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来说,其实这种味道还能忍受,至少不是绛口中说的难闻,也许是觉得这种味道是在绛身上,所以他觉得就算是药味也很好闻。
和绛身上原本的冷清混合在一起,绕在沈勿归的鼻尖处,消除之前的焦躁和不安。他坐在绛身旁,捞过他垂在一旁受伤的手臂上,掖好被角,不让他暴露在外的手背冷下来。
第二天一早,沈勿归早早到训练场。常恩泽昨天已经将这个计划和单文望说了,一开始他坚决抵制这个计划,常恩泽不与他多说,转身就去同杨北军商量去了。
单文望气急,立下海口,“杨副将要是答应你这个计划,我明天就背着一百斤沙袋绕训练场一百圈!”
谁知杨副将没任何犹豫便答应下来,单文望脸都黑成锅底了。大早上起来骂骂咧咧去翻角落里面的沙袋,一边跑,一边大骂常恩泽,活脱脱像一开始被他惩罚的小妖。
杨北军也上山了,他和沈勿归商量了具体的行程。
“当真这么着急?”杨北军身穿全黑劲装,袖口绑着一对结实的护腕,修身的衣服衬得他的身子像立在干涸地里的一枝枯木。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定下稳妥的计划,方可消除隐患。”沈勿归看着他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况且,楚将军待在上京越久,危险就多一分。”
杨北军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只是事发突然,他还没来及反应,担心是必不可少的。
沈勿归知道他心里没落到实处,便开口缓解他的担心,“具体的计划常恩泽应该和你商量了,此战不可退缩,别忘了,楚将军还在上京等着。”
“你怎么能让他寒了心呢?”
杨北军点头,像是卸下什么重担。
他走到单文望面前,不知吩咐了什么,单文望沉沉遥望沈勿归一眼,之后埋下头,神情是罕见的冷漠和坚毅。
杨北军拍了拍他的肩膀,擦去他右肩落的青叶。
“忠将终有一死。”
不知是沈勿归的错觉,这天的时间比之前两天加起来还要长。他身边没有计量时间的仪器,回屋看绛的路上,遇到坐在门槛上面的高于。
他手上把玩一台手掌大小的相机,在沈勿归过来的时候抬头看他,扬了扬手里的相机。
沈勿归记得,之前在山谷里,他曾经用这台相机拍过棺材上的花纹,之后出山谷便一直放在背包里,没再拿出来过。
常恩泽昨晚下山的时候,高于恰好碰到,就想起之前快要被他遗忘的背包,让他帮自己带上来。
常恩泽记性倒是挺好的,忙碌中也没忘记答应高于交代的事情。
这不,高于一拿到相机就迫不及待左右拍拍,可拍了那么多照片下来,快门键按下去的那一刻,照出来的照片却是一张空白的。他心生疑惑,就去找当当拍了一张,结果居然成功了。
当当在画面中。他坐在门槛上,摇晃着腿,双手撑在两边,歪着头冲他笑,一对白耳朵定格在那一刻,雪白无比。可怪异的就是,照片画面的光亮围绕着当当,向外扩散,一直到照片边缘却被模糊掉,看不见任何事物。
中间的当当就像一团明亮的光源,他干净又雪白,在高于眼里滴下一点沉重的墨点,照亮他今后每一段回忆里。
高于把这个现象和沈勿归说了。
沈勿归接过相机,心里突然冒出别的想法。
“再拍一张。”他忽然说,指尖摩挲相机的边缘。
“嗯?可以啊。”高于像是知道沈勿归要拍谁,“要拍你和绛吗?”
谁在沈勿归一口拒绝,“去把其他人喊来。”
“啊?谁?”高于没懂沈勿归的脑回路。
沈勿归已经走到门口,要推门进去了,高于问,他又停下来,“满满、当当、常恩泽和李壬德他们。”
怕高于还不懂似的,再次说:“其他人,想来的就过来拍。”
高于不理解,但还是忙不迭点头,去训练场喊其他人。
沈勿归看他走了,才进屋。
绛已经早早醒过来了,他靠在床头,手搭在一边,没有力气。看沈勿归过来的时候,他想下床,沈勿归伸手过去扶也没阻止,弯下腰替他穿鞋。
他问:“你们刚刚说要拍什么?”
头顶传来询问,沈勿归替他穿好鞋,直起身体与他平视,最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拢好他的白发,仔细梳理一些,解释:“拍照片。”
绛困惑了一会。
沈勿归想起来,他不懂照片是什么,落坐床边,耐心解释:“是一种可以留下彩色图片的,就像自画像一样,不过这种,可以更清晰地保存下来,保存的画面叫做照片。”
绛罕见露出迷茫的神色,他点点头,似懂非懂的样子。
他又问沈勿归:“是外面才有的东西吗?”
