方的一层结界,数不清的视线,黑光。”
那些数不清的狰狞巨影,贴着结界,如同俯视虫蚁巢穴一般,向下投来视线。巨影无形,上不见首、下不见尾,单只这样闭眼躬身站着,错落的缝隙之外,隐约得见一只巨大的手掌。
它们对这个世界的压制是天生的,如同人与未开蒙的虫蚁,莫说敌对,就连交谈的资格都没有;天道亦委身其下,如同一团无能的烟云。
江泫点头。他用净尘术抹去宿淮双唇边零星的血痕,与他十指相扣,慢慢地向城边走。
“影子很多,对不对?若以我们这边的说法,那是更高的位面投下来的影子。”他语气平静地讲述道,“九州之外,还有很多个位面,分布于穹宇之中。但最高的位面只有一个,那些位面之中的生灵,能够主宰其余世界的生死。”
“位面与位面之间,是能够相互替代的。哪个位面的力量充盈,便能接替上一个位面的位置,无限接近于它的造主。但不可过盛,一旦超越限度,便会被折毁丢弃,届时便是人世的终局。”江泫道,“那些游离的巨影,意作监视。一旦越过那条线,巨掌就会合拢。”
至此,便是他得幸进入最高位面、又跌落回来,过程中所知的全部。由于他体内存储过巫神的神力,除世外的诡象之外,还看到了一些巫神的回忆。
很久之前,九州极盛之时,神灵遍地走。从如今后世的传述之中,仍能窥得上古时盛世的一角。
神灵在世间建宗立派,招揽信徒。天地之间灵气丰沛,人人都是修士,寿数绵长、满州和乐。某一日,巫神忽有所感,抬头一望。
这一望便被煞遍全身,知晓此世将灭,无可转圜。众神聚首,昼夜争执,终于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盛世既盛,便将其拦腰折断,于是众神陨落,退居神境。天下灵气沛然,便将天上天下劈开一缝,让灵气流向世外、九州灵脉日益衰微。天资卓然者数之不尽,便抽去九成后人信徒的灵脉,改去记忆、变为凡人。道途不尽,便由天道处立下法则,九州之中不许再飞升。
位面临线下跌,此事前所未有。巨影洒下屈指可数的仁慈,亦承认这世间不再有神。
至此皆合上双目,宣告灾难解除。九州得以存活,繁衍生息。
等待多年之后,这片土地之上灵气流失殆尽,便不会再有修士。众人都成凡人,以双足丈量天地,方才能够长长久久地存活下去。
只是百密一疏,不知为何,遗留下一位妖神夔听,在神陨数千年后苏醒,祸乱世间。
宿淮双安静听完,没有开口说话。江泫以为他心中会有不安、或要探问他去其余位面的事,但没想到沉默过后,宿淮双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江泫的脚步一顿,道:“什么?”
宿淮双侧头看了看他,又将头转了回去,握着他的五指微微发紧,眼底轻微的赧意藏在夜色之中,道:“变成凡人,也没什么不好。到时候,你不做夔听锁,我不做伪神。我们……找一个喜欢的地方,建一座房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江泫听了,一时竟感到讶然。半晌之后没忍住,低头掩住唇角的笑意。
他在说世外的诡事,宿淮双却在想他们都变成凡人之后的事,且神色专注、无比认真。
察觉到江泫在笑,他豁地转过头,声音有点发紧:“我是认真的,没有在开玩笑。到时候想去干什么都可以,我学东西很快,不会让你吃苦。你若是不喜欢住在一个地方,我们就经常搬家……”
听到这里,江泫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宿淮双盯着他笑,眼神之中透出控诉之色。
江泫笑道:“我知道。确实应该好好想一想。”
他拉过宿淮双,在他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此前的压抑与凝重都烟消云散,江泫忽然觉得,是哪个位面的人、世外情势如何,根本就没有关系。
神用生命护住九州,这个世界会逐渐变得普通。但普通一些也没什么不好,他能一直跟这个人在一起,能看见对方白头的模样,这便足够了。
在客栈宿过一夜,二人飞速向苍梧山赶去。
途中,江泫分神思索斩灭妖神的方式。巫神曾建议他,将世外之事摆在夔听面前,约莫是认为妖神会同他们走上同一条道路;濯神的方式则要更果断一些,建议他直接借助世外的力量。
