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妈不放心,”他笑了笑,“她总怕我被别人欺负,怕我又不好好吃饭。”
明天早晨要做mect,屠阳下楼去取药,我低头划拉手机,社交软件除了微信,其他都被屠阳删掉了,下了几个单机游戏,颜色饱和度太高,玩一会眼睛就开始难受起来。
锁屏关机,我闭上眼睛思考,难道是因为自己老了么?
“哥。”
夏忻悄声唤我,我转过头去,他把手里的大部头书放在床头柜上,双臂向前伸了一个懒腰,问我,“做mect会很难受吗?”
这话问得有些突然。我想了想,回答他:“会很不舒服,并且有些对大脑的伤害是不可逆的。”
“我以前最严重的时候,有很认真地想过,要不要做mect。”他说道。
我轻声笑了:“有没有必要做,医生会替你考量。你还在上学,这东西自然是能不碰就不碰。”
“我已经休学了。”他说,“争取……今年秋天回学校吧。哥你做mect后,感觉到效果了吗?”
效果?
听到他的发问,我头脑中的第一反应竟是惊讶——惊讶于,我居然已经麻木到忘记体会,这么多次治疗究竟在我身上起到了何种程度的成效。
又或许,这本身也算是电休克的疗效之一?
日复一日的生活多少会让人失去敏感的思维,大脑像一座逐渐停摆了的钟。我几乎不再思考那些曾使我痛不欲生的东西,它们在多重力量的作用下,变成了一团不可触碰的雾霭。
我也依然在持续性地遗忘,甚至明明没有做电疗,还是会忘记才发生过不久的事。晚上睡前看见夏忻手里捧着一本封面陌生的书,我随口问了一句,他却疑惑地抬起头:“哥,你中午问过我了啊?”
我愣住了。
大概表情有点不好,屠阳捏了捏我的手心。
“405病房,吃药啦。”
护士端着药盘进屋,打断了我们的对话。这使我暗自感到庆幸,庆幸中又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惶恐。
“我以后会不会变成傻子啊?”
我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屠阳把纸巾递给我,靠在椅背上,盯着我乐了半天,好像这话很好笑似的。
“你傻了我也不介意,”他打趣,“傻人还有傻福呢。”
我也露出笑容,内心里却惴惴不安。
尽管进行心理诊断时,贺医生告诉我这些情况都很正常;但对于屠阳而言,我无疑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大的包袱,倘若将来记忆功能恢复得太慢,必定要增添更多新的麻烦。
“你家那边……这么久不回去,没问题吧?”
“没有问题呀,水电都叫余星合关了,房鹏师雅跟我们住得很近,偶尔会去帮我浇浇花。昨晚师雅还打电话埋汰我不会养花,阳台那盆绿萝在他俩手底下都起死回生了。”
“那……乐队都还好吗?你们前不久不是在一起商量新专辑么。”
“好像作词编曲都已经收尾了吧,这几天在准备录demo。莓雨是这样的,只要曲子磨出来,协商好了录音棚,整首专辑录完基本也就是三四个下午的事儿。”
“那你,这么长时间不工作也不接稿,没有问题吗?我是说,虽然可能对收入没有太大影响,但毕竟会手生……”
“安鹌,”屠阳停下了脚步,低头看我:“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焦虑?”
忽然,心头又涌起了与过去相似的、混乱嘈杂的情绪。可在下一个瞬间,却又恍如灯芯点燃,将它们融化成湿热的蜡油,滴滴答答地坠落。
我握着自己的手腕,隔着两道不平整的疤,指腹按压凸起的细筋。
“我就是想……快些看到好转,”我说,“我不想给你制造更多麻烦。”
风吹进眼睛里,又酸又涩。
屠阳叹出一口气,手揣着兜原地蹦哒了两下,让我把眼神重新落回在他脸上。
“安鹌老师——”他拖长了音说,“我没想要你快点变好,我是希望你努力变好。”
“你想治好病吗?”他用目光审视我。
我眨了眨眼,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屠阳闻言,眼睛像灯泡似的“腾”地亮起了光,抿起嘴笑着问我:“为什么?”