外面?是沈勿归生存的世界。
沈勿归点头。
“那一定很好看。”
沈勿归心狠狠一跳,没由来地想到别的,“为什么会这么说?”
绛又不说话了。
高于很快就来了,告诉沈勿归已经将其他人找了过来。外面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沈勿归听到皮石突然来了一句,“满满,你的尾巴丑死了!”然后就传来满满气急败坏的大骂,接着响起皮石的哀嚎。
房间里,沈勿归没再等到绛的回答,他也不在意,扶着绛的手,说:“走吧,就等我们了。”
高于忙得焦头烂额,小妖们大多吵闹,叽里呱啦一嘴,他也听不懂,好不容易让小妖们站好,又因为某只小妖站在自己前面挡住自己的视线而大打出手。好不容易平息了这边,那边又吵起来了。
后面还是单文望出手才免了这场灾难。
他好歹也是当了他们这么久的教官,威严自然是立下来了,加上今天早上遇到和常恩泽打赌输了,心情美不到哪里去。大声一喊,就连皮石也立马放下揪着满满尾巴毛的手,对方打他也没还手。
沈勿归带着绛出去时,他们已经站好了位置,而正中间空着的是留给他和绛的。
两人顶着十几双视线一步步走过去,在这期间,绛因为不小心脚绊在门槛,重心不稳,沈勿归自然而然搂上他的腰,姿势那叫一个亲密。
他也没管那么多,手一直没松开,毫不避讳。
站在他身侧的是常恩泽,再往右便是青水临。
常恩泽倒是没多大奇怪,就是青水临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彰显他好像又知道他们俩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杨北军也来了,在沈勿归身后,李壬德因为个子不高,被第二排的单文望放在肩膀上,咧开一口大白牙。
再往后就是形态各异的小妖怪了。
绛站在沈勿归的左边,满满和当当个子也不高,被安排在他们俩前面,他过去的时候,顺手摸了摸当当的耳朵,当当还很亲昵地蹭他。
随后小声问:“这是在干什么呀?小双。”
绛低头凑到他的耳边,指着前面高于摆相机的地方,“等会在那个小黑匣子里面就可以看到我们了。”
当当一惊,“啊?它会把我们吃掉吗?”
“不会。”绛摸摸他毛绒绒的头,掐掐他的嘴角,“笑起来。”
高于在远处支好摄像,按下快门,跑到绛身旁空余的位置。
沈勿归温热的手掌寻着本能贴上绛冰凉的手,与他相互交握。相机拍不到的地方,彻底地宣泄了自己的爱意,接着在倒数三秒时,沈勿归侧头看他。
绛的侧脸柔和,目光有神,眼里的热意犹如夏天的暖流,一直、一直在无穷无尽地释放。
他始终坦荡。
始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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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华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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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自罪
第二天,沈勿归一行人早早下山,绛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他在路上没多余的精力分给他,出发的路上一直叮嘱绛呆在城中要小心一些。
彼时天光大亮,他与绛站在城墙上,身后是无边的黄沙。烈风吹乱了绛的白发,白衣一同在空气中翻飞,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沈勿归没时间看这幕,视线不离眼前的绛。
对方把手搭在他的肩头,微弱的体温下,是他跳动不止和不安的心脏。
他看着绛越发苍白和模糊的脸庞,心里的不安越强大。
他很想说,你不要去祭梦,等他打完这场胜战回来,然后他会用尽一切办法让绛活着出去。可是直到看着眼前眉目冷淡的人,那些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杨北军上来喊沈勿归下去,告诉他要出发了。沈勿归从不安里挣脱出来,摸了摸绛眼尾红色的印记,他用力按了按,仿佛要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告诉他——不要忘了自己。
沈勿归离开了,离开前,一句话也没有和绛说。他看似沉静的表面,谁都不知道他心里藏着怎样的风暴。
他其实在害怕,怕自己开口说了话就停不下来,太多太多话要说了,可是在看着绛注视着自己的暗红眼眸里,他最终还是选择转身就走。
城墙下,沈勿归堪堪仰头看了绛一眼。
他立在城墙上,白衣明目,风在侵蚀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变成一只苍白的蝴蝶落下来。
但无妨,沈勿归会接住他。
他会用尽自己全部力气乃至生命去接住他。
可是最终没有,绛甚至没有目送他离去,转身隐去身影。
兵马行走,沈勿归彻底见不到城池。
黄沙变化无常,杨北军身骑烈马走在前面,带领军队直逼敌军驻扎的地方。午夜,已经有士兵前往埋伏在前线。他们绕过自罪坑,前至敌营。
沈勿归策马来到杨北军身旁,杨北军猝然一拉马绳,尘灰飞扬,行驶的军队立马停留在原地。
沈勿归不明所以,刚想出口询问,前方小探策马而来,径直翻滚下马跪在杨北军马前。
天色逐渐昏暗,沈勿归眼尖,看到那名士兵汗流浃背,抬起的手臂一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最后敛下颤抖大声禀报。
“报告副将,前方······前方。”后来实在是害怕什么,一直迟疑。
杨北军耐心耗尽,呵斥:“磨磨蹭蹭干什么,如实报来。”
“前方出现一道深坑,横跨在道路中央,目测可容几百名士兵。”那名士兵急忙纠正道:“不!是上千名!”