影子不承认九州有神,那么一旦有神出现,立刻会成为被灭杀的对象。若行此举,需得将封印揭开一角——定然要与宗主与其余几位峰主商量。幸而巫神的双目带在身上,若与末阳有争执,不至于空口无凭。
于山门前站定时,距他们启程,也不过一个时辰。到了苍梧山周,江泫直接用瞬行术赶回了,因为不是休沐的日子,山门前空荡荡,并见不着往来的弟子。
天阶立在山门之后,其上云雾缭绕。
宿淮双的脚步略一停,仰望片刻这条云雾缭绕的天阶,似乎回想起来一些对他来说无比久远的回忆。江泫停在他身边,回想起来,这是许多事情开始的地方。
宿淮双入宗门,走过这条天阶;他第一次看见夔听的虚影,亦是在此阶梯之上。原以为是妖神觊觎已久的容器,到了如今,却已将妖神的神魂拆得破破烂烂,还推去祂的神殿、碾灭祂的信众、占去祂的神格。
此时早不同旧日了。
师姐现下想必正在宗内,没准跟弟子一块在药田内忙活。温璟上任算算也有好一段时间了,不知如今是否已经有了峰主的风范;其余几位应当还是老样子,宗主许正在撷云殿中,此次回宗一定要见他一面。
不知阿序和傅景灏是否已休养好回宗,孟林和玉危是否还在游历途中。他与宿淮双真的已经太久没回来了。
定定站了一会,江泫道:“走吧。”
第214章 云下千重7
身穿时隐峰弟子服的少年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 一边走一边打了个哈欠。同行之人转头看了看他,满脸不赞同道:“锦书,昨日何时睡的?一会让掌教看见了, 小心又被罚抄书。”
“无事,无事, 抄书而已。”那少年道, “今日是什么课?可能往后坐么?你们稍微把我挡……”
话音未落,迷蒙的视野里头飘来两个人影。为首之人步履极稳, 仙气凛然,侧边的青年腰悬一剑, 容色冷漠, 两人看着都有些面熟。少年张大嘴, 快要出口的呵欠卡在嘴边, 认出那白衣人是谁的一瞬间,浑身上下的瞌睡都跑了个干净。
他惊声道:“伏宵君!”
同行人笑道:“哪有伏宵……伏宵君!”
其余人侧头,登时也一个激灵,立刻侧身示礼, 让出道路。一边垂头,因太久没见了,又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见那冷面人从他们身前过, 竟然破天荒地移来视线, 略一颔首。
众人登时受宠若惊,心道:什么时候伏宵君会同宗内弟子打招呼了?回来的真的是伏宵君吗?
等人走远了,几人仍然呆站在原地。
一人道:“怎么、怎么感觉伏宵君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旁边的人也震惊地道:“是不是……是不是……”
锦书道:“好像没那么苦大仇深了!”
“什么苦大仇深!”一少年怒道, “那叫强者风范,喜怒不形于色!懂不懂!”
锦书道:“懂懂懂, 好好好。不过他边上的是谁?眼睛好不一样,看着像风氏的。又有点像……”
众人对视一点,异口同声道:“宿师弟!”
“别管了!快去跟景微君和重月君说,伏宵君回来了!”
“要不要跟末阳君说?”
“我不敢去。你们谁想去谁就去!”
众人的嬉笑声逐渐远去。不出半日,江泫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上清宗,而江泫本人已同宿淮双一路越过曲桥、走过了梅树下蜿蜒的小路,踏进了浮梅殿。
这一路,宿淮双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看,像是要将这些景色都深深刻进眼底,又似乎是它们背后寻着过去的影子。他虽已看不见颜色,可净玄峰的红梅如何美丽,他仍然记得。
两人进了浮梅殿,见到了第二株挂满纸笺的树。乌序握着一柄扫帚,正在扫殿前落下的积雪,听到身后的动静,略一回头,立刻怔住了。
他回头看门乃是常事,可从未想过江泫会如此突然地出现,一时呆在原地,有点不可置信。
江泫见了他,又看了看满树随风飘摇的纸笺,温声道:“何时回来的?景灏可回来了?”
乌序握紧扫帚的竹柄,微微睁大眼睛,视线在江泫和宿淮双之间走来走去。他眼神不似此前那般沉郁压抑,扫去心事之后,双瞳清亮了不少,看起来终于像是一位正常的、漂亮纤细的少年。
“师尊……淮双。”他看起来竟然有点局促,见到了很久未见的人,想像傅景灏一样说点漂亮话,又说不出来。“回来半年多了。景灏说两位师兄都走了,我就想早点回来。”
江泫又道:“身体可好全了?”
