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问过我,你觉得自己很差劲,为什么我会喜欢你?这到底是喜欢,还是对偶像的仰慕、或者对“弱者”的同情?
我想,或许我可以用话语传递我的仰慕,我也可以施加援手表达我的同情,但是我很难将这种难以直言的复杂情绪,诉诸明确的行动。
这或许是它不同于其他情感的原因。
我也曾对自己质疑,我喜欢你的什么?我甚至分析过这份喜欢,是否与我所谓“与生俱来”的“善良”有关,我担心它是错的、是虚假的,因而可能会对你造成更多伤害。
可是无论如何绞尽脑汁,答案都有且仅有一个指向。或许是因为容貌,或许是因为才华,又或许仅仅因为被你的热爱所打动……或许是从师雅生日那天共享一根烟的夜晚开始,或许是第一次带你去“秘密基地”时,甚至可能比它们都要早,在我们还未曾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你。
我至今依然没有找到准确答案。所以我的结论是,大概喜欢这件事本身,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正确解。
喜欢究竟是一种冲动,还是一种选择?
安鹌,你觉得呢?
我其实很笨,做过不少让你误会的傻事,让你伤心过、生气过,但是从小到大,每当我想做好一件事,我都会用十二分的劲头全力以赴。
这一次,我想全力以赴地喜欢你。
……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多少长进,这么唐突的剖白,大概又要吓到你了吧。
至于昨天发生的一切,我不想要你道歉,也感谢你没有向我说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认真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用这样的方式轻贱自己了。
这比亲眼看见你用刀片割破手臂更让我难过。
我早就说过,我不需要你任何形式的回报,硬要讲的话,我希望你拿来回报我这份喜欢的,是你的健康和平安。
我猜测你在担心自己可能会忘记很多人,甚至忘记我。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假如记忆可以换回你的健康,我们可以重新认识对方,我也可以从头开始喜欢你。
安鹌,你的未来里究竟有没有我的存在,对我来说也许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但是至少,我想陪你走到未来触手可及的那一天。
屠阳
七月二十一日
/
这天晚上我和屠阳都读了写给彼此的信,我们谁也没有再向对方提起这件事。似乎信中描述的“未来”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但“事与愿违”也不过是埋藏在平淡生活中细小的刺,虽然戳痛了皮肉,却根本不值得一提。
我们都未曾预料,屠阳的文字几乎竟是一语成谶。毕竟谁也不知道,希望和意外的来临究竟有没有先后次序,或者,究竟有多少“一同来临”的可能性。
第38章 暗无天日
记忆总是有远有近的。
从开始记事起,人生的所有经历便顺着一条绵延的线绳,编织出大大小小的结。
倘若结点纷繁到长绳难以负重,无形的力量将其中无关紧要的部分选择性地解开,于是人便开始遗忘。
近来我总有这样一种感受,记忆的长绳好像变得越来越轻,很多东西还没来得及被我留意就已经消失不见。我不知道它们只是暂时地隐匿,还是和我永远分别。
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做完计划里的倒数第二次mect——或者说,在这次mect结束之后终于彻底爆发了。
隐约记得在昏睡期间,我做了一个模糊的梦,脚下踩着一片陌生的土地,手里抓着一把沙子。我拼命地想要拢手握紧,可它们就像被某种不可抗力吸引一样,从我每一道手指缝隙间失控地流走。每一粒沙子都闪烁着灿烂的光彩,它们向下坠落,最后消失在了黑灰色的虚空。
在梦里,那条延续了接近三十年的绳子被一股强力一刀两断,大小不一的绳结也破裂了,只剩下七零八落的碎片。
病房墙壁白得像死人的脸,我的眼神中写满了惊恐。
嗡——嗡——嗡——
“每次mect导致的记忆缺失,程度都不是一模一样的……”
“有时候现实因素也会影响到治疗效果,你最近是不是休息得不好?……”
“这种情况在临床上还是比较常见的,一部分记忆可以在之后生活中慢慢想起来,只是需要一定时间……”
嗡——嗡——嗡——
医生的话语和窸窸窣窣的耳鸣一同在脑海中逡巡,我垂着脑袋,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被褥——恍如梦的印证,这是我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屠阳取出了他的画册,放在我腿上一页一页地翻。视线一会飘向他的手指,一会落在纸页上,他在说话,可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隐约记得,他总是通过这本画册帮助我重拾记忆,可是今天,只有两三页图画让我隐隐觉得眼熟。
屠阳忽然停了下来。我木讷地抬起头,他伸手揩去了我脸上的眼泪。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电休克的反应会这样剧烈,好像我记忆里的世界突然经历了一场大地震,紧随其后的海啸冲毁了所有建筑和田地,大雨和洪水肆虐席卷后,只剩下破碎的断壁残垣。
我盯着屠阳的眼睛,大脑艰难地搜刮着与他一处生活的片段。我记得他来这座城市找到了我,因为我在某一天晚上去海边自杀……我好像连自己为什么自杀都不记得了。
在此之前的记忆又剩下多少?
