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纸银元,他得做多久?再加上破我阵法的时间,恐怕一整夜都没睡、
因为被我困在阵里,他不得不自残破阵。
又因为我得罪过许多人,房子周围升了几重防御阵法,进出需要法诀,我不信任裴追,便没告诉他出入口诀。
因此,我不在时,他连出去扫墓祭奠都做不到。只能在这里孤独地烧纸祭拜。
甚至连他父母的死,我都有永远洗不清的责任。
这时候再看裴追的背影,没来由地,我觉得宽大的白衬衫衬得他肤色苍白,形容羸弱。
对于强势而刚愎自用的男人来说,春心容不容易动尚且不好说,怜惜保护欲却是首当其冲。
我又更有一点怪异。
纯粹的软弱会让我无聊,纯粹的强势更让我厌烦。
但如果是猛虎蔷薇,刚硬下的一点弱势,却似乎别有不同。
那时,我只忽觉心中一动,好像被春日的嫩芽挠了下心肝。
于是,我在裴追身侧站定,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放软了些声音。
我说:“昨夜塔罗叫我出去,闹晚了,忘了给你解咒,也忘了今日是你父母的祭日。”
“闹晚了?”裴追没什么感情地重复着。
他似乎更不高兴了,而且在我说出塔罗名字时,似乎又夹杂进某种更微妙的情绪。
但当时做解释对我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低头。便自觉已经仁至义尽,不再细说。
我只是笑了笑,像招小动物似的对他招了招手:“烧完了吗?过来,给你看点有意思的。”
裴追在仔仔细细拨弄那些银元,低念着超度亡者的法咒,根本没理我。
我并不在乎,随手一招,两片银杏叶子在我的掌心展开。我并指划破腕部,蘸着自己的血画了两个符。
刹那狂风拔地而起。阵仗太大,甚至吹灭了裴追祭祀的火盆。他面带薄怒地回头看我,却刹那神情凝滞。
因为那两片银杏叶在风柱中化作万千残影,最后凝聚成了两人隐隐绰绰的模糊背影。
——是裴追的父母。
少年的身形微微一晃。
被我困在冰阵中没有击溃他,被人嘲笑侮辱没有击溃他。
但这一刻,死去父母一个模糊的背影……似乎就那么简简单单地击溃了他。
我站在幻影身后几步,将食指竖在唇前,摇了摇头。
裴追果然聪明,立刻闭口将要脱口而出的称呼咽了下去。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我传音道:“此法名为安魂。若人身旁有惦念生者而徘徊不得去的亡魂,以此法可通阴阳。”
“不过,有几点需得留意。”
“一、只能用一次。你只能对他们说一句话。”我甚至还开了个玩笑:“当然,你可别耍小聪明挑战下一口气不歇说五百字小作文这种。你师父我可没那么大面子,破坏阴阳规矩让你发表演讲。”
裴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看起来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我继续说道:“二、阴阳相隔,幽冥为界。对方能听到你的话,但无法作答。”
“还有最后一点。”我顿了顿:“须知此法实为沟通阴阳,便有代价。”
“什么代价?”裴追皱眉。
我缓声道:“此言尽后,前尘恩怨尽了,往事烟消云散。逝者归于幽冥。你父母再也不会留在你身边了。”
我说:“他们从肉体到灵魂,会在你说完这句话后,彻底地离开。”
我看着自己的弟子,事不关己地笑道:“裴追,你可想好了。如果你不用此法说话,虽然平日里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但你心里知道的,他们的魂魄始终陪着你。但一旦你说了,以后可就真的是一个人了——只是为了说一句得不到回应的话,似乎太亏了些。”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因不想亏欠因果,这一年我始终在寻找弥补裴追的法子。便在典籍中翻到此术。
但说实话,我心里觉得这“安魂”没什么用。主要是只能一次,对方还不能回复。简直就是一个发完短信就停机的古早小灵通。代价还大得厉害。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裴追竟然毫不迟疑。
他说:“不必想。我用。”
我便不再多言,曲指一弹,两滴圆润的露珠分别停在两片银杏叶上。然后慢慢化开,凭空成为两面水镜。
我操纵那两个虚影向前一步,穿越水镜而出……渐渐地有了生前的神态。
虚影为魄,晨露渡灵,魂魄俱全。可通刹那阴阳。
魂兮归来。
裴追终于见到了已故父母的魂魄。
枉死不投胎者会重复死前那刻的折磨,样子也会停留在死前那刻。
因此,裴父皮肉剥离,血管横出。裴母心口处汩汩流血,那是我曾经亲手刺下的致命伤。
我负手而立,冷然视之。出乎我意料的是,裴追的神情在瞬间的哀恸后便恢复了平静。
反而是他的双亲在看到他的瞬间,便泪流满面。
我知道,他们不放心这个还没成年的独子。
我虽不从商,却接触过许多所谓的巨鳄商贾,知道他们手有多黑心有多狠。
裴氏家大业大,多少人如豺狼逐腥——如果不是我收裴追为徒,他恐怕早已下去陪父母了。
而即使这样,裴追要上学、要与人交往。他有自己要走的路。我不可能永远护他,也没理由永远护他。
更何况,他那被我害死的父母,又怎么再敢信我?如今看到儿子认贼为师,又岂能不担忧?
