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道:“我从未如此想过。况且,这一路走来,并非没有收获。夔听锁束缚上清宗数十代人,一定会在这一代画下句号。”
温璟肃声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务必直言。若末阳执意不允,我便先一步将他打晕,丢下山去。”
江泫心中微微愕然。他将视线转向重月,眼中写道:温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重月回道:一贯如此。
二人默不作声的眼神交流默不作声地结束了。
重月道:“你回来之后,就好好休息,现下什么事也不需要你去做。宗内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没发生。”
江泫心底其实是不太想休息的。但今日重月的态度异常坚定,不容拒绝,他到底还是应了。见他颔首,重月的神色这才缓和些许,道:“我晚些再来。午间有集议,我与阿璟都得去。你不必来,留在峰内,带着淮双四处走走皆可。”
江泫道:“议什么?”
温璟道:“栖鸣泽落地了。”
*
又是半个时辰以后,江泫面无表情地坐在了撷云殿的议室之中。
末阳似乎这才知道他回来,难得没说什么,提笔在宣纸上写了几道,顶着一张肃然无比的面孔,宣布集议开始。
江泫单手支着头,思绪慢慢飘到了议室之外。
方才在来的路上,温璟同他解释了事件经过。
约三月之前,飞痕谷报,赤后上方的天幕出现异动。起先以为异变突临,玄门中人整顿精神,聚于涿水边境,却不想等待三日之后,天幕之上结界破碎,一片福地从天而降。
“赤后一州环境恶劣,无法居住,归属一向没有异议。栖鸣泽灵气丰沛,亦有濯神的神力加护,落地之后情况甚好,只待完全将死气驱散,赤后便不再是焦土了。”温璟道,“半月之后,栖鸣泽中有饮宴。江氏向各宗各族发了请帖,此次集议,便是议出赴宴的人选。”
他皱着眉头道:“挑几位亲传弟子去便是,非要议。从前还好,如今管事愈发繁琐,芝麻大小的事都要挑出来议,议个没完。”
的确议个没完,发现有人走神还要点名。江泫被点了两次,很给面子地坐直了身体,听他念最终敲定出来的赴宴人名单。听了一会,江泫忽然出声道:“我带他们去。”
末阳侧头看向他,眉峰微皱。略思忖一会,提笔将他的名字添上了。
“只小辈赴宴未免显得轻慢,你去正也合适。”他将写满议程的宣纸提起来看了看,确认没问题了,道:“散会。”
出议室之后,江泫让重月与温璟先走。结果真先走了的只有温璟一个,重月停在原地,欲言又止数次,将他拉远了一些。
二人走到僻静无人处,重月才放开他,轻轻地、慎之又慎地问道:“你和淮双……你们是不是……”
江泫没想到他忽然问这个,感到些许猝不及防。好在多年功夫不假,面上镇定无比,点了点头。
虽如此,他根本没看重月,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子的某处。重月自小便认识他,如何不知晓他的心思,叹了口气,道:“虽然我……并不反对,但你可真想好了?他是你的徒弟,你看着长大的。”
江泫认认真真地道:“师姐,他如今很好。”
重月道:“他好不好,你自己最了解。你年长于他,既然决定了,就要负起责任,一路并肩走到最后。”
江泫缓缓颔首。两人在檐下站了一会,江泫杵在她身边,向一棵笔直的木桩。重月预感到他有话没说完,特意留下来等待,片刻之后,果然听见了江泫有些踌躇的疑问:“师姐怎么知道……?我并没有说。”
重月道:“我是你师姐。你兜里揣着什么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在我看来,此事不坏,于他来说,应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话音未落,便见江泫转过脸来。重月看了看他,忍住叹气的冲动,道:“这些年以来,那小子对你是什么心思,只有你自己不知道!以前还在净玄峰的时候,看你的眼神便同现在差不多,哪里像徒弟看师尊?天陵看得直摇头,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
江泫神色微微一动,双目中泛起清浅的光泽,道:“待他出师,便不再是师徒,而是道侣。”
话音刚落,二人似有所觉,不约而同抬头一望,登时感觉呼吸一窒,连思维都顿了一顿。
从檐下蔓延出去、鹅卵石路的尽头,站着一位银发人。
今日阳光很好,他就这么轻飘飘地站在树影之下,肩上发间盛满了枝叶间洒下来的斑驳日光,衬得银发愈亮、衣色愈深,烟紫色的双瞳波澜不惊,宛如画境之中走出的仙人。
不知他何时来的、在那边站了多久,江泫和重月一个都没察觉到。
气氛凝滞一瞬,江泫低头礼道:“宗主。”
长尧微微颔首,道:“何时回来的?”
