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杀了他。”
他的话音散落在空中,人影却早已消失。袁绍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两个孩子一拥而上,在他怀中嚎啕大哭。
“父亲,我没事,没疯也没傻。”
袁术浑身颤抖,那种阴森的感受依然回荡在脑海中,似乎只有哭声能冲刷这深深的恐惧。
“没事就好……”
袁绍心中一松,身形也不住往下滑去,他期望这是对方手下留情。
另一边,蔺含章也无暇顾及其他,直回到他师兄所在。
袁朗的话的确让他分心。他倒恨不得把拏离随身携带,但谁都没想到,在那一日翻了几卷书页后,拏离居然顿悟了。
禁制外是玉霄子散播的幻象,恶心的华彩暗中流窜。禁制内,则是道德真仙菁纯真炁,逸散出淡淡清光。
蔺含章火急火燎地进屋时,正见到一个小童从房檐下走过。他身量不高,颈后肌肤如玉般透明。触碰大门时,也未推拉,而是直接穿堂而过,消失在门内。
蔺含章跟在身后,便看见那绝妙的孩子,走进了拏离端坐着的身体,和他合二为一。这便是突破元婴后,以修士真炁重塑的法身。不同于玉霄子早已失了色身,只能以法身迎敌。拏离此时色法俱全,灵力充裕,远看似有清光拂面,叫人不敢妄视。动作间更是透露着骖鸾驭鹤的仙风,一举一动,仿若隔着轻纱。
还未睁眼,他便微笑道:
“这么快解决了,你的确是有本领。”
蔺含章如此着急回来,就是为了给拏离保驾护航,可见他如此得其所哉,仿佛天生天成的仙人模样,心下又有些感慨。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一句:
“恭喜师兄结婴。”
拏离含笑睁眼,对上他微阖双眸。那浅淡颜色中,除了喜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
“你不高兴么?”
“阿贞不敢。”蔺含章跪坐在他面前,自然地往那人膝上一躺,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你我结为道侣,本应相互扶持倚靠,我却如何都追不上师兄步伐……只是为此感到有些伤怀罢了。”
其实蔺含章已经是天才中的天才,且不说修行,就他如今掌握的秘文之庞大,在哪宗都是要被当祖宗供起来的存在。
但这毕竟不是他的主场……无论【世界二】的主角宋昭斐,还是拏离这个原主,总是能从各方面凌驾众人。
不然,那也不叫主角了。蔺含章枕着师兄大腿,把玩一丝垂落的乌发,心中不由想到——他其实也是个没原则的。宋昭斐做主角,他就要费尽心机把人拉下来,指天骂地地到处挑事。拏离做主角,他又开始拍手叫好了……只是他自己呢,有幸得了拏离一丝怜爱,就真能这么走下去么。
最初将自己炼成尸体时是痛快,可尸傀之身,哪能真正走上大道。就看那玉神机,不惜散尽修为重来,甚至占了自己亲儿子的色身法身,不就是因为鬼修之人到底成不了天仙,顶多做个不老不死的地仙。
可若是拏离最终飞升上界,他要不老不死又有什么意思。若要把他拉下来……他也实在……
舍不得。
想着想着,他便捎带些力气,拉了拉拏离的头发。对方笑意纵容,顺从地向着他的方向,低头献上双唇。
蔺含章翻身坐起,按着人亲了个够本。管他什么天仙地仙,现在拏离在他怀中,就是他一人的。不仅是他的师兄,也是他的妻,更是他在这世上的牵挂。
在他身上发泄完那丝极其微妙的遗憾后,蔺含章才正襟危坐。二人各自理着服冠,尽量不去看对方面上颜色,终于把方才发生的事都一道讲了。
当然也略过了他威胁袁家人的部分。再加上他先前未能读懂的秘文,和玉霄子此时正在做的事。
幻术当然是要利用真炁,看到那幻象的人,其实已经暴露在了照射的腐蚀下。而玉霄子能有这样神通,恐怕是他也和凡人达成了协议。
只不过不同于他们和袁绍的悬停,那鬼修直接享受了献祭。
吃力不讨好。蔺含章心中默默评价他和拏离此时的处境,下一秒,拏离眼睛一睨,开口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我这样吃力不讨好,还不如像那玉霄子之流?”