我暂时没有思考的胆量,好像这么多次治疗后我都没有选择去回忆,这反倒更像下意识的回避。身体反应比思维更加清楚,对于哪些记忆,留下来或许不如永远消失。
这难道不就是很多人想要做mect的原因么?因为觉得痛苦,所以逃避,所以选择遗忘。
可是亲身经历过日积月累的遗忘后,我却并没有感受到意料中的那种快乐和轻松。
同屋隔壁床的少年主动向我介绍,他叫夏忻,名字听起来有点像女孩。陪护人是他母亲,笑容里带着善意,轻声细语地对我说,夏忻有进食障碍和抑郁症,但这是他第三次住院,所以情况比以前好了很多。
我茫然地点头,对他们报以微笑,尽管看起来有些僵硬。内心深处隐隐有一阵声音告诉我,我其实是认识他的,事实上我也一定认识他。并且这不是我第一次将他忘记,这不是他第二次向我介绍自己。
可是除此以外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这让我觉得很难受。
我记得医生的脸,却忘了和他们有过哪些交谈。记得医院的结构,却忘了食堂打饭和收拾碗筷的窗口位置。我的遗忘像打破一面镜子后又拾走几块玻璃,剩下的碎片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拼凑完整。
我也记得,每天下午都有“康复活动”,可我忘记了要在这段时间里做什么事。到了出门的时间,头却还在隐隐作痛,我皱起眉,莫名地感到抗拒。
“哥,不舒服的话,我帮你跟贺医生说一声,你好好休息。”夏忻站在门口,扭头对我说。
我和他对视却又没有作声,看起来像个傻子,实际上是因为大脑迟钝到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我仍在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安鹌,”屠阳拍了拍我的肩膀,“想下楼吗?”
我摇了摇头。
“那我们不出去了,我去跟医生解释,你乖乖呆着好不好?”
“屠阳哥,我去告诉贺医生就好了,”夏忻看了我一眼,对他摆手道。
你留在这儿照顾安鹌哥吧。
好吧,谢谢……
目光和思维一道不自觉地游离,我自顾自盯着床尾白色的铁栏杆,直到屠阳拖动椅子和地板发出一阵摩擦声,我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屠阳坐在椅子上,捏着我的一只手按摩,动作很轻。
我垂下头看着他的手指尖,我不记得原来我们已经熟稔到了这样的程度,但是我对这些动作并没有多少反感。
“屠阳。”
他抬起头:“嗯?”
我缓慢地组织语言——纯粹是因为脑子跟不上嘴巴,“我可能……差点连你都忘了。”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继而又对我笑:“这不是没忘吗。你已经很棒啦。”
眼神有点失焦,我不知道在跟他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有没有可能,前几次治疗没有今天反应这么强烈,是因为……之前只是在忘记过去那些年发生的事,但这一次治疗后,遗忘的范围波及到了今年。”
屠阳停下了摆弄。半晌,他展开我的手掌,低下头把脸埋了进去。
他沉闷地“嗯”了一声,鼻息落在我的手上,有点痒。
我喃喃地说:“我们早就默认了这种情况迟早发生……但是我们谁也没做好准备。”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挂在树上的皮球,身体被树枝扎出一个洞,不断向外冒气,流进空气里,像与水相溶的鲜血。
最后我只剩下一副软塌塌的外衣,悬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头顶和脚下穿过一无所有的风。明明是七月酷暑,我却感觉到寒冷,那种冷并非来自发肤外表,而是源于身体内里不断外溢的冷气。我甚至能够听见“呲呲”的声响。
一整天过去,我都没有离开住院大楼。屠阳从食堂带回打包的晚饭,我端着饭盒,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饭粒,食不知味的感觉陌生又熟悉,吃饭再一次变成了裹腹。
晚上吃过药,夏忻踱步到我身前,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颗圆滚滚的橘子。
我抬起头,他浅浅笑了一下:“哥,送你的。”
“谢谢……”
橘子放在手里,指甲抠进枝梗旁边皱缩的纹路,噗嗤一声——病房的灯光把表面衬得鲜艳油亮,我慢慢剥开外皮,肉感的纤维和组织被一寸寸撕裂,勾连起橘瓣缝隙间白色的细絮,像藕断丝连。