我看着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垮下肩膀向他坦白。
“因为你。为了你这个臭小孩。”我的语气有点像在开玩笑。
他幅度很大地摇了摇头,笑容却一点都没有减淡。
“不是为了我,”他的目光里充满认真,“是为了你,安鹌。你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
/
“虽然你们兄弟俩关系这么好……照顾哥哥这么久,时时刻刻都得操心,多少也会觉得麻烦吧。”
窗帘挡住了正午灼热的太阳,我侧身蜷缩在被褥里,闭着眼睛,病房门外由远而近的交谈声渐渐驱走了困意。
早上医院体检,午休时间里,夏忻妈妈和屠阳去取化验和报告单,我躺在床上,没过多久身旁就传来了夏忻均匀的呼吸声。
不知道这次情况会不会有所好转。
如此想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们停在门口,隔着紧闭的门,屠阳的声音不甚清晰:“倒也没觉得麻烦。”
“怎么可能不麻烦呢?就算自己不觉得烦,累也是肯定的。”
“……嗯,其实也无所谓。”
“得了这种病,不光他们难受,我们做家属的也一样揪心。不光自己身心俱疲,还得藏好负面情绪……有时候我估摸着,还没等我儿子好,我自己要先疯掉啦。”
我捻了捻被子。
心里默数着: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七秒……
第八秒的时候,屠阳的声音穿透了沉默:“其实我一开始也完全不懂怎么照顾他,傻呵呵的什么话都讲,后来看了很多书才知道,他这个病,会让自己不受控制地放大很多我们平常压根不会留心的东西,所以后来,我就不敢再告诉他‘我其实也很辛苦’‘你要快点好起来’这种话了——现在也已经把这当成了习惯。我害怕再给他增添负担。”
夏忻妈妈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我每次忍不住哭都得躲躲藏藏背着小忻,就怕给他压力,唉……你也还年纪轻轻的,都没比我儿子大几岁,我们都不容易。”
我听见屠阳笑了笑:“不瞒您说,有几次我做梦梦见他走了,半夜醒来,枕头上也都是眼泪。”
门把手旋动,感觉到屠阳慢慢向我走近,把东西放在了床头柜上。我努力让眼球保持在一个方向不转动,屠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安静了许久,露在被子外面的指尖被他轻轻碰了碰。
我装不下去了,于是慢慢张开了眼。屠阳有些惊讶,凑近了低声问:“是我吵醒你了吗?”
我摇了摇头。他狐疑地歪头看着我,悄声道:“怎么眼睛有点红红的。”
我眨了下眼睛,一滴泪水从右眼角流出,沿着鼻梁竖直流淌下去,又落进了左眼里。
“做了个噩梦。”我说。
屠阳咧嘴一笑,拨拉我凌乱的刘海:“呼噜毛吓不着。”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尖游移,它们勾连着我的发丝,蜷缩又展开,食指指腹有一颗小痣,过去很多次晃动的瞬间,都被我不自觉地看成了细小的针眼。
屠阳跟我说过,他高中某天晚上不小心被圆珠笔戳了手,明明没有破皮,第二天却发现指头肚上的小黑点扣不下也洗不掉,原来是长了一颗痣。
他还说过很多关于自己的小事,大多都不值一提,但是每一次做完mect后,我都得强迫自己努力回想。担心将屠阳遗忘的恐惧,像密闭空间里越涨越高的水,我挣扎着仰起头,它们却渐渐没过了我的口鼻。
我似乎可以听见封死的通风口对面传来飞鸟拍打翅膀的声音,这时我又情不自禁地憎恨起自己。倘若灵魂可以飘离躯壳化为穿透藩篱的虚雾,我就可以恣意追逐那只在天空中飞翔的鸟。
我以为是屏障封锁了它的出口,其实被困在囹圄里的,一直且仅有我自己。我封闭了,于是什么也看不见;听见的也只有心底轰隆不绝的浪涛。
我从未曾直面过这个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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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食堂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我掀开门帘抬起头,漫天接连成片的朝霞向我们流动。
太阳是极闪耀的明黄,由近及远一圈圈散扩出波动的橙,进而过渡成为朦胧的蓝紫色。很多人都在拍照,我却站立在原地,胸膛中仿佛有一万匹野马奔腾而过,震颤的余音与我的心跳一齐剧烈搏动。
我隐约可以分辨,那并非喜悦的声音。
回到住院楼,屠阳要去卫生间。家属和医护人员的卫生间在病患卫生间对面,二者构造不同——为了防止病人在隔间里发生意外又得不到及时救助,病患卫生间隔间的门板只挡住下面一半,屠阳使用的卫生间则是正常结构。
“你要去抽烟?”我拉住他的手。
屠阳扭头看我,我说,我也想抽。
莫名的焦躁像不断上涌的胃液,侵蚀起脆弱难安的神经。
我迫切地需要一个发泄出口。
“你当初不是在表单上填了不吸烟吗?”他笑着说,“要是被孙医生逮住就完了,他最近老查这个。”
“写不抽是因为当时觉得自己烟瘾小没必要……我怕填了吸烟会影响正常治疗进度。”我辩解道,“况且那些写了吸烟的,医院也会定期给他们发烟。407的姐姐不也是偷偷抽么?偶尔一根不会有什么影响。”
屠阳思索片刻,点点头,趁周围都没有人,拉着我走进他们的卫生间。
他掏出打火机和烟,递给我一根,拉开窗户,窗台上积攒了一堆扭曲的烟蒂。
我举着烟低下头,细烟袅袅地飘出了窗,我们贴着彼此的肩膀站立,默不作声地吞云吐雾,窗外还能看见残存的紫色霞光,色彩奇幻像尾声后的谢幕。
突然一阵冲水声闯进了耳朵。
“喂,田主任,是这样的……”
……孙医生的声音?
