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很快便意识到他恐怕是故意的了。
随着那桶黑水泼下,王易铭身后一个形态古怪的东西正在成型。
它细长扁平,黑水不停顺着往下流,让我几乎看不出它本来形态,只是此物身体中央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小点在高频率的一闪一闪……我定睛一看,才意识到那竟然应该是他的眼睛。确切地说,应该是这东西的成百上千个复眼。
这应该就是曾伴黑天末日而生的地底怪物了。
地底怪物如果不想,人无法看到他。但其既然能影响现世,便自然是真实存在的。
于是简单的很,给它泼个带颜色的水,这诡秘的怪物便无所遁形了。
不过,我总觉得这幕有点眼熟,印象中好像有谁也干过这缺德事……
眼前明晃晃地突然出现了个明显不属于人间的东西,裴追却似乎毫不惊讶。
倒是怪物现形后,王易铭反而乱了方寸,他明显本能地想跑,怪物却还想操纵他打,又苦于已经现形没法偷袭裴追。
一人一怪合作得一片混乱,反观裴追动作毫无停滞,如行云流水,三两下便将匕首横于王易铭颈间。
王易铭一看就没被人拿刀横过脖子,看起来腿都软了,喊道:“别别,别杀我——我,我是沈无啊!”
我:“……”真是难为他了,都这样了还记得自己的角色。
裴追却面色一寒,匕首更逼近一分,直把王易铭吓得跌坐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再以这种方式重复一遍他的名字,我就杀了你。“裴追冷冷道。
他并不像在玩笑。这语气让我心中一惊。而就在这时,一阵幽幽的笑声传来——是怪物。
“裴追……沈无的弟子,”它用古怪的语调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你是怎么知道,他不是沈无的呢?到底是哪里……不像呢?”
裴追虽将匕首对着王易铭,视线却始终集中在怪物身上。
“你应该问是哪里像。”裴追说:“皮相是最虚浮的东西,若沈无当真出现在我面前,即使容貌分毫不像,往事一忘皆空,甚至穿着一身女装举止古怪,我都能立刻认出他。”
“用此人冒充沈无,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沈无?”
我心头一悸,只觉他若有所指。
怪物那几百个复眼轻轻眨动,竟来了句:“你说的有点道理,的确其实不太像。”
王易铭看起来快吐血了。
“他乍一看挺像模像样的,又心有贪欲,我才选中了他,”
怪物的声音嘻嘻带笑:“却没想到是个绣花枕头,难怪骗不到你。毕竟沈顾问本人,可是只手遮天,一口气杀千人……却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大人物啊。”它这话明褒暗贬,字字意味深长。
裴追眼神都没动一下,只是问:“是你把王易铭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怪物有问必答,十分配合:“对啊,我们做了个交易。这可是我们最喜欢和你们人类做的游戏了。”
“它让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而我……也给他想要的,我帮他拥有沈无的脸,又给他讲讲你们从前那些故事,帮他扮作沈无。”
“说白了,他想要的无非就是人类都喜欢的那些,钱、权利,还有……美人。”
说到美人的时候,怪物的复眼都朝着裴追高频率地暧昧抖动着,仿佛带出了千丝万缕黏腻的视线。
裴追面无表情:“你知道我和沈无从前的事。你是什么怪物?”
那怪物笑道:“我们既然非生非死,其实也无个体区分。我们的记忆都是共享的。但如果你想称呼,可以叫我’镜子’。”
“镜子原本可以照出你们人类真实的样子,但有些人啊,或许不太喜欢原本的样子,想要变成别人,或者更美更苗条之类的,那我……便可以帮上忙啦。”
说到这里,它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缩在墙角的王易铭。
我忽然心生疑惑。
七年前,世界并不稳定,貓灵等地底怪物现世,沈无也曾看到个位数年份的生命倒计时,蓝月黑天的末日征兆。
于是,沈无死前以身为而饵,灭杀了一批当时临世的怪物。之后七年一切风平浪静,按理说他的法子应当就是生效了。
为何现在,又会有怪物出现?
我想到的,裴追自然也想到了。
“我知道你。”裴追说:“沈无曾以饕餮之罪诱你,最后用爆炸将你们焚烧,送回地下。你是怎么回来的?”
