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追停顿了一会,他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但事情并没这么结束。我父母本来就信些鬼神,便坚信我的脱险是有神佛保佑,当时那绑匪‘鬼遮眼’了。于是高调庆贺,便引来了嫉妒和报复。”
“那天,父母办了宴会,庆祝我大难不死。而同时,奶奶独自被留在旧宅,饭菜里被下了东西,引发了全身的免疫系统崩溃。”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奶奶死后,我父母都尽量回避提起,我也住校了,避免回家。”
裴追淡淡道:“回想起来,真是讽刺……貓灵出事那段时间,是我和他们相处最多的时间了。”
原来,他的短短十几年岁月,已看尽了别离。
我觉得这少年没那么讨厌了……甚至,可能还多了更多些别的情绪。
”以后不会在这样了。”不知怎的,我反常地说出了这句类似安慰的话:“不会再有人离开你。”
裴追忽然抬起眼睛,注视着我,目光近乎灼然。
我这才清醒,觉得自己着实不像话,人家已经父母双亡,的确没亲人可以离开了,我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却没想到,裴追竟看着我,点头道:“好,你记得这句话。”
我们又静静坐了一会,那时春秋之交,花瓣散落,不知不觉便在脚下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回想起来,那日粉色的花瓣映着裴追如冰似玉的面颊,罕见地有种……冷淡又温柔的感觉
“沈无,今天谢谢你。”
我恍然回神,才发现裴追竟低头致谢。
这连“师父”都不愿喊我一句的少年,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对我行礼。
“你父母之事,原本我便脱不开责任。”我笑了:“你反而谢我?”
裴追却神情平静:“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今日之事,你原本不必做。”
话虽如此,但我原本也只是为了清因果,并不真是出于为他考虑。因此侧身让了,未受此礼。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样他得连名带姓叫我,看来这辈子是都等不到他叫我师父了。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
后来许多年,他始终一口一个“沈无”。
说实话,除去少数几个亲近的朋友偶尔连名带姓唤我,其他人都是规矩地喊“沈顾问”。我这名字倒像是专门取来让他喊似的。
不过久而久之,便都习惯了。导致逆转时间后的五年,没人再这样叫我,我还觉得少了些什么。
送别裴追父母亡魂的那天是我们关系的转折点。
自那天后,少年彻底茕茕一人在这个世上。
也是那日之后,我告诉了裴追家里的进出法诀。
不过,我对他直呼我名字而不叫师父,始终有点耿耿于怀:“你若坚持不肯称我为师,也可以。那便拿出等量的诚意来。”
“诚意?”裴追皱眉重复着这个词。
我原本只是随口挤兑他一下,如今看裴追这冷淡沉思的神态,倒忽然真有了想法。
“我记得,我收你为徒那日,有个男人强迫你为他倒酒,你似乎不愿。”
裴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这样一来,我便很好奇。”我缓缓笑道:“你愿意为我斟酒吗?”
“不只是这一次,以后、实时、刻刻。或许也不光是倒酒——只要我们还是师徒,只要我需要,你便要低头侍候我,你要记住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我笑着俯身掂起裴追的下颌:“裴追,徒儿……你愿意吗?”
……
*
新世界线,第五年,现在。
“沈无。”
同样的声音,类似的语气,这个称呼跨越颠倒的时空传来,我竟浑身一凛,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酒庄中,裴追神色晦暗不明:“回答我,你怎么知道我喝红酒的习惯?”
我不仅知道你喝红酒的习惯。还知道你原本甚至从不喝酒,喝酒的习惯也是另一个人强迫你养成的。
是我。
这么多细小的习惯,最不起眼,却竟然倒转时空都没法去除,如已深入骨髓。
但这些“真相”如今都上不得台面,我不能说。
裴追的目光越发锐利,还好酒店重逢和发廊应聘给了我足够的灵感。
我立刻顺着之前的人设笑道:“我怎么配,不过是被有钱人们带去过几个高档饭局陪酒,当个玩意儿摆设。”
我说到这里,莫名觉得裴追看我的眼神有点吓人,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扯:“至于小裴总你的喜好,只要打听就能知道。毕竟指望你当我金主,床/上和床/下的功课都是要做的。”
裴追沉默半晌,最后冷淡地说了句:“你还很诚实。”
虽然理性上觉得他没必要,但我怎么听都有点像嘲讽。
这大概就是做贼心虚吧。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裴追最后竟还是买了那瓶太过甜腻的葡萄酒。
他提着那瓶酒沉默地向外走,我便顺从地跟着。最后我们停在了街心公园的一处公共长椅上。
裴追坐在了长椅的左侧,然后面无表情地对我下指令:“坐下。”
我便在和他隔了点空隙的位置坐下了。这时才发现这地方还挺巧妙,视线正好可以穿过前面的树影缝隙,看到日落。
夕阳如火,残霞似烬。
我收回视线,提醒裴追道:“小裴总,您不是还要喝咖啡聊公事?”