江泫道:“上午。”
“好。”长尧道,“来偏殿。”
这是有话要同他说。他暂时不知道对方要说的是什么话,只同重月道了别,追着他的影子,向石径的深处而去。走到途中,他的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腰侧的乾坤袋,将袋口拉出缝隙,一道极轻的风流拂过江泫的手掌,他猜到萧弦已经出来,复又将袋口合拢,加快了脚步。
长尧的住处一如旧日,兰草摇曳,清幽僻静。江泫跟着他穿过回廊,目光落在他流雪一般的长发上,莫名又走了神,想:他方才听到了多少?
直到跟着长尧进了偏殿,方才收心凝神。角落里的香炉浮出淡烟,室内萦绕一缕幽淡的冷香,是长尧衣袖上的香气,淡而出尘,不可捉摸。二人在案几之上坐下,这次长尧竟挽起长袖,亲自为他煮茶。
宗主有时唤他并非是为了谈事,而是闲聊。江泫不知今日唤他是为什么,没有贸然开口。
静坐片刻,窗外传来细微的虫鸣声,显得极有生机。江泫侧头去看窗外的兰草,发现今年的兰草丛中长出几株颜色迥异的,一片烟白绕紫的兰花之中,忽生几朵薄红颜色的,十分显眼。
看着看着,他不由想起了宿淮双的眼睛,十分想现在就回净玄峰。见他看得专注,长尧亦向那几株兰花投去视线,道:“是洒扫弟子种下的。你喜欢这个颜色?”
江泫道:“尚可。颜色有些像梅。”
“那便移去遏月府种着,在我这里倒有些格格不入。”长尧道:“此次离宗许久。在山下万事可好?”
江泫回头,道:“一切都好,劳宗主挂心。”
长尧凝视他片刻,道:“谈何挂不挂心。你的身体,的确比离宗前好了不少。”
看来今日确实是来闲聊的。思及此,江泫的神色放松了些,道:“九州之大,四处游历,定有一番奇遇。”
长尧似乎破天荒地起了兴趣,道:“哦?什么样的奇遇?”
江泫微微一怔,正思索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忽然想起了身边还有一个萧弦、此前还有一个待求证的问题。
“说来话长。”他暂且略去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宗主,您近日有没有下山?”
长尧道:“不曾。日前在撷云殿闭关,方出关不久。”
那萧弦所说的见到了长尧,背后应当有些蹊跷,不过现在不是思索缘故的时候。长尧递来一盏茶,江泫用杯盖撇去浮叶、低头抿了一口,清苦滋味萦绕舌尖。回想起这许久以来口中最浓烈的竟是血气,他有些啼笑皆非,又啜饮一口,感觉清气萦绕、唇齿留香。
期间,长尧一直静静看着他。见他放下茶盏,才道:“如何?”
江泫道:“茶好,您煮茶的手艺极妙。从前竟不知您还会煮茶。”
闻言,那双烟紫色的眼瞳似乎柔化些许。长尧温声道:“有时在殿中无事。”
他们又天南地北地闲谈片刻。话题指向赤后的时候,江泫原本平和的心情微微一沉,迟疑片刻,问道:“江氏为何……忽然出世?”
长尧道:“想是族内生变。不过,一直悬于天际,未尝是一件好事。”
又问了几个问题,察觉到长尧对此事并不知情多少,江泫暗叹自己焦心过头,决定等到赴宴之时,再向当面江时砚等人问一问。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江泫离开了撷云殿。靠近净玄峰的时候,远远看见一抹高挑的黑影站在曲桥边,似乎正等他回来。
见状,江泫的脚步快了一些。起先是疾走,最后变成轻微的小跑,走了一半,宿淮双也过来了,握住他的手,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江泫道:“去宗主那小坐了片刻。”
见宿淮双的视线投向自己背后、眉尖也微微皱着,江泫心中莫名,道:“萧弦怎么了?”
宿淮双侧过身,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江泫的视野骤然一变,颜色迅速褪去,转身一看,萧弦果然就站在他的身后,神情极其恐怖。
他双拳紧握、牙关紧咬,额角和脖颈青筋毕露,眼瞳之中爬满血丝,像一只马上就要暴起杀人的怨鬼。方才他就用这样的神情跟在江泫背后走了一路,越是走,眼中凶光愈盛,似乎用尽了全身气力,才让自己站在这里、而不是做出别的什么偏激举动。
江泫还未开口,他就倏地将视线转了过去,视线叫人浑身发凉。旋即,他从齿缝之中挤出好几个怒意冲天的字。
“……假的。”
“什么?”
萧弦深吸一口气,盯着江泫,一字一句道:“这个长尧,是假的!”