“是啊,我是怎么回来的呢。”它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可以给个小提示,沈无从一开始,就是我们那里的名人。我们的一切,与他息息相关呢——你啊,就没好奇过,你那天赋异禀、高高在上的老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吗?”
裴追神色毫无波澜:“能终止末日,还把你们剥皮拆骨,送回老家的人。”
“镜子”怪物嘻嘻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冷,我捏了一把冷汗,以为它恼羞成怒,要对裴追发难。
——却没想到它忽然转向一直蜷缩在角落里伺机逃走的王易铭。
“我忽然也觉得你这张脸,碍眼的很。”它笑的令人毛骨悚然:“……既然你拿不到东西,交易便作废了——那就,全还给我吧!”
王易铭现在的脸显然是怪物动过手脚才这么像沈无的,因此,正常“还”的理解就是怪物拿走这层虚假的容貌,让王易铭变回原来的样子。
但怪物显然不正常。
随着它话音落下,王易铭忽然捂着脸嚎叫起来。然后极其血腥的一幕出现了,他的脸竟像从头骨上像张纸一样被生生剥落了。
即使先前觉得王易铭此人装作沈无欺骗裴追,十分猥琐可恨,但看到如此惨况,我却又有些心存怜悯,认为他罪不至此。
“镜子”怪物笑着,让血混杂着污水溅满全身,还问裴追:“沈无的弟子,你竟然不阻止我吗?”
裴追淡淡道:“我为何要阻止?这是你们之间的因果。立了契约,便要有践行的觉悟,与我无关。”
“但是如果你的沈顾问活着,他一定会忍不住多管闲事呢。”
“镜子”咯咯笑着,它兴奋地舞动着触手,那张面皮已经剥离到口鼻之处,剩下一个明晃晃的血洞。
王易铭已经嚎哭不得,因为他没有了眼睛。
“我为什么要像他,”裴追面不改色,淡淡说道:“我在意的东西和沈无从来不同。他在乎的东西很多,我却只想要他。”
他这样平淡地说出这番话,仿佛十分理所应当。说实话,我当时瞠目结舌,总觉得裴追这样和我想的并不一样,却找不到一点责怪的理由。
王易铭倒在地上,死了。死于契约失败后的怪物诅咒。
“好了,现在就只剩我们俩了。”
怪物抓起王易铭尸体的衣摆,擦干自己身体中央,还当就慢慢擦出了一个锃亮反光的平面,真如镜子一般。
它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了他吗?”
裴追没说话。
怪物声音愉快:“因为啊,我发现有另一个人,比他更有用,更能帮我实现目的。”
过了几秒钟,我才意识到,它说的正是裴追。
我被这怪物震惊了。而且也感到很无语。
上一个和怪物谈交易的是躺地上的血人,当裴追傻吗?干就完事了。
裴追继承了沈无死后遗留的一部分法力,又有破法匕首在手,并非没有胜算。
结果,裴追细致地擦了会儿连灰都没沾上的匕首,回了句:“你说说看。”
我:“……”
我忽然觉得看不太懂裴追了。
怪物意味深长地笑了:“哟,真意外啊。要是你老师沈顾问估计二话不说上来就砍了。”
“真让我惊讶……原来,只要沈无能活过来。你真的什么代价也不在乎啊。”
“告诉我这把匕首有什么用。”裴追直截了当:“你为什么想利用王易铭得到它。”
怪物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裴追却面不改色:“我研究过你们。”
“你和沈无说过,你们不像人类一样有明确的目的,为生存、资源、欲望而挣扎,这是实话,我信。我知道你们行为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趣味。”
他用那种极其平静,仿佛在说这只小蛋糕味道不错。
“匕首不过死物,哪有活人有趣,只要你告诉我复活沈无的办法,我随你们如何。”
怪物怪笑了声:“你倒是自视甚高。”
“你自己说的,沈无和我让你们觉得有趣。你们想用在沈无身上的手段,都可以用在我这里,你可以折磨我,用比刚才那扒皮拆骨更狠的手段,让我生不如死。”
说这些话时,裴追简直不像在谈及自身,比在谈判桌上签合同还要冷静平静。
他竟然为了一个死人,这么轻贱自身!