恐怕裴父裴母魂魄在儿子身边不去,也有我一份功劳。
而裴追本人,一个曾经金环御翠的少年贵公子,如今寄人篱下,受宵小侮辱,朝不保夕,心中又怎能无怨无惧?
裴追,对已故父母的唯一也是最后一句话,你会想说什么呢?
我罕见地感到好奇。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求海星,打滚撒娇求!
第25章 世间万千别离,尽在这四字里了
面朝着父母亡魂,彼时尚且是少年的裴追缓步而前,神情平静的就如在自家花园偶遇家人,要闲聊三两句。
而他身后,长风平地而起,席卷着那些未烧尽的纸钱银元,混杂着遮天蔽日的灰色沙尘。
隔着这茫茫沙雾,跨越生前死后的鸿沟,裴追终于和他的父母对视了。
我猜他会说万千苦楚,千般无奈。
我猜他会抱怨我这半路师父。毕竟我昨晚没干人事,用冰阵困了他一夜。
我甚至猜他会问死后世界,让父母回答过的好不好——毕竟虽然亡灵不能回话,但是点头摇头是能看得到的。
然而,我都猜错了。
裴追竟然笑了。
这尚未成年的少年对自己横死的父母说道:“我一切安好,无病、无灾、无厄、无人欺,放心,勿念。”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让我想到了初春第一抹阳光照亮茫茫雪原,冰山峡谷里开出的花。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此咒为何名为“安魂”
那条被我当做“代价”的咒令,才是它真正的功效。
安魂。
安生者之心,平故者之魂。
那句能穿越生死的话……是来自生者的抚慰,也是忍凌迟之痛盘桓人间的亡者所能等来的唯一救赎。
——很好,勿念。
世间万千别离,尽在这四字里了。
我生来亲缘寡淡,少年往事模糊,却也隐约记得生身父母惧我畏我,甚至曾害我。
虽有友伴,却终究君子之交,淡薄如水,去留聚散随心。
在此之前,我即使见到那么多生死别离,却始终如雾里看花,毫无实感。
看似嬉笑怒骂、纵情如常人,其实外热内冷,毫无情绪,也无感情,全凭理性驱动。
没想到……竟然是我收的这徒弟,这看上去冰冷凉薄的少年,给我上了“人生七苦、七情六欲”的第一课。
“沈无,你亲人都在身边吗?”
不知过了多久,尘烟散尽,裴追这样问我。
我毫不在意地笑道:“都在天边还差不多。我没有家人。即使曾经有过,我也记不得了。”
“记不得?”