蔺含章只得陪笑:“我什么也没说。”
“我可一直觉得,你是个仁慈的好孩子。”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这么想了。蔺含章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盖住了他覆在自己面上的手。
“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我却不是通透的。师兄做好事,我便跟着做好事,一直都是这样罢了。”
“不。”拏离轻轻摇头,“四牡孔阜,六辔在手。你如何做,即是你心里如何想。有没有我都是一样,莫要太过……”
“可我不能没有师兄——这并非是甜言蜜语。”蔺含章正色道,“我心中难道只有情爱;师兄一直当我是孩子,我最初见到师兄,也的确是少年心性。而如今多年过去,我人生中的大半,也早已被师兄占据了。就算我此时你我并非道侣,师兄对我也无比重要。”
拏离静静看了他半晌,咽下未完话语,轻声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得倒明白了。”
“师兄说笑了,你的身边……”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察觉,拏离身边真也没有旁人了。幼时被父母抛弃,年少又独守孤崖,儿时的伙伴,如今也背道而驰。
拏离赧然一笑,拍了拍他手臂,嘴唇仍是因着亲吻而肿胀光润,春色惑人。但他的神情,仿佛倏的一下远了,青山叠嶂,一重又一重的雾。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能得一知己足矣,不必多虑了。”
他说完,迅速换了话题:
“玉霄子想再塑金身,也难为他这番布置。”
“师兄可有破解之法?”
“你认为此人的弱点是什么?”
蔺含章思索道:“刚愎自用、狂妄独断。”
“那我们该助他一力才是。”
拏离眨了眨眼,指腹在他的手臂上轻轻叩着。按理说天资独厚的修士,大多会维持在二十出头的壮年模样。拏离容貌又显得更年轻,目似漆印,长眉如画,七分仙风道格,三分恣意傲气。
“就看他这股妖风,能否吹到青云之上去!”
第126章 罗华观音
在三天内,建木的所有人类,都在梦中见到了那相似的场景。
第一天的梦境,是百年前那场灾祸的景象。如今地下已经没有经历大照射的人类存活,而在梦中,他们身临其境。
天空裂开缝隙,数以万计的火球从天而降。带着明亮若星的光华,和融化地面的热度,天罚纷纷落地。巨大的太阳坠落了,大地一片白芒。农田里、树梢上、人、耕牛、破碎的衣服、山猫、摇晃草叶、千百岁的老树……在高热的虚无中融化了,变成一滩灰;远处的人也融化了,四肢咕噜噜掉在地上,一颗头到处找着方向,皮肤和大地永不分离……
梦的战栗让人们尖叫出声,在规定的夜晚中嚎啕醒来。这一夜的恐惧划破了麻木的生活,使人们暂忘了对地面之谜的向往,在早起的明灯亮起前,就开始狂热地向新神祷告:
善巧大悲降生罗华族;
上界独尊降服众魔军;
身如濯濯白莲光辉耀;
顶礼本师罗华观音佛。
声声颂念,自然也传到拏离二人耳中。他们只当这罗华观音佛是玉霄子疯得厉害,要污了与鬼修最不对付的佛修名声。观音又是佛道两教皆有的神位,一次得罪两个,更是称他的意。
而到了宋昭斐这边,却是被这称号骇得浑身颤抖,捂住耳朵不敢细听。缠绕他多年的痛楚再次袭来,只有身边两个战战兢兢的凡童,忍受皮肉灼烧的痛苦,跪在一旁为他祈愿。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这样……”
和他形似疯癫的状态不同,玉霄子身披罗衣,手拈莲花,面上那慈悲笑容,和眼中淡淡光华,真是如神霄绛阙一般。而宋昭斐口中喃喃,他也充耳不闻,只对那两小童招手道:
“你们昨夜可做梦?”
“……回禀仙师,是。”
“梦见什么了?”
听他讲完那离奇诡梦,玉霄子淡淡笑道:
“你二人来此几天了?”
“回仙师,已经三天了。”
二人眼中都亮起了光。只要待满七天,他们就可以去往极乐。而在这七天内,口舌生疮、皮肤流脓、甚至内脏出血、脑浆破碎,都是他们要经的历练。
此时,两个孩童身上伤口,散发出隐隐恶臭。而那天真的脸上挂满希冀,让宋昭斐恨不得直接杀了他二人痛快。
玉霄子面容含笑,时而颔首,末了,手中莲花散出滴滴雨露,落在那童子身上。仙人的恩泽让他们忘却了疼痛,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喜悦。他们并不明白这是鬼修幻术,在看见对方五官中落下血泪时,也只是相视一笑。
宋昭斐再也忍受不了,抽剑刺中一个孩子。他尖叫着劈砍了几刀,被血液溅了满脸。而更令他绝望的是,在他看向另一人时,那小童居然带着淡淡希冀地看着他,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奖赏。
他终于忍耐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想回家,哪怕回到刚穿来的太乙宗也行。哭着哭着,他拉住了玉霄子的衣角。眼下只有这个男人是他能依靠的,却也是他想逃脱的。
“冲虚,”他抹去眼泪,哀求道,“我不想再杀人了,我只想回家。”
玉霄子反而轻笑起来,那张清华面容,也难免泄出几分艳色:
“怎么,不是你说,要飞升了你才能回家么?我正是在帮你啊。”
“我……我回太乙宗就好,我要回宋家。”
“去做傀儡么?”
