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阳猛地偏过头,我只来得及看清他眼睑泛起的红。
一阵几乎使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胸膛一起一伏,我还未来得及开口,他就丢掉了手里的烟一脚踩灭,转身拧开锁推门而去。
门甩在铁框上发出巨大的碰撞声,这才将我惊醒的意识撞回了躯壳。
手腕一凉,掌心却传来一抹灼热。胳膊上存留着几道浅浅的红,那是屠阳握过的痕迹。
手中的烟燃了大半,承受不住重量的烟蒂断开身体,一半掉在地上,一半落在了我的手掌里。
他一句话都没说。这次他真的生气了。
……我在做什么?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就这样一动不动站了很久,才迟钝地想通了这件事。
我尝试着麻痹自己与身体游离,可我根本做不到佯装自己身处曾经历过的、相似的过去,闭室的死水里没有侥幸拾获的回忆的残骸,因为浸没其中不断下沉的身体已经不再是“我”——那是一具死尸。
这具死尸告诉屠阳,你的喜欢太温柔、太赤诚,我有愧于此,于是我找到了用以回报的等价物。我可以回应你的喜欢,就像当年回应唐绪彦的喜欢那样,我可以抱你,我可以吻你,我可以给你操。
像多年前的安鹌,像多年前的我妈。
贴着隔间墙壁慢慢滑落下去,也没有在意地面是否干净,我坐在角落,从脚踝由下往上撩开了裤管,紧盯着自己的小腿,把即将燃尽的烟头摁在了腿面上。
第37章 书信
我推开病房门,不见屠阳的踪影。
“小屠?早饭之后他都没回来过呢。”夏忻妈妈说。
我皱了皱眉头,也许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夏忻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我勉强对他笑了笑,关上门退回到走廊里。
我又去了趟卫生间。这次没敢再进去,只站在门口瞧了一眼。顺着楼梯一路往下,小教室、读书角、活动厅、沙盘室,挨个找寻一遍,我走出了住院楼的大门。天色阴沉,空气潮湿得叫人有点喘不上气来。
我顺着小道一路向前,最近我和屠阳常在这片区域寻找采风地点。路上一个人影都不见,我有些着急,却又不明白这样的焦躁是为了什么——难道他真的乐意见我吗?
我站定下来,小路尽头通往一大片草坡,四周生长着稀疏的灌木。屠阳坐在一棵大树下,垂着头,没有注意到我。
我静静地看了他很久。记忆模糊不清,我想起有谁曾告诉我,屠阳小时候一直独来独往,没有什么玩伴。
绿草连片,孑立的树,一眼望去就知道久经岁月风霜。天地之大,再高大的身影都被衬托得渺小,我第一次从屠阳身上窥见,与那描述相近的“孤独”的影子。
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他。
“……屠阳。”我忍不住开口,却又不敢叫得太大声。
屠阳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应答。
我步履缓慢地向他走近,他安静地坐在原处,我忽然不知道该说对他些什么,想说对不起,可是单一句“对不起”的份量,总会随着道歉的增加而一点点减少,直至现在,它已经轻得像一簇烟,像一阵从我们身旁穿过的风。
屠阳低下了头,我有些站立难安,他忽然开口:“不坐吗?”
我只好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屠阳的眼神依然没有多少温度,我一阵语塞,他却伸出一只手,盖住了我的眼睛。
眼睛迷茫地颤了颤。屠阳的手很大,几乎盖住了我半张脸。
“你仔细听。”他说。
我于是慢慢坐直了身体,在短暂的黑暗中,最先响起一阵短促的鸟鸣,三两声细长的啼叫紧随其后,间或传来大小不一拍打翅膀的声音。
如此聆听,倒是一点也不像医院了。
“这声音让我想起那里……”
“哪里?”
嗫嚅半晌,我迟疑地说:“……秘密基地。”
屠阳不再说话,却也没有把手撤回去,我们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鸟鸣渐渐弱去了,一滴雨水忽然落在手背上。消失的视觉使听觉被强化,我几乎能听见大雨降临前草木叶脉翕张的噼叭声。
屠阳缓缓站起来,背对着我:“下雨了,回去吧。”
那是他在这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照旧一同吃饭、一屋休息,可他没有再向我提起任何一句交谈。
大雨果然来了,噼里啪啦一通乱砸,下午的康复活动也被临时取消。夏忻一边叹气一边抱怨,说他很讨厌雨天,因为天气变化使习惯的平常被迫做出变化和调整,他厌恶这些始料不及的意外。
我看着窗外,这场雨同样渗进我和屠阳的世界。我们都在下雨。
当天晚上我久违地做了噩梦,梦得异常清晰真实。面前一条隧道深不见底,仿佛野兽血淋淋的巨口,我站在原地,屠阳与我只有几步距离,可他只是转身向我望了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暗。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对我讲,他没有开口,可是眼神中却暴露出了许多沉重到难以用语言讲述的讯息。
我像平白挨了一记猛拳,眼泪顿时流了下来。
“屠阳……屠阳!”