我把一半橘子分给了屠阳,剩下的掰出两瓣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咬,酸甜的汁液瞬间在口腔中迸射。细细咀嚼,表皮和果粒都被碾得软烂,我垂下头凝视着手里的橘瓣,连这样程度的触感也变成了一种刺激。
思绪被果实的气味所牵动,好像某些记忆的节点也愈发变得清晰。我记得有谁说过,这个品种的橘子是这座城市的特产,也有人曾叫我尝过,很甜。这些好像都是住院前的事。在此之前的某个夜晚我差点一个人死掉,后来有人救了我。再后来,屠阳找到了我。
我们好像吵了架,我记得屠阳流过眼泪。我还记得……我们在路上行走,从黄昏到黑夜,路灯一个接一个向我们走近,然后又离我们远去。他一直牵着我的手。海风忽远忽近。
我们坐在海滩上,沙子很软,吐露着白天里吸纳的热气。我和屠阳肩并着肩,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对我说了很多话……月光洒了满身,他好像对我笑,可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说他把哑鹌鹑当做他的朋友。他说他只在哑鹌鹑的音乐里找到了共鸣。
那天晚上风很大,吹得我有点睁不开眼睛……
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起有关那个夜晚的任何事情。
他说的话比这更多,似乎也比这更重要。
可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惶恐地睁开眼,满头都是汗水。我从没做过如此贴近现实的梦,就好像我一直在梦里回忆着现实。
只是结果非常失败。
我忽然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转身一看,屠阳竟然不在床上。
……他去哪里了?
我浑身一震,连思考都没来得及就翻下了床,我跑出病房,走廊里闪动着昏暗的灯光。头晕得厉害,视线里莫名其妙充斥着各种色彩的噪点,眼前所有颜色都在旋转变换……心脏快要跳出胸膛了。
“屠阳?你在哪。”
我慌里慌张地奔向走廊一端,却看见一道上锁的铁门横在自己面前。我不停喘着气,心中好像有一团无形烈火正在燃烧,那不是愤怒的火,我只感觉到不见穷尽的……空寂和绝望。
我知道我本不应该这样,我努力告诉自己这些遗忘并不会改变什么,可是心底的声音又告诉我,倘若忘记一切,我也将会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安鹌……安鹌?你怎么在这里?”
我好像哭了,缩在墙角里像一团融化的胶水。我根本睁不开眼,恍惚间只听见杂音由远及近,模糊得像从水下传来一样。丝丝缕缕的光线渗进眼缝,又有人来了,他们想套住我,我于是本能地剧烈挣扎,混乱中脑袋狠狠磕在门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症状……反应……镇定剂……”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控制不住地干呕,浑身抖得像筛糠。零星的字眼敲打着鼓膜,胳膊被人抓得生疼,这样的疼痛在幻听幻视前被无限地放大,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了。
我不清楚自己在何时陷入了昏迷,意识像电视机突然被强制断电熄屏,然后迎来了长久的黑暗。
再睁开眼的时候,病房里已经天光大亮。
我被阳光刺得眼睛一酸。
病房中间的帘子拉了起来,隔开了我和夏忻的床。屠阳坐在床边,他低下头和我对视,眼眶有些泛红,脸上的疲惫难以掩藏。
镇定剂安抚了我的神经。动了动手腕,我发现自己两只手上都缠着束缚带。
我以前从来没有用过这东西——在零零碎碎的记忆里。
住院服的衣袖被撸了上去,我抬起小臂,上面有残存的挠印,不是刚刚抓挠过后留下的长痕,只看见开裂后翘起的薄皮,以及手臂皮肤下细小的、紧密排布的暗红血点。
手腕上也有伤口,破了皮的地方泛着黄,应该是涂了碘伏。周围几处有些青紫。
“你记得它们是怎么来的吗?”
我闻言,默默摇头。
屠阳缓慢地呼出气,我觉得那听起来更像是叹息。
“那是你自己挠的,是你自己咬的。”他说。
我呆呆地看着他,脱口道:“……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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