乌序道:“已经好了。景灏和我一起,去药王谷住了一段时间。”
江泫点点头。这以后,殿前忽然沉默下来。
这地方统共就站了三个人,三个都不是话多的。乌序局促地握了握手里的扫帚,正想努力再说点什么,殿外忽然飘来一道激烈的呼喊声:“伏宵君!!淮双啊!!!可算回来了!!我、我好想你们啊!!!”
江泫回过头,傅景灏的身影闪现在浮梅殿门口。他身上还穿着弟子服,显然是翘课过来的,单手扶着朱红的门框,气喘吁吁、眼眶红红。
江泫道:“怎么不去上课?”
傅景灏道:“上不下去。我听见您和淮双回来,更上不下去了。”
江泫看了看他,眼底浮现一缕微不可察的笑意,道:“可以。不过,要抄书。”
傅景灏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乌序一人在峰上,浮梅殿内外竟然都被打整得很干净。江泫的寝居、其余三位弟子的住处几乎每天都会打扫一遍,推门一看,一切如旧。墙边那盆君子兰依旧开得茂盛,室内的茶桌、书案、屏风、物架,江泫走之前是什么样,如今回来还是什么样,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
“不辛苦的。”乌序道,“景微君会让时隐峰的弟子过来帮忙,银清师姐她们也经常会来。”
正说到这里,门口又传来几道匆匆的脚步声。重月从廊下过来,身后跟着一身银纹青衣的温璟。
许久不见,重月还是老样子,神情沉肃清冷,烟眉一抹,淡如琉璃。今日雪色很好,她发间一支素银钗子挽着几缕流苏,随步履微微摇晃,透出清粲柔冷的银辉。
温璟变化倒更大一些,面部线条变得成熟了不少。坐久了峰主的位置、常年受妖神污染侵扰,他近年来话愈发少了,神色之中透出几分生人勿近,同年少时判若两人,与天陵生前的模样倒有几分相似。
这一间屋子里的人,有人一如旧日、有人仍是少年、有人面目全非、有人心性大变。站在一起,恍惚得见似是错位流动的时间。
然而不论是哪一位,都是从无数风霜雨雪之中走出来的。
重月迈进门内,把江泫和宿淮双看了又看。她看见江泫变得柔和的细微神情,看见宿淮双迥异于前的面容与眼瞳,心中不由泛起些许酸涩之感,上前一手一个将他们揽进怀里,道:“小时候不着家,长大以后还是不着家。回来了就好……”
江泫没躲,宿淮双亦没有躲避的打算。他就站在原地,抬起手,给这位曾用心照拂自己的长辈一个虚虚的拥抱。
重月的手臂穿过他的身体,立刻察觉到了异常,侧头道:“怎么……你的身体怎么回事?”
“出了一些意外。”宿淮双道,“无伤大雅,您不必担忧。”
傅景灏已经惊得呆了,道:“这怎么……怎么能叫无伤大雅!方才我还想同你说,如今大变了一番模样真是威风气派……”
江泫微微笑道:“确实气派。还有更气派的样子。”
宿淮双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微微一怔,侧头看他,好像有点羞赧、又有点无可奈何,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一缩,忍住了在众人面前拉人的冲动。
傅景灏哪里见过江泫笑?冷不丁一看,眼珠子都快突到眼眶之外了。乌序见势不对,反手拧住傅景灏的双手将人往外一拖,道:“师尊,重月君,景微君,我带他回主峰上课。有什么事情,还请用玉令传唤我。”
他拖着傅景灏走了,少年的声音远远地从外头飞来:“痛痛痛——轻点,好阿序,轻点——”
重月有些无奈,眉尖方才松开一点,看见一江一宿,又皱紧了。
她回过身,将门关紧锁好,这才道:“他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下山四处走了那么久,今日是该好好同我说说。”她将视线转向江泫,眼神忽然有些冷飕飕的。
“最好,一字不漏地说。阿璟,你不用走,来这边坐。”
江泫的神色僵了一下。
待到他将事情从头到尾叙述过一遍,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重月的神情由眉头紧皱转为愕然不已,一点一点听到最后,唇角紧抿,双眼睁得极大,其中愧疚有之、欣慰有之、震惊有之,但更多的还是难以诉诸于口的疼惜。
“这么多的事情,你……你从未告诉我过。自回来之后,一直在外漂泊,连一封书信也未传回来……”她的声音有稍许哽咽,眼眶泛红。“我虽是你师姐,却最是无能。就算你传信回来,我能贡献的力量也微乎其微。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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