我俩都被吓得一个激灵,面面相觑了两秒,几乎在千钧一发之际,屠阳拽住我的手冲向最近的隔间,拉开门把我们俩一齐塞了进去。
喀喇——
紧接着,旁边隔间的门锁被打开,脚步和通话声渐渐远去。
模糊的洗手声飘飘荡荡地传进卫生间里,我和屠阳都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会这么点儿背?”他说。
我摇头:“他不会听见我们在卫生间门口说的话了吧?”
“应该不会,我们没有很大声。”
我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与此同时意识到,刚才的我们简直像极了躲避教导主任偷摸抽烟的高中生。
注意力回到我捏着烟的右手,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屠阳的手依然紧握着我的手腕。
我和他靠得极近、极近,胸膛之间都快没有了缝隙,是下一秒就可以抱住彼此的距离。
屠阳垂眼和我四目相对,恍惚间我又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没有觉得尴尬。但是……实在太近了。
近到连颤动的睫毛都分明可见,近到鼻尖挨住了鼻尖。
近到两颗贴近的心脏,在共振中达到了步调一致的高频。
在这样的时刻,受理智驱动几乎成为了天方夜谭。飘荡的烟味都仿佛沾染上了体温,大脑中只剩下来回飞旋的最后一句话:
“你想做什么?”
意识剧烈地挣扎,可不知从何处滋生的念头,却在引诱我做出原本忤逆本意的行动。
可是下一秒,我被屠阳抢了先。
他低下头吻了我——但那几乎不能被算作一个吻。
他只是笨拙地、蜻蜓点水一般地,轻轻碰了碰我的嘴角。
我眨了眨眼,未经思索就仰起脑袋,彻底补全了这个吻。屠阳好笨,但可能是被我吓到了——又或许两者皆占——只是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傻瓜似的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这下才彻底相信他没有谈过恋爱。
可能刚开始动作有些激烈,中途我们都在小声喘息。下一秒屠阳又主动吻了上来,像是急着向我展现方才习得的要领,另一只手搂上我的腰,吻住我的下唇轻轻吮吸,小心翼翼地,好像生怕把我弄疼了。
鼻息和唇间飘动着一模一样的烟草味,直到这时我才真切明白了吸烟的成瘾性有多恐怖。在这极狭窄的一方空间里,我仿佛又听见阵阵向我直逼而来的滔天巨浪。那些致幻的气味,被我如若擂鼓的心跳声震荡出诡谲的波痕,像水面上起伏不定的的泡沫与光斑。我闭上眼睛,在某几个心脏猛跳的间隙,甚至有种灵魂出窍的错乱感。
我凝视着自己,凝视那只贴在屠阳裤腰处的手掌。
我在很久以前就做过像这样的事。
所以,“我”也可以在此刻重复自己很久以前就做过的这些事。
我凝视着自己——解开他运动裤的腰带,然后准备蹲下身去。
屠阳显然被我吓了一跳,他在我预备进一步动作的时候拽住了我,低声问:“安鹌?”
“我”大概是鬼迷心窍了,以至于根本没有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
我看着自己默默低下头,声音沙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偿还你,我无以为报……屠阳,你不是喜欢我吗?你可以像这样吻我,你也可以操……”
“……安鹌!”
我望着屠阳的眼睛,暗自庆幸低下头的“我”并没有看到他那样陌生的眼神,不然估计要被吓得半死。
那是什么表情?好像快要哭了,但更多的是怒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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