狂风把我的声音割裂成了破碎的玻璃粉,我哪里顾得上什么仪态形象,一面向前追赶,一面朝着远出的黑暗声嘶力竭地大喊。
“我!我——”
纷乱的情绪被风卷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太阳穴突突猛跳,牙齿也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对不起,你原谅我……”
我一遍一遍地重复,忽然又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简直想剖开了心脏一瓣一瓣地掏出来,丢进这快要将我淹没的、暗无天日的虚空。
我再一次彻底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痛苦终于在梦境中剧烈地爆发,仿佛数百条黑狗层层叠叠将我包围。我不想再被落下,我会死……
我不想死。
屠阳,我不想死了。
眼泪是滚烫的,来不及滑落就被风卷走,我跌坐在地上捂住脸,崩溃地嚎啕大哭。
……
然后我就醒了。
胸口疯狂地扑通乱跳,我喘着气坐起身,窗外天色昏黑,判断不出具体时间。
其他人都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我扭头,屠阳背对着我,被子裹得很紧。
喉咙梗了又梗,脸上残余的泪痕交错斑驳,我胡乱抹去,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我知道梦总会放大潜意识里的情绪,但这样光怪陆离的梦,却并不使我觉得有多荒诞。
我承认,我害怕让屠阳失望……自私点讲,到底是我害怕被他放弃。
/
翌日大雨依旧,势头一点也没有减弱。手机天气预报显示,这样的雨天还要持续很长时间。
去食堂吃早饭的路上,我和屠阳各自举着伞。忙着避雨,于是一路无话也便有了理由。
前一天睡得太糟,我胃口全无,勉强喝了半碗粥就开始觉得恶心,只好放下了汤匙。
屠阳还在吃饭,听见响声,抬起头看着我,忽然开口:“不吃了么?”
我愣了愣,对他点头。
“……粥再喝两口吧。”
我谨慎地瞧他一眼,见他没有多余的表情,于是只好端起来,又默默喝下几口。
甫一放下碗,就见他利落地拿走了我餐盘里的包子,又把剩下的粥倒进了他的碗里。
“别浪费。”他小声嘟嚷了一句,低下头继续喝粥。
我看着他的发旋,浅浅笑了笑。
回去的路上,雨势比来时略小了些,我思忖片刻,抖了抖手里的雨伞没有撑开,躲进了屠阳的伞下。
谁也没有吭声,屠阳默默换了撑伞的手,把雨伞举在我们中间。
虽然立秋还有一段时间,但下雨天多少还是有些湿冷。雨伞的直径刚好遮住两个男人的肩膀,我们挨得很近,时不时就会碰到彼此的胳膊。
我看着前方的路,耳边忽然传来他的声音:“什么意思?”
我抿了抿嘴,说:“没什么意思。”
伞外雨声嘈嘈切切,恍惚间似乎听见屠阳闷闷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模糊的错觉。我垂下眼,把手揣进了屠阳的衣兜里,角度正好,谁的步伐都没有被打搅。
“走慢一点。”我说。
“怎么了?”
“手冷。”
“冷才要快些走。”
“那好吧。”
剑拔弩张的气氛开始缓慢地消融。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懂得的默契。
下午的康复活动仍然被安排在室内,普通病房区弄了新花样,病人和家属被分隔在相邻的两间活动室里,每人面前的桌上都放着纸笔和信封。
护士向我们说明,在住院期间,平时羞于启齿或不便开口讲述的心声——不论是抱怨还是感激——都可以用书信写出来,然后与陪护人彼此交换。
“想写什么都行,什么都不写也没有关系,但是写完后不可以把笔带走喔。”她温和地说。
夏忻坐在我旁边,笑得一脸无奈:“我上一次住院的时候,医院也安排了这个活动。那天下午我妈正巧不在,我只好在纸上画了半个小时火柴人。”
“这次你有好好写信的机会了。”我说。
很多人都还在托腮沉思,我对着空白的纸面发呆。突如其来的活动,对于我和屠阳来说简直及时得不像巧合,可是提起笔,本应该从笔尖中倾泻奔腾的语句,却又仿佛被无形的阻塞截流了一样。
闭了闭眼,我望向面前淡黄色的墙壁,回忆时断时续,像圆珠笔尖反射的光点,沿着纸张跳跃、奔跑,在四处流动的沙沙摩擦声中,编织出一条又一条黑色的细流。
写完最后一笔,右手还在细微地颤抖,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把信纸折起来,郑重其事地塞进了信封。
抬起眼,房间空了一大半,身旁的夏忻也已经离开。我捏着信封,向坐在前方的护士点头示意。走出活动室,站在隔壁门口,一眼就瞧见了屠阳,他背朝着我,仍在书写,我于是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安静等待。
时间应该过去了很久,我甚至开始昏昏欲睡。低下头打了个哈欠,再一抬眼,屠阳已经走出屋门。目光相接,我对他笑了一下。
知道他一定会向我伸出手,我先一步站起来,将自己的信封递给了他。
我们互换手中的信,像刚认识的朋友互赠伴手礼,不免有些滑稽。
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拆开看?”
