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他要做这第二人。袁绍心中燃起了一丝自豪,随即又被命运带来慌促驱散。正如蔺含章所言,他们失信在先。元氏最终背弃了约定,企图以仙人留下的“照”,再度打开通往外界的大门。
没人知道她为何这么做。袁绍猜测,她也发觉了“照射”的真相。那是一种力量,但也是一种诅咒。
在数千年历史中,除了掌握“照射”的近百年,建木一直处于暴乱中。这种混乱,犹如此地是一块仙人的斗兽场,或者说被孩童用树枝捣毁的蚁穴。一次又一次从废墟上重建,让他们的生活越来越艰难。
是因为远远比不上极人的寿命和力量?还是因为他们生来低人一等?
不。
年少的城主,在升起第一盏照灯时,领悟了其中的关窍。
因为粮食。
袁绍的一生中没有种过田,但他也挨过饿。作为黑暗世界中较为幸运的那个人,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粮食其实是够吃的。有了“照射”的力量,三亩田的产出,够一家人全年吃饱,还有余力上缴。一千人,有三千亩田。但并非每个人都有三亩田,有人有三十亩,有人却只有半亩。拥有半亩田的人,往往要向三十亩田的人家借粮度日;而他们自己的那半亩地,最终会因为需要抵债,而被收走。
粮食,是生存的根本,也是欲望的投射。城与城之间,甚至极人与极人之间,都是如此。他们就是极人的粮食,是极人开垦的世外良田。
“照射”是极人的力量,他们偶然得到了。这种力量不会长久,一颗从极人腹中剖出的金丹,大概可供千亩良田“照射”十年。制成械人,可以战胜几百士兵。灌入武器,击碎巨石犹如摧枯拉朽。
他们靠着械人的力量,靠着对那些天真的仙人的欺骗,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袁绍活到了二十八岁,才真正理解元氏的初衷。
为万世开太平。
两个世界的通路关闭过,但不会永久关闭。正如梦中一碰就碎的幻影——极人不会庇护他们,极人只是在“歇田”。
等到上一代死去,凡人再一次忘记苦难,那些愚蠢的信仰,又会如一丛丛青葱的小麦般萌芽,直至残忍地收割。
他们的命运,从与极人交织的那一刻起,就只有不死不休的结局!
用侍人呈上的温水洁面后,他整理好服冠,准备会客。服侍他穿衣的婢女,几乎和他那两个孩子一般大,神情却如妇人般沉稳。只不过今日,她身上带着某种异常的气息。
那是焚香的气味。
“广桃,你袖中是什么?”
面对少女猝然惊惶的神色,城主从她袖中抽出一张黄纸:
善巧大悲降生罗华族……
“奴……只是祈祷……家中父兄的病能好转。”
袁绍面色惨白,他何尝不知。广桃家中亲人,无一不是在府中做事,也无一不受“照射”的残害。
他摇晃起身,轻声道:
“罢了、罢了……你们祈祷吧,除了祈祷神仙,又能祈祷什么呢。”
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尽头处,一双人影正在灯下依偎。似乎是他离得远了,那身影显得格外亲昵。而走近后,又似平常一般。
两个活生生的极人,出现在他眼前。袁绍压下所有情绪,躬身拜道:
“仙师。”
“往后还是称我的名字吧。”
拏离忌惮他是凡人,未动真炁,亲手在他肘间一托。
“……不知二位,寻我何事?”
有他师兄在身边,蔺含章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和颜悦色地说:
“只是有些事想问你。”
三人坐下后,他又开口:
“昨夜之梦,你记得可清楚?”
袁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连两天,所有人都做着相似的梦。城中对仙人的信仰已经达到了最高点,甚至无需做任何事,实现任何愿望,只要有那么一个影子现身,都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供奉。
那是溺水的人们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见他点头,拏离才开口道:
“如今地面上真炁……我是说‘照射’的残留已经不多了。为何你们没有尝试去到地面?”
“对仙……对你们所说的不多,对一个凡人来说,却可能折损一半的寿命……”
袁绍尽量维持着平静道:
“我们并非没有尝试,可在地面停留的时间越长,身上的异状就越明显……成人尚且折损寿命,婴孩更是生来畸形不能存活……那个驿站中的小厮,便是在外待了五年之久……就已经是极限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敢研究‘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拏离指尖微动,温声道:
“若我说,能够清除地面上残存的‘照’呢?”