裴追皱了皱眉:“还早。先喝会酒吧。”
消磨了这么久时间居然还早?
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是为陪我选购生活用品预留了很多时间么?
“喝酒。”裴追又重复。
“好。”我点头。
我看着裴追。
裴追看着我。
裴追看着放在地上的酒和商家赠送的两个水晶杯。
我也看着那堆东西。
足足过了一分钟,我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位小裴总是在等着我给他倒酒。
我为自己的习惯而哭笑不得。
我恭顺地弯腰先拿了只杯子,另一手握住葡萄酒瓶底,斟至三分之一处停下,将酒杯递给裴追。
裴追伸出手,却没有立刻捏住杯柄,而是突然问道:“沈无,你刚才在等我给你斟酒吗?”
我手蓦然轻微一颤,几滴红酒从杯中洒了出来,溅在裴追修长苍白的手指上。
他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甚至还能当做敲打不懂礼仪的下属。但偏偏我做贼心虚。
因为,他说对了。
*
旧世界线,裴追母亲的周年祭日,我问裴追是否愿意为我斟酒。
裴追当时没有回答,而是沉默地开了瓶红酒,倒入杯中,递给我。
我将杯子推了回去:“杯口擦过吗?重来。”
裴追找来毛巾擦了,重新又倒了杯。
“收瓶动作不对,洒了。”我笑着说:“重来。”
裴追倒了第三杯。
“捧斟时,瓶口和杯口要距5厘米。”
重倒。
“手碰到酒瓶了,体温会影响口感。再重来。”
就这样,裴追倒了满满一桌的酒。
最后,我终于拿起了那“完美”的一杯,抿了口,然后摇头道:“木桐的干葡萄酒太淡,我还是喜欢甜一些的——你都喝了吧。”
我那时其实知道,裴追不会喝酒。
但正因为这样,我偏偏想看他喝酒。就像我偏偏想看他为我斟酒一样。
说来奇怪,我过去虽然傲慢,却也疏离。因此从未对旁人有过这般玩弄的心思。
只是对裴追……我总是恶劣的、情不自禁地想看他那冷淡漂亮的脸泛出不一样的情绪。
这样的把戏,在之后几年不断重复着。
我尤其爱看裴追喝酒时的表情。
皱眉、双颊泛红,唇角还沾着红色的液体。自然也终于记得了一点他的习惯——喝酒偏爱的口感。
他不爱这种甜腻的酒。从前每次逼他喝这类,都脸色最难看,甚至呛咳起来。
*
现在。
公园长椅上,裴追晃动着我为他倒好的酒。夕阳落在玻璃杯中,映出暖色的粼粼水光。
而他苍白修长手指上被我弄洒的几滴圆润的酒水,好似晶莹透亮的紫水晶。
裴追抬起下巴,示意我看那几滴酒水,淡道:“怎么连杯酒都倒不好?弄干净。”
说罢,他就持着酒杯,抬手凑到了我的唇边。
我的心跳不自觉地快了起来。满脑子都是那句弄干净。
——他希望我怎么弄干净呢?