我明明没有身体,却觉得仿佛周身骨骼都在颤抖,气的几乎眼前发黑。这气性来的汹涌澎湃又莫名其妙,估计得是人家老爹或者老婆才能有我这么强的代入感。
“你真的不后悔?”镜子怪物神情越发诡异,那些复眼都兴奋地睁大了。
”只要沈无能回来,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灵魂、命……随便什么都可以。”裴追说。
沉寂。
“镜子”忽然缓缓地笑了起来,它的复眼高频地眨动着,笑声比扒王易铭皮时还要兴奋千倍百倍。
然后它说:“好啊。匕首的确可能可以带回沈无哦。”
“我这就告诉你怎么用它。”它用触手抚摸着自己的复眼,佯装抽泣:“毕竟太感人啦。你们这对师徒,你救我,我救你。生死相许……真是太精彩啦!”
我看到裴追微微睁大了眼睛。喜悦的神情直白地往外溢,他这样一个冷峻又杀伐果决的贵公子,此刻竟然有点像个看到糖果的孩童。
我心如刀割,皇帝不急太监急,真想揪着他耳朵说,你倒是问问代价啊。
让我吐血的事是,裴追还真就没问,他就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似的。
正当我绝望时,怪物倒是和我颇有共鸣:“你不想知道代价吗?”
裴追:“我只想知道匕首怎么用。”
我:“……”
怪物裂开肚腹处那道像嘴的裂痕,笑着说:“那我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了。我决定不向你收取任何代价。”
“毕竟,如果沈无真的回来了,那情景……已经足够值得期待了。”
我本能地觉得这句话听着有点不太对劲,十分的不详。
怪物期待的自然不会是好事,难道沈无复活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怪物原本的目标又是什么?它这样开心……难道,裴追的选择其实和它不谋而合?
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心中惴惴不安。
裴追却已经追问起匕首的使用方法,怪物挪动触角靠近过去,倒是真的一幅真心教导的模样。
古怪的是,我发现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我走近几步,却忽然觉得声音越飘越远,视线竟也逐渐模糊。
我最后的意识定格在……裴追将手抹在刃上,鲜艳的血顺势而下,像一串艳到不祥的红梅,绽开在我的匕首上。
是了,我忽然想起来了。
在昏睡前的最后一刻,十分平静自然地想起来了。
这是——我的匕首。
第118章 复生
昏迷时,我竟难得地做了些梦。而且还挺有逻辑和文化,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类似日本古神话传说的梦。
在他们的传说里,世界诞生源于一对兄妹神的结合,也就是创世神——哥哥伊邪那岐、妹妹伊邪那美。
然而,在伊邪那美生子时,不幸死去,堕入黄泉之国。
因为太过思念亡妻,伊邪那邪前往黄泉之国,想带回妻子。
伊邪那美躲在墓门后,说,“我会去求黄泉之神,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回头。”
伊邪那岐等了很久,还是偷偷打开墓门往里看,却发现往日秀丽可人的妻子已经面目全非,身上爬满了蛆虫。
伊邪那岐吓到夺门而出,拔刀相向。
伊邪那美愤怒地说,“你竟不守信。从此刻开始,我将每天杀死你一千名子民!”
从此,伊邪那美成为了黄泉之神,不再是创世神,而是夺人性命的死亡神灵。
这梦多少看着有点寓言性质,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恍惚间,梦中……风吹开伊邪那岐的法袍兜帽,露出裴追的脸。
而那我成了那黄泉女神,被他压着,挣扎喘息,他的手握着我的咽喉,神情似癫似狂。
他说:“沈无,你这具身体,这条命,你不想要便罢,索性……全给我吧。”
很久以后,我回想起这个梦,都不由惊叹感慨。
果然,我这种人,生于诡道,连梦境都……皆有预兆。
*
醒来时,我模模糊糊睁开眼睛,先是觉得怎么天这么亮啊,感觉这辈子没见过光似的,下意识想抬手挡一下,没抬动,因为手正被人握着。
我这是在哪?第一反应是医院,因为这种手被握着的场景太像刚下手术台的重症病人和家属了。然后我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才意识到……居然是在家中卧室。
而我躺在床上,和另一人十指相扣。他正躺在我旁边,一个侧卧的姿势,略长的发丝垂下,遮住眼睛和额头,更衬的下颌苍白如雪。
我一瞬间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刻是梦还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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