“你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现在也行。”屠阳低头看手机,“但好像已经到晚饭时间了。”
“你写了好久,”手指轻轻摩挲着封面的牛皮纸,我说,“我差点睡着了。”
屠阳向我解释:“因为写了很多。”
“记得早点休息,明天早晨要做mect。”
夜晚,监督我和夏忻吃完药后,护士特意向我嘱咐。
屠阳静悄悄地走出了病房,瞧见他手里拿着东西,我于是拾起床头柜上的信件,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信封。
信纸上排布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屠阳确实写了很多。他写字带着气劲,纸张背面摸起来凹凸不平,字形虽然不是标准的行楷,但张弛有度,看起来很舒服。我心想,画画那么好看的人,能操笔写出一手好字,也是意料之内。
安鹌老师:
展信佳。
得知下午的活动是互赠信件后,第一反应是讶异。我想,稀松平常的交谈,确实很难将我们之间的很多事理清,我猜你一定也这样认为。一直以来我都想找个机会,和你认真聊聊我自己,希望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能够使你稍微感觉到安心。
小时候,我经常被大人评价富有“同情心”,看见街边流浪的猫狗,我一定不忘给它们食物;电视里报道了负面新闻,甚至电影电视剧某个角色遭遇了困境,我都会难过得哭鼻子……诸如此类不计其数。记得有次我爸妈带我和同事吃饭,其中一个叔叔听闻这些之后说我太像个女孩,将来一定是伤春悲秋的那类人。我妈反驳他说,心思敏感又不是女孩子的标签,她一直为我的善良而骄傲。
我不知道这样的善良是否算得上一种天赋,但我确实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能够幸福快乐。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爱”的对象可以是很多东西。花草,游鱼,飞鸟……我可以爱整个世界。在我眼里,爱是自由的;或者说,爱能够使人自由。
可是我却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过爱。我不知道将这样的爱转移在人们身上,是否就是大人们口中的“爱情”。所以,倘若你问我爱的定义是什么,我又很难解释清楚。
我的想法就是这样奇怪,上学的时候,我也是同学口中的“怪人”。
余星合调侃我那时候待人接物总是冷冰冰的,这些其实都有原因。小时候我比现在内向得多,又不擅长言辞,向人表露善意时多少有点把不住边界,让不少人觉得怪异,甚至还吓到过一些同伴……所以后来,我就逐渐不再主动结交朋友了。
正因如此,我的世界好像简单得有点乏味。除了余星合、赵小佺、师雅、房鹏,我最熟悉的“朋友”竟然只剩下你,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但是你又和他们不一样,虽然触不可及,你却可以出现在我的耳边、梦里、脑海里。
在我心中你一直是特别的存在。但是这份特别,多少掺杂了许多幻想的成分。
坦白来讲,春天的那次相遇,的确让“幻灭”实在地发生了。在你停更的时间里,我只隐隐察觉出你可能遭遇了另一些不好的事,但我不知道,这些事居然会给你这样大的打击。
但我还是尽自己所能,向你提供了我可以做到的全部帮助。
你说我这么单纯,是不是根本没有怀疑过你可能会是坏人。我不傻,我确实犹豫过,可是当我追溯过去的记忆,哑鹌鹑在视频和直播里的动作和眼神,在所有作品中的构思和表达,几乎向全世界赤裸裸宣示着他对琴、对音乐的热爱——情感可以通过很多途径表达,音乐和绘画都是媒介。我不相信,一个愿意对某种信仰倾注那么多爱和温柔的人,会做出多么糟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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