我低下头,顺从地将唇靠近他的手指,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裴追忽然道:“还不拿好杯子?纸巾给我。”
我这才如梦初醒,明白他只是想要纸巾擦手,然后将这杯他并不爱喝的过甜葡萄酒递还给我。
还好他不知道刚才那瞬间,我脑子里闪过何等尴尬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接过酒杯,顺从地浅酌微抿。
甜腻的酒香从唇齿间逸散开来。
好酒。许久没尝到了。
喜欢这种甜葡萄酒的人,是我。
第27章 再现,不祥
直到夕阳西沉,那瓶酒裴追也没喝多少,大部分进了我肚子里。
时间终于差不多了,他便去喝咖啡谈工作了。
我需要等他结束载我回去,正好趁这个机会去边上医院配些止痛药,总感觉之前那些越来越没用了,需要吃几倍的剂量。
我要的止痛药需要挂肿瘤科的号用处方单才能开,排队的时候却看到一个熟人。
竟然是苏落。
但如今说是熟人,其实只是我单方面,因为她现在当然不记得我。
末世后期,死了很多人。甚至连她最后也为了救人,死在一个怪物手里。塔罗选了个晚霞如缎的傍晚,将她的骨灰洒入大海。
她现在却还好端端的、干净漂亮地活着。
我罕见地心中生出一片宁静的安然,连始终折磨人的头痛都像被安抚了似的。
然后,我看到她在我前面,进了诊室。
她说:“医生,我好疼。片子怎么样?”
“你亲友来了吗?”
她神情冷淡:“没有,我一个人。您直说吧。”
医生叹了口气:“还是复发了。”
她说:“还能手术吗?”
医生说:“没有手术指征了,只能保守治疗。”
她说:“我不想治了,太疼了。”
医生默然。
她又说:“谢谢你啦。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不治了,想找个喜欢的地方离开。太痛啦,我们国家怎么不能安乐死呢。”
医生无话可说。
苏落最后自言自语似的叹了口气:“人都是要死的,但是我怎么非要得病呢?痛快点不行吗?”
她恍惚地将目光投向诊室外的方寸蓝天。
“我最近时常做一个梦,梦到我是个很了不起的天师传人,最后也是为了什么人类的安危牺牲了自己,死得轰轰烈烈。”
“还有个……朋友。她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死的那刻。”
她轻轻笑了起来:“都不舍得醒来了,那是多好的一生啊。”
苏落走出诊室,回头时目光相接的一刹,我看到了她苍白的、冷漠的、凹陷的、如同鬼魅般的脸。
她疲惫的目光毫无停顿地从我脸上扫过,离开了医院。
她竟然还是要死了。
却甚至不认识塔罗。
还死得那样窝囊、痛苦、毫无意义。
我回到和裴追约好的地点,坐在路边长椅上,以手抵额,沉默地抽烟,盯着裴追买的那袋红苹果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裴追来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了我一会。我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准备跟着走,却忽然看他抛来一个东西。
我下意识地接住,发现是个红苹果。
我咬了口,汁水甜润,心里一口气缓缓松了些。
我便投桃报李,从袋子里也拿了一颗递给裴追。
裴追接了,却没吃。只是低头把玩了一会。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在苹果红润光滑的表面上流转而过。
返程时叫的代驾是个沉默寡言的大叔。我们三个同处一车,仿佛三个相安无事的冰块。
回到裴追的住处后,一夜无话。
*
第二日,因为近来体力下降的厉害,我醒的很晚。洗漱好出房门,便发现裴追父母来了。
我站在楼上卧室,低头望去。
裴父嗓门洪亮,性子又急,正指着裴追刚收的一副画疯狂输出。
而裴母则站在桌边,拿着昨天买的那瓶红酒开塞醒酒,酒香遥遥飘出,她露出愉悦的笑容。
裴追还是一脸面无表情,似乎对他老爸很无奈。但我也看得出,他此时心情不错。
上个时间线里,裴追的父母因貓灵之事死得很早,算来对我来说已过去了十余年。
此刻,看着他们脸上爬上岁月的纹理,皱纹中却又蕴着笑意,我竟然有些恍惚。
“沈无,下楼。”我一出房间,裴追便立刻注意到我,冷淡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裴父侧头吼裴追:“沈顾问是你的救命恩人,和人家说话客气点。”
裴追视线都没偏一下。
我顺从地下楼到了客厅,和裴父握手寒暄。
巧得很,可能是为了让我在裴追身边行事有个对外的身份,裴父给我安排了个“咨询顾问”的头衔,业务内容写得高大上却模糊暧昧,从’艺术品战略投资’跨到’私人事务咨询’,十分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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