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无论铁石
“……是不是有些荒谬。”
话音刚落,拏离便自己摇头否决了一番。或者说,他期待这个博洽多闻的道侣,也能够反对他的说法。
但蔺含章眸中的一丝紧张,也没能逃过他眼睛。
怎么可能会有地方不被天道管束——道是无形的,不存在边界。如果这道,只限于他们修士之间,那又谈何大道呢。
在这个问题上,蔺含章犹豫了,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比之拏离,他的心愿是小我的,也是可以谋划的;但要探究构建存在的本源,是超我的。
这种超我,本该不容质疑。但当现实摆在眼前时,问题提出,也代表怀疑开始。
极人从何而来、凡人从何而来、炁到底是什么,脚踏的大地是否一个球形,天外有没有宫殿……千万年来,是否也有人思考过这些。就如那日袁术的狂言:世界之外,是更大的世界!
如若此处真没有天道束缚,那他们到不了的地方,凡人终有一日会到达。
蔺含章此时的想法,和那年石壁前顿悟时相比,似乎是与拏离发生了对调;彼时他满心要探明真相,要一窥那操控他死去活来的创造者面目——这些想法在扭转宿命,并得偿所愿的当下,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而曾经遗世独立、不食烟火的仙人拏离,此刻却赤裸在他怀中,如玉的脸颊潮红,喘息微微,满目狐疑。一只手从被褥下探到他身前,扣住了他的。
他心中不再空阔,却不仅是有他,还承载了那些凡人的性命,和藏匿黑暗中、却挣扎求生的万物生灵。昔日一丝垂怜,已经成为悬于颈上的利刃。蔺含章突然意识到,拏离并非是眼中看不见那些幽深,而是他明明知晓,却依然做出了如此的选择。
于天下人如此,于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与拏离,本就在欺瞒中接近,直至今日也未曾坦诚。
半晌,蔺含章低声道:
“如若是那样呢。”
天道不存在。
“也许此处的凡人太过蒙昧,没有悟道的资质……自然也不受天道照拂。”
蔺含章轻声曼语,言语中甚至不觉带上丝丝魔韵,想让他得到安慰:
“……所以这洞天中生存艰难。”
这话当然是他编的。难不成要他说那书中没写,所以鬼知道怎么回事——这事拖得越久,其中荒谬,就如滚雪球般愈来愈大。若有人告诉第一世的他死后还会重来一回,他是怎么也不会信的。而如今重来了三回,蔺含章自己偶尔都会自嘲几番——真是想死都死不完。
那天道之书,他也是亲眼看过,才能接受良好。并且在此前提下做出了许多出格之事,甚至对其加以利用。
但拏离心中对大道的坚守,恐怕世间都没几个人能比得上。这般虔诚,却只为了一本不知出自哪的编撰话本。
蔺含章开不了口。夸父逐日的最终,发现太阳只是一团萤火。世间最大的笑话也不过如此了。
拏离从床榻上坐起,单手捋着一边长发。方才胡闹一通,发丝难免纠缠,被他生硬扯着,竟也不嫌痛似的。
蔺含章看得心跳,捞过来一点点梳开。又听对方说:
“道生万物,却因为其蒙昧,就不加以庇佑,生而不养……这样的道,还值得推崇吗。”
“师兄。”
蔺含章停下手中动作,盯着那发丝,郑重道:
“此话太重了。”
“我并没有悖逆之心。”
拏离继续道:
“……我从前以为人存于世,就是为了修行炼炁,成就大道。可仔细想想,炼炁和得道,难道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人人皆说飞升得道,可真正成功的又有几人。那些生来羸弱的人,难道是天生就被道所抛弃?既然如此,又为何要令其诞生。”
“……可师兄有没有想过,本就只有少数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虽然神态平静,但言论简直像是下一秒就要走火入魔般。蔺含章也发觉这么哄着劝着不是道理,终是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人人都想做那执剑人。可有人能作为锋利的刃,有人却只是磨刀的石。剑是少数,石头是多数,大多数人都只能将自己寄托于天命,等待被磨砺;
只有那么几个人,就像他们口中的‘极人’一般,是穷尽世间使命的极致。或许这才是宇宙的规律,即是凌驾于天分、运势、机缘……能掌握世界命脉的存在。”
他抓住拏离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上:
“师兄,你听我的心跳,是不是很稳定。那是因为我已经死过了,心跳于我而言也不过是种规律。我挣脱生死,不是为了修炼的好处,而是因为我要把我的命,牢牢握在我自己手里。
我想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深,我又能在这天地间留下什么……我更想知道,到底谁才是那柄划分天地、扫荡黑白的利剑。”