“十三岁之前的事情,我印象都很模糊。估计是操作错了什么法术,被反噬影响了吧。”我随口道。
裴追注视着我,他的目光让我莫名有些不太自在。
我微微偏头,说道:“无所谓了。我沈无这一生,不需要来处,也不需要归所。”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裴追的目光安静地落在一株桃枝上,忽然自语般说道。
“这是我第二次送走亲人。”
我抬头望向他。
裴追轻轻道:“上一位……是我奶奶。我少时性格孤僻执拗,与父母都不算亲近,和奶奶或许相处时间还更长一些。”
“我小时候父母事业刚起步,便将我独自放在奶奶家教养……一直到上初中。老人家年纪大了,耳背,别人扯着嗓子说话都听不清楚,所以也不爱说话。退休前又是在部队里做文职的,因此看着不苟言笑还有些严厉。”
他轻轻道:“但是这么多年了,我始终还会想起来,她在我小时候会拖着阴雨天发疼的腿脚每天送我去上学,又会在放学接我的时候带一把糖。”
这是当年自相识后,裴追第一次对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回想起来,当时气氛对我们而言竟是难得的和谐,但我那会一点也没意识到,嘴上依然十分欠揍。
我笑道:“看不出来。你小时候倒还有点讨人喜欢,如果说现在是冰雕,那时便是块小冰糖了。”
夜晚静谧,晚风温柔,尘烟散去。我在廊前台阶下随地坐下,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裴追过来。
裴追居高临下地望了我一眼,就好像只高傲的小雪狼。
然后,他倒是也矜持地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不过洁癖的小少爷当然不舍得像我这么没形象。他随身竟还带着纸巾,擦净了地面才坐下。
我:“……”
我忍不住说:“你这强迫症不会也是部队出身的奶奶教的吧?比如每天起床后必须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之类的。“
裴追沉默了一会。
虽然他一直始终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我竟也无师自通了一种奇妙的感应——比如,我说完这句话后,他情绪淡下去许多。
“不是。”裴追摇头道:“她从不拘着我这些。而在和你住在一起前,我甚至没意识到我有洁癖倾向的强迫症。仔细回想,以前家里人其实应该也注意到了,只是刻意回避,没在我面前提。”
风将一片花瓣送到裴追的肩头,他随手拂开,淡淡道:“因为那是奶奶死后我养成的习惯。她后来得了很严重的免疫系统疾病,经手东西需要消毒几遍。她病的由来是我们家最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我父母不会在我面前挑破。”
听到“不堪回首”四字,我这自作聪明的人渣条件反射地脱口问道:“是你奶奶会得病和你父母有什么关系吗?”
裴追抬眼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这时才意识到有些冒昧,这显然是别人的私密家事,更别说裴追当时年纪虽轻,界限感已经相当重。
说实在的,我怀疑他哪怕娶个媳妇都能跟人家相敬如冰,更别提我们这尴尬的关系了。
然而,裴追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轻轻落在了我的肩头,伸手过来,掂起我肩上落的那片桃花瓣,握在掌心。
他语气平淡地说了下去。
“我小时候,父母生意越做越大,便也得罪了一些人。说起来,那段时间大环境也不好,许多富豪出事,而且许多死于莫名其妙的意外。”
“暑假的时候,我被人绑架了。”裴追说着,又补充道:“但其实是’差点’。”
“事情说起来很简单,甚至幸运到有些滑稽,”他淡淡道:“我那天在学跆拳道,绑匪就埋伏在上课那条街尽头的偏僻处。但最后不知怎么搞的,绑错人了,而且错了也就罢了,还绑了我老师——一个黑带八段的教练。”
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简直幸运到有些玄学了。
“其实这事有些古怪,虽然教练身材不高,和我当年相近,但无论如何,把一个成年男人和男孩弄混也不应该。最后,教练将劫匪打了一顿,送了警局。”
裴追轻轻一笑:“当时媒体报道称为奇迹,我现在还记得,最醒目的一条文案是这样的——”
“奇迹般的幸运,简直像是死神在最后一刻,忽然放下镰刀,才能这样阴差阳错。”他重复当时媒体的文案。
我忽然觉得心中异样,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脑海中似乎有个画面一闪而过,那似乎是一张写有名字的碎纸。
“那是哪一年的事?”我忽然打断他。
裴追微微一顿:“那年我刚上小学……七岁吧。”
我长裴追五岁,那当时我就是十二岁……真巧啊,正好我十三岁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
作者有话说:
打滚求海星!这段我很喜欢,觉得“安魂”其实挺浪漫的
第26章 他希望我怎么弄干净呢?
“沈无,怎么了?”
我抬头看到裴追皱眉望向我。
我按着眉心,那段记忆就好像一个被封在匣子里的怪物,越想头越痛,索性先不管了。
只是可能我刚才神情有点吓人,裴追情急之下将手搭在了我肩头,我只觉得那里莫名发麻。
“没事。你继续说。”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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