袁绍心中翻腾,面上也是一副欣喜若狂的神态:
“这、这是真的吗——这可真是太好了!”
演得真假。蔺含章在桌下捏了一捏拏离的大腿,以示提醒。对方却很不解风情地擒住了他的手,按回他自己膝上,接着开口:
“你不必过早喜悦,此事还需你的帮助。”
“可我只是一介凡人,如何能帮得到仙人?”
见他仍在装傻,蔺含章这才淡笑道:
“帮与不帮,全在你。我可实话相告,我们此时,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为了消灭他,我们愿意与你们合作;
我和我师兄都是单打独斗的修士,不爱作什么神仙供奉。此事解决,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我们会回到自己的地方,你们要如何,也与我们无关。”
袁绍缓慢收起笑容,双眸也微微睁大了几分。长眉下那一双黑沉眼睛,和鹰隼般的神情,仿佛才是这个城主的本来面目。
“我但愿如此。”
两声难以抑制的咳嗽,将他的话语打断。袁绍看着手中血迹,缓慢道:
“但说无凭,不如你我三人立誓为证、歃血为盟,好让那历史不再重演!”
第128章 天道
良久,拏离问道:“你的条件是?”
“我可以性命起誓。”
“这未免太缺乏诚意了,我们要你的命有何用?”
蔺含章生怕拏离要应,抬了抬眉毛道:
“既然上了桌,筹码总该亮一亮。”
袁绍不急不缓,迎上他目光:
“我所说,是全城人的性命。从此我们与极人,井水不犯河水。
极人不再来此掠夺,我们也不会再利用‘照’。若有违背,就让我亢固灭种亡城!至于你们……就请二位仙师也做出些承诺吧。”
拏离开口道:
“就以我二人,抵你一城人性命么?”
袁绍脸上挂着惨淡笑容,眸光中隐隐脆弱:
“我信任二位……何况,也别无他法,只能倚仗二位。”
“倒显得我们自私了。”
拏离说罢,便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再言语。旁人看来他似乎是陷入纠结,蔺含章对他了解得够透彻,才敏锐察觉到他心中有所不快。
也对,袁绍虽然诚恳,但拏离大概是不会赞同这以血还血的做派,何况那是一城人的性命。
若知道这些人剖腹取丹时的嘴脸,真不知他是否还会这么想。蔺含章一时矛盾,若说拏离维护了他心中的一片净土,蔺含章也一直尽量让拏离避开了某些肮脏场面。
只是这样的保护,对他而言有必要么?他希望拏离能始终纯洁,但他们面对的却从不是什么安详之地。往偏了说,他一个炮灰,还能怎么影响主角的判断?
涉及到师兄,蔺含章心中难免生出几分软弱。这世上无法左右的事也有许多,唯独拏离能让他如此彷徨。既想爱他护他,又不忍心蒙蔽他。就连自己重生这么大的秘密,都迟迟未能袒露。
这时,拏离也看了他一眼。双眸对视,似乎下定了决心。
“我不会起誓。”
拏离的语调,还是温和而清朗。但他吐露内容,却不带丝毫感情:
“若真心念坚定,何须天道佐证。”
他说完,便站起身施礼道:
“请城主深思,我与师弟先行告辞。”
一路上,蔺含章都想着他话中意思。比起师兄突然转性,他更怀疑是袁绍又存了什么心思。可他那誓言已然豁了出去,难不成还有转机?