拏离做了一个抽出手掌的动作,蔺含章却紧紧扣着他的手腕:
“师兄,现下我心有隐瞒。但迟早有一天,会向你袒露……到那个时候,你会知道我的答案。”
说完这些,他才缓缓松开对方的手。拏离的手掌在他身上停了片刻,慢慢滑落下去。
“你说得对。”
他整个人,也像突然感到疲惫一般,不再维持着以往仪态,有些倦怠地靠着软枕。
“我初入藏剑时,只是个十岁孩童。在那之前,我从不知何为‘道’。我问了清庸道君,道君说,道乃自然,是你心中所想的事……我只想吃饱。我问他,这是道吗,道君说不是;我又问,那什么才是?道君告诉我,等我哪天,想让所有人都吃饱,这就是道。
我不能理解,于是我问翁衡。我说,如果我想让所有人都吃饱,就是我的道吗?翁衡却说不是。让所有人吃饱,是农民做的事,并不是修道者的道。我问他什么是修道者的道,他却也不知。
我又问了梅师兄。师兄告诉我,道君说得没错,翁衡说得也没错。你的道心想让天下人饱足,怀着这样悲悯的心,努力修炼就能得道。我问他,等我得道,世界上就没有饥饿的人了吗?他却笑了,说当然不是的。
——那究竟为何要得道?我继续问,他说,得道是天命的奖赏。奖赏越多,世人的命运就越好……后来我缠得他没办法,师兄只好告诉我,努力修行,得道后你就不会为此烦恼了,也不会觉得寂寞了。”
拏离放下回忆,揉了揉眉心,语调轻柔:
“我的道心是‘圆满’,但造就圆满的总是种种缺憾。这般矛盾,却让我离人人渴望的‘道’愈发接近,想停下也不能
——那日顿悟元婴,我便是这么想的。天道如何,大抵我先前理解错了……若真有一朝登临仙界,我定会拨乱反正;无论铁石,让人人都能圆满。”
第130章 最后的幻梦
最后的梦境,停留在仙人离开后的百年。
百年间,野草疯长、树木葳蕤。植物大肆入侵着失去人类的土地,菌类在雨后漫山遍野地钻探,喷吐出无数孢子。
肥美的野鹿在林间奔走,倒塌房屋内是一窝兔子。曾经坚固的房檐下,挂满燕子堆砌的窝。
这美妙的情景,让每个人胃中泛酸、口齿发热。
——食物。
这些在黑暗中啃食地鼠和蚯蚓,从未感受过阳光的人类,在面对那幅美丽图景时,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对肉类的原始渴望。
即使只是幻梦一场,这份美好的幻想依然令每个人口舌生津。他们饥饿了太久了,即使在人口锐减的当下,即使他们已经适应了以恶心的虫类为食,但对粮食的渴求从未淡忘过。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从未去到过地面,却在梦中忆起了祖先分食同类的淡淡酸味。
曾经,仙人带来了希望,让他们在大地上繁衍,提供更大的愿力。而短暂的安稳总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直到那次灾难降临,将他们全部赶入黑暗。
而如今,希望再一次出现了。
再坚固的城门,也阻挡不了向往自由的民意。三场梦境,也被视为上天降下的征兆。
全城人,都做了同样的梦,这是自然情况下绝无可能的事。终于,在聚集于城门的人越来越多后,城主做出了他的抉择。
通往地面的道路开放了,第一批人类踏上地面。常年昏暗的光线,使他们不得不在眼上蒙一块黑纱。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带着满心喜悦,同时牢记那梦中的指引:
此后没有新神,唯有太阳。
太阳,带来了光明雨露。在阳光下,万物生长。他们中有人忍不住脱去衣服,想感受那温暖直触肉体的美妙,却被另外几人七嘴八舌地劝住。
远处,是蔺含章设下的几十个聚灵阵。和只能聚集灵力传统阵法不同,结合亢固的那些秘文,他终于绘制出可以吸收‘炁’的阵法。
他成功了。如果‘炁’可以转移,一日登仙也并非幻梦——多杀几个修为高的就是了。
这份成功带来的喜悦,却萦绕着一丝忧虑。自那日和拏离说了那些话后,他们之间便始终隔阂了某种情绪。拏离所展现的别样野心,让他心中有了不详的忧虑。
他恐惧拏离的愿望终究落空。如果说蔺含章一直知晓自己的偏执,那么他也一向纵容了拏离的极端;宁玉碎,毋瓦全,无论是他的性格,还是他手中那柄剑,都是如此。拏离此前少用涤尘,就是因为涤尘血性太强,出鞘便沾血。
那日金丹雷劫下的对峙,比起被天雷震慑,不如说涤尘其实是臣服于他本人的狠决,而等待着这个执剑人,带来更多杀戮。
如果这也是书中的设定,他到底该不该告诉拏离真相。
蔺含章心中苦笑,比起大道的缺失,他更怕拏离会信仰那【世界一】中的天命。他想起了宋昭斐进入秘境前的警告。
以他那种沾沾自喜的笃定态度,定是有所变故。
到底是什么……无论怎么想,都不大乐观。
他这边忙着分散真炁,拏离倒整日和那俩小子在一块。蔺含章对此恨得牙痒,同时又诡异地想到——难不成师兄是喜欢孩子的?