玉霄子笑意更甚,托起他的下巴,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森然。
“其实我还是有些喜欢你的,你这般拧巴纠结的人,真是世间少有。叫我杀人时,一口一个道长的叫,如今换了你自己,就这般哭哭啼啼,真是有趣极了。”
“……我错了,我……以前我不懂事。”
宋昭斐早已学会了只听自己想听的部分,见玉霄子还有几分情意,强挤出笑容道:
“其实杀人……也还好。可你为何非要扮什么反派,反派最后要杀了所有人……”
“扮?”
玉霄子嗅了嗅手中莲花,接触到他鼻息的瞬间,那花瓣就化作一滩血水,沿着指缝滴落。
“我可没有演戏的爱好,只不过你给了我灵感,我觉得,观音这个尊号,似乎比宗主更适合我。”
他边说,边摆出一副合十印。他十指修长,指尖一经触碰,就蔓延出一朵十瓣莲花的佛光。摆着摆着,又忽而大笑起来。
宋昭斐见他这样子,心中除了恐惧就是荒谬,喃喃道:
“可是,反派最后是会被打败的……”
玉霄子优雅地一拂尘埃,语调温和,内容却是淬毒般:
“难道你还觉得,自己是什么主角?”
“我当然……我不是能是谁,难道拏离是主角?你也觉得他是主角?”
对方扫了他一眼,眸光中少见怜悯:
“主角、配角、反派,你这套言论很有意思,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真正令我在乎的,就算是你口中那‘剧情’吧。我玉神机,诞生于一个死去的妇人胎中,喝到的第一口母乳就是血污。千百年来,本座做过最低贱的奴仆,也曾万人之上、鬼界独尊。死过多少回,就活过多少回。”
“这……这也都是剧情设定,是那个作者不好,他要虐你才把你写成这样……”
一阵大笑打断了他的话,玉霄子忍不住捧腹。他也懒得再端那观音姿态,斜斜靠在玉榻上,讥笑道:
“本座真是对牛弹琴,怎么世上竟有你这般蠢笨的人。”
对方讷讷不言,他又摇头叹息:
“事到如今,你竟还觉得这都是旁人能左右的。嗐,真是白瞎这身根骨。”
宋昭斐可是真切看过那书,忍不住反驳:
“你又怎知不是呢?”
“是又如何?”
玉霄子见那幸存的小童还在旁边站着,这些听不懂的话语,已经让他完全迷惑了。他微微抬手,将其化为一滩血水,又从中捡出那颗小巧颅骨,在手中盘弄。比起莲花,这才是他趁手的玩具。
他与那粉骷髅空洞的双眼对视片刻,突然将其砸向宋昭斐。可怜这‘主角’躲也不敢躲,只能受着反派欺负。
玉霄子也失了对话的兴致,只懒散道:
“剧情也好,天命也罢。什么正派反派、亲妈后妈、光环庇佑,我都不在乎
——就算是一场戏,笔也会在我手里。谁能谱写的戏份多,谁就是这世界的主人!”
第127章 歇田
第二夜的梦境中,灾祸并没有延续。一如古老故事所祈愿,在那可怖的灾祸后,恩泽降临。
一只巨手,搅动着云翳。巨大的太阳被祂摘落,化作满天繁星。祂的衣袖挥洒,大地张开裂痕。祂遥遥一指,一个又一个幽深的空洞,就是可供幸存者生存的新家园。
一夜惊恸,袁绍从梦中苏醒。只是一个喘息之间,他几乎听见自己生命流逝沙漏倒数。此时他心绪翻涌,也恰似回光返照的激烈。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早死。
身为储君,袁绍的担忧并不多余。他是在地宫中诞生的第六代,在这个平均寿命不到三十五岁的黑暗王朝,他从前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能亲眼见到极人。
先祖姓元,曾育有八位子女。最后只余一子,为亢固城主。元氏,是建木第一个掌握“照射”这种力量的人。也是最后一个,能与极人和平共处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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