第215章 云下千重8
听清了萧弦说的话, 江泫一愣,感觉一股猛烈的凉意在背后走了个来回。
回神以后,他倏地靠近萧弦, 道:“你……说什么?不过打了一个照面,如何能确定是假的?”
萧弦的拳头攥得喀喀响, 闻言暴怒无比, 喝道:“我看不出来,还有谁能看得出来?你吗?世界上除了我, 还有谁最了解他?!”
江泫尚未开口,他已一道神力狠狠地击飞出去。宿淮双挡在江泫面前, 森森道:“你如何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江泫绕去侧方, 安抚性地握了握他的手, 拉着他走过曲桥。宿淮双感受到掌心温热的触感, 面上寒意褪去不少,一声不吭地任他拉着走。
方才萧弦被宿淮双扔进了净玄峰,这是明着不让他在外头发疯的意思。萧弦被丢进峰内也不安生,狂怒无比, 在殿中冲来冲去,不少梅花都遭了殃。
乌序正在走廊下看书,冷不丁看见殿前梅树剧烈抖动,花瓣与血混杂着往下落, 如同堆杂了满目的血迹斑驳。他豁然起身, 眉目间浮现厉色,道:“谁?!”
话音刚落,就见江泫与宿淮双从外头进来, 行色匆匆。
“不必管他。”江泫冷声道,“让他砸, 砸够了自然会安生。”
见江泫知晓内情,乌序合上手中书卷,道:“是。弟子告退。”
在元烨那待了那么许久,乌序学会最多的,便是不听、不管、不问。如今虽回了净玄峰,这特质仍有保留,走得干脆利落,不一会檐下便不见了他的踪影。
江泫让宿淮双搬了两把椅子来,二人就这样往院中一坐,旁观萧弦从癫狂、愤怒、歇斯底里,到力竭、麻木、一潭死水。他仰躺在积雪与破损的落梅之中,神情木然地盯着净玄峰灰白的天幕,过去半天之后,终于开口说了回峰以来的第一句话。
“假的,就是假的。”他声音有些嘶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我师尊什么时候喜欢这样讲话?什么时候喜欢过兰草?什么时候喜欢穿这样颜色的衣服?纵使长着同一张脸,眼神也不一样。我跟在师尊身边那么久,他怎么可能是这样的眼神!”
江泫默了默,道:“宗主经历过一次雷劫,或许死过一次。复生以后心性大变,并非没有可能。再者,自我见到他第一面起,他便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言谈举止。”
萧弦将爬满血丝的眼睛转向他,其中压抑着狰狞的风暴。
“你是六尊之一,净玄峰的峰主。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他一字一顿,从牙缝之中挤出零星破碎的字眼。“这世上,真有人能死而复生吗?”
江泫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没有说话。萧弦没有在意他的沉默,亦没有移开目光。
良久以后,江泫垂下眼帘,道:“有。”
萧弦猛地从地上坐起来,干涸的双瞳之中爆出巨大的光彩。他的目光死死锁着江泫,道:“你没骗我?”
江泫道:“我便是如此。”
闻言,他似乎愣了一下,察觉自己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伤疤。至此满心的狂怒与疯癫都慢慢消退下去,虽然仍披头散发,但正常的神情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个疯子。他将这些情绪都藏进了眼底,漆黑的瞳仁之中缠着一缕红光,像是一头狰狞的恶狼。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他喃喃道,“那真的长尧呢?被这个假货藏到哪里去了?”
江泫道:“若要去查探,你需得给我切实的依据。不能说‘像是’、也不能说‘感觉’。”他冷声道,“长尧是你的师尊,是我的师叔。失踪、被人顶替,此事非同小可,必需谨慎行事。”
萧弦抬起手,指了指一直坐在他身边、漠然不语的宿淮双。
“让他去看。”萧弦道,“他的眼睛很好用,不是吗?”
江泫拉着宿淮双,匆匆穿过回廊,回了寝居。甫一迈进门,他就将门一关、把人往门上一抵,咬破舌尖,吻了上去。
宿淮双知晓他的意图,却不愿见他受伤流血,轻轻抿来一滴,便环住他的腰、按住他的后脑,转为温和的啄吻。江泫的心绪不太平静,唇舌亦僵硬,宿淮双的指尖轻轻摩挲他后颈的皮肤,一点一点将人心中的烦扰吻净,复而分开,将他按进自己怀里。
“足够了。”他轻轻喘出一口气,道:“上山之前明明才说好,此前咽过你的血,便是你的人,可抛却顾虑上山,不必担忧被山灵察觉暴露。如今一日都还没过,怎么又要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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