……世上若有什么他绝对做不到的事,那就是这个了。他再大的神通,也生不出大胖小子。
在他想七想八的同时,那句箴言,在人们心中愈发深刻。
此后没有新神,唯有太阳。
私下设立的祭坛,又在私下被摧毁。罗华观音的神像,也变为一张张废纸。比起那恐惧中的祈祷,人们带回来的食物、地面上猎来的兔子,那毛皮间阳光的味道,使得他们一夜间倒戈。
纯洁无瑕,却没有为他们带来任何恩典的罗华观音,在伟大的太阳面前,终究是空皮囊一具。
这便是梦境的魔力,就连一向谨慎的袁绍,也从中窥见了丝丝光亮。他眼前是那对双生子,正缠着拏离看他们所造的简易风筝。
“只要有足够大的动力,这个就可以搭着人,飞到天上去。”
袁术兴致勃勃地说,一边用手演示:
“到你们极人去不了的地方,我就能看见其他的世界……只要我飞得够高,说不定还能到新的世界去。”
拏离向来是唱红脸那个,也颇得孩童喜爱,对此温和道:
“你难道不害怕么?如果新世界也是像‘极人’一样的人呢。”
“如果是像我们一样的人呢。”袁术反问,“我不害怕,害怕的话,我一辈子也走不出地下。”
这样笼罩希望的故事,终究迎来了转折。
这一天,人们再次踏上大地。他们手中拿着武器,背着皮囊,要打到足够多的猎物,也要绘制新的地图。
先是一个人发现了异像。他们在林中穿行,阳光斜照,透过稀疏树荫,点点洒落。
一缕红光,照射在他脸颊,这光线带来了轻微刺痛。
紧接着,数道血色,从枝杈间,一道道流淌。人们惊慌失措,抬眼望去,天空已是血红。恐惧瞬间袭来,他们想往回走,数日积攒的信心开始动摇,将他们摇向黑暗、却安全的地心。
跨过溪流、翻过山丘,曾经美丽的景象,在红光下都摇摇欲坠。一只雌鹿疯狂地奔入山林。没有人挽弓,他们沉默地走着,脚步在枯叶上吱呀作响。
最后一条藤蔓被割开,树林消失在背后。眼前是一片断崖,光耀的太阳,本该高悬正中。
他们眼前,却是一片血红。一朵莲花,绽开在天空正中。那个高大的身影,在红光正中,如一座端庄的血神像。
祂幽幽开口:
“身如濯濯白莲光辉耀;
顶礼本师罗华观音佛!”
“太阳!”
一个人惊惧出声,他们都看见,太阳的一边,出现了阴影。
那影子越来越大,犹如蚕食般,渐渐将硕大的火球吞没。霎时间,世界如蒙黑纱,昏沉光线恰似黑夜,却比黑夜少了静谧,透露着朦胧的危险。
太阳,在他们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是那强大的新神!
第131章 诛神
莲花座中的鬼修,缓缓睁开了眼。
远望大地,玉霄子眼中是无边翻涌的血池。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歙南北境的袈裟悬海。也是正道修士们屠杀妖邪后,用于投掷尸体的天池。
皑皑白骨,在血海中堆积成岛屿,他便从此处诞生。
他活得够长,换了几具身躯,也曾亲眼见过那些仙人。和现在只会读几本死书的修士不同,曾经的仙人那般神通——他们抬手,便可分割海水;跺脚,就能掀翻群山。
玉神机的第一次死亡,就在这样的神通中得到了实现。
那个仙人,似乎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她明明可以立地飞升,却决定用自己的躯壳封住血海,将他们这些妖邪围困于此。
玉神机死了,但他的阴魄,吞吃了血池中所有魔物的残魂,同时也蚕食了那仙人的仙蜕。
用那具仙躯,他创造了玉霄子。这孕育五百年的仙胎,是他登仙的最好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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