遮天蔽日的乌云让太阳投不下来一线光亮,风沙万里,远方袭来的烈风鬼哭狼嚎,颇有哭丧的味道。
沈勿归听到小兵的这句话,大脑嗡地一响,不可避免想起那个一开始让他怀疑的战败原因。
自罪坑!
不可能!他立马否决,他们明明避开了自罪坑!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前方?难道是带错路了?
沈勿归颇为荒谬地想。
可是,没有哪个士兵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况且在如此严谨的计划里,士兵根本不可能带错路。
唯有——迷境主人!
他在改变路线!
杨北军下马前去查看,沈勿归想过去拦他,可还没碰到他的手,周边的环境突然虚空,就像处在一层虚无的世界,只一秒,自罪坑赫然出现在面前。
而前面近在咫尺的杨北军脚底一软,径直跌下坑内!
!!!
沈勿归再次拼尽全力去拉他。没有丝毫用处,只差一点点,却还是失之交臂。他猛地回过头,原先几千兵马竟然全部消失在原地。远处白雾弥漫,而后又是几百米的深坑,无边无际的大坑仿佛要吞噬他。
他趴在大坑边缘,看见无数无数血红的兵甲,它们被鲜血染红,被白骨埋着。战旗飘扬在坑底,见不到一张完好无损的面孔。
风冷冽刮在耳旁,犹如一把锋利的寒刀,刮得他鲜血淋漓,见森森白骨。他强制自己清醒,一遍一遍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扫过坑底。底下的血污不再是艳红色,而是掺了浓重的黑,它们一直蔓延,蔓延在他的眼底,直到侵蚀了他的全部视线。
他始终不敢相信,控制不住抹自己的眼睛,好像要把眼前染上的血污擦干净。
没有任何作用,反倒是眼眶越来越痛,视线也逐渐迷糊起来。
他嘶哑声音,像是要质问,到最后,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气音。
可分明,杨北军是当着自己的面掉下去的,怎么一会不见就变成白骨?任野兽啃食?身后众多大将,明明前一秒还在无比期待战后的喜悦,他们怎么会?怎么会!
沈勿归快要失去理智了,他明明都要赢了!他明明都要打赢这场战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利用自己的能力让沈勿归输!
他眼眶逐渐漫上血色,单手捂住半张脸颊,最后荒唐地匍匐在地,疯魔般地大笑起来。
沈勿归怎么会忘。
他终于回想起出山谷后常恩泽的警告,他说烈火要烧义扶城三天三夜,他根本就没打算让沈勿归打赢这场败战,他要给他看的,始终是导致迷境形成以及迷境主人藏在心中的执念。
头痛欲裂中,沈勿归眼前花白一片,心中生出无限的不甘和疯狂,二十几年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狂妄地执着输赢。
说到底,还是因为绛。
因为一开始的——我会带你出去。
迷雾之中,远处若隐若现的红衣缓缓渡步而来。
沈勿归终于停下大笑,额间相继布满青筋,神色是罕见的贪戾,缓缓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子里,见到眼前穿着一身红衣身材魁梧的人。
他的面部布满青斑,既狰狞又可怖,泛紫的嘴唇张了张,发出嘶哑如磁带的声音。
“庆芜二十五年,李夜轩囚禁楚怀忠,并强加虚有罪名——玷污清白女子。斩首当日,远在外塞的杨北军被李夜轩的假情报骗至自罪坑。”
沈勿归看着眼前红衣的魁梧青年忽然拉下衣襟,赫然露出脖子上狰狞的伤口。像一条蜈蚣,密密麻麻爬在他的脖子上。
“杨北军率领的三千军队,一直烧了自罪坑三天三夜!”
所有,所有的都串联了起来,那句话像在沈勿归脑海中拨开了厚重的迷雾。
他以为的,从头到尾觉得的迷境主人会是杀人傀儡,可见到面前的红衣青年,再加坑底死不瞑目的三千将士,他才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将迷境造得如此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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