更令他焦躁的是,其中出了纰漏,他居然没有考虑到。还说要爱护师兄,真是不怕叫人笑话。
拏离也是一路默然,待回了房中,才长叹一口气。
“师兄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拏离坐下,蔺含章便紧挨着他坐下,一派温柔解语。师兄转向他,伸手抚了抚那俊美脸颊,叹息道:
“真难为你,自己心里也不利落,却还要先关心我。”
“师兄舒怀了,阿贞自然也舒怀。关心师兄,也是关心我自己。”
且不论心里怎么想,蔺含章说话向来好听。拏离却难得没顺了他的意,摇头道:
“我明白你爱我,但何至于事事都依我,这样岂不是没了是非。”
——也有不依的时候,只没让你知道罢了。
蔺含章正想着,又听拏离道:
“我喜爱你,可不是因着你顺从软和,而是你……”
他手掌攀着对方胸口位置,感受那宽阔胸膛中稳定的心跳,终究是没把话说完。
一吻落在前额,蔺含章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见他怔愣模样,拏离不由得忆起当年,对方也是这般被他一句话闹得双颊通红,口舌都失了灵敏。
他眼神愈发柔软,师弟却早不是当年的小孩了。现在面对师兄,就没有他不占的便宜,当即将一张俊脸凑得极近,挨挨蹭蹭地和他贴脸。
就在双唇相接的前一刻,拏离向后一撤,笑骂道:
“我满心怜你爱你,你怎么只想着那事。”
打头那几回就算了,只当是亲近。可后来的三四五六七八回,夜夜行周公之礼还不够,青天白日也扑到他身上来,这像什么话。
蔺含章装得无辜:
“原来是我会错意了,原来师兄对我又摸又亲,只是怜惜我这个愚笨的师弟。不知师兄还曾这样怜过他人没有,对方又作何反应,总不会像我一般失礼吧?”
他说着,还委屈地福了福身,一副受气媳妇模样。
“伶牙俐齿的。”
拏离笑了笑,转而也带上几丝玩味:
“师兄我生来情淡,不懂惜花之意。反倒是我的好师弟……”
他托着蔺含章下巴,轻轻摩挲:
“好阿贞,你也未曾结亲,怎对这敦伦之事如此擅长?”
要是换了别的场合,师兄能如此夸赞,蔺含章必定要夙夜匪懈、精进不休。而此时搭在下颌上的那只手,却让他背后有些发凉。
不等他回答,拏离又笑道:
“阿贞如此聪慧,想必学什么都是极快的,世上也没有你不擅长的事。”
蔺含章这才发觉师兄是逗弄他,嘴角扯了扯,一时竟没笑出来。拏离见他这样,表情更是生动,火上浇油道:
“怎么,我夸你,你不开心么?”
……夸是嘴上的事,到底擅不擅长,总得试了才知道。一次试不出,就多试几次。
几番缠绵,二人身上都坦诚得不能再坦诚,身下枕巾也湿皱一团。蔺含章长臂一伸,捞了那脏污布料,和扯得东一件西一件的衣服一道,扔出了床榻。
他换来干净被褥,又搂着拏离躺下。对方体温一向略高于他,靠着暖意融融,一时令人有些昏沉欲睡。
拏离的呼吸喷洒在他颈间,气流微动,缓缓开口:
“你不问我,为何不与袁绍结盟么?”
“师兄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我何必多嘴惹人不快。”
“若此事不成,岂非辜负你这番布置。”
别说此时是春宵梦后,就是平日里清明,蔺含章对拏离也是偏心到天边去了。听了这话,只轻笑道:
“只要是师兄想做的事,对我如何都不算辜负。”
拏离欲言又止,难得犹豫了几番。这神情让蔺含章也连带着紧张起来——就他俩这关系,不至于吹个枕边风还需瞻前顾后吧?别说是布置,就是拏离现在改口要对凡人下手,他恐怕也会觉得师兄英明。
况且不英明又如何。就算是作为天道的书中所写情节,谁又能保证都是对的。
“我并非不愿与其合作,我只是突然有个猜测。”
“师兄是说,对方还有所隐瞒?”
“我在想,为何当初我在袁术面前一提到起誓,他就变了个态度。今日袁绍也主动提起,要立誓为证。”
“无非是想倚靠天道,求个公正。”
“这里真的有天道吗。”
拏离神情一凝,他面上还带着些未消散的春色,眼神却晦暗不明。配上额间艳丽朱砂,竟有几分艳鬼精怪的妖异。
这一幕在蔺含章心中留下了极为特殊的印象。同时,他脑海中种种疑虑,也终于联系在了一起,交织成一道密实的巨网。
拏离继续说:
“我想,不能炼炁,难道是真的不能么?他们运用那些金属,不也可掌握炁的力量。
反倒是他们不惧天雷、也不惧上界……炁是天道恩赐,也是约束我们的天命。可今日袁绍要以一城人作筹码时,竟然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他的反应让我不得不怀疑——引我们立下誓言,便是这个原因——他们早就打算背叛,也无所谓誓言……凡人,根本不受天道管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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