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屠阳语塞几秒,说话前先叹了口气:“下周要出个差……有一场签售会。”
我怔住:“这么突然?”
“嗯,”他熄火拔下车钥匙,看上去有些为难,“我不想撒谎——其实签售会是上个月的工作。但是我不能去……你知道的。”
他的目光躲躲闪闪,迟迟没有把头转过来,像个犯错的小孩,不敢抬头去瞧家长的表情。
我解开安全带,抱住手臂,松松垮垮地靠上车门:“我知道,你得陪我住院。”
我的语气并无波澜,仿佛只在讲述稀松平常的琐事,屠阳忍不住转移目光,终于肯和我对视了。
我观察着他犹疑的神情,声音平缓:“我知道你担心我会愧疚,但是你白天才向我承诺过你的工作态度,那我就应该相信你。”
屠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继而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好像确确实实对这番话感到喜出望外,下一秒就要向我伸出双手。
可就在这时,突然一股莫名的惊慌从心中陡现,如警铃一般轰然大作——我倏地伸出胳膊,挡住了他的来路。
心脏开始猛跳起来。
我犹豫着放下手,扯了扯松松垮垮的安全带,向他示意,慢吞吞道:“我已经解开了。”
“……啊。”
奇怪的是,连屠阳也好像如梦初醒,他先是一怔,然后挠挠耳朵笑了:“刚才没看见。”
我回他一个笑容,匆忙转身打开车门。
这个理由实在是太烂了。
第45章 想念
“上次参加签售会还是在去年新书刚出版的时候呢。”
“紧张吗?”
“有点吧,可能。”
屠阳站在衣柜的镜子前面观察几秒,又转身问我:“这么穿你觉得怎样?”
是一件简单的白色高领毛衣和黑色外套,款式偏休闲和松弛,如果是面对读者,看起来应该会很有亲和力。
我朝他竖起拇指。
屠阳嘿嘿一笑,蹲下身翻找其他换洗衣物,叠好放进行李箱里。
我揉了揉眼睛,坐在床上继续敲键盘。当我工作时,屠阳就变得十分安静;这两天他闲了下来,于是话匣子便总由我先打开。
“机票处理好了吗?”我随口问,“昨天航班不是临时取消了么。”
“他们重新订好了票,今早告诉我的。”余光瞥见他一边伸懒腰,一边盘算道,“行程其实还挺紧张,晚上飞机一落地,就要和出版社、主办方那伙人吃饭,接下来三天连跑三个城市,最后一场签售结束后还有录像采访……”
我听着都觉得辛苦,这一趟下来肯定得累个够呛。
忽然屠阳叹了口气,“咣当”一下躺倒在了床上。
我向他递去疑问的目光。
他枕着胳膊,苦恼地嘟嚷:“……他们要是骗我喝酒怎么办啊。”
我没忍住笑了:“那就喝呗。”
“别,我清楚自己酒量,以后还指望跟他们继续合作呢。”
“那就说你感冒吃头孢,喝不得。”
“哦,是个办法。”
“或者说,你酒精过敏很严重,只要对方不是太胡搅蛮缠,都会理解的。”我慢条斯理地说道,“以前跟乐团演出的时候,难免会遇到躲不掉的应酬,我记得当时编过最离谱的借口是……正在和女朋友备孕,实在不方便,不好意思……”
屠阳捧着肚子大笑起来,我也被他的笑声感染,试图想要回忆起当时更多的细节,但大多都被蒙上了遗忘的阴翳,只记得确有此事发生,还有……
“但其实那天还是被灌醉了,因为谎撒得有点太离谱。”我说,“乐团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没忍住笑,所以轻而易举地被识破了。”
“为什么?”屠阳下意识问出口,然后就反应了过来,“……啊。”
我慢慢向后靠去,脖颈枕在床头,活动着手腕,语气里不免带上感慨的意味:“因为是‘另类’,所以跟乐团成员的关系都不是特别好吧。”
屠阳垂下眼,很久没有说话,我安抚地拍拍他脑袋,左手在键盘上敲击,译了几句话,听见他低声说:“其实那只是因为他们忌惮你的优秀……所以才拿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来攻击你。”
悬空的指尖顿了顿,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出神。
过去许多日子里,我常常像得了疯病的莽牛一样原地转圈,拼命冲撞着本来莫须有的痛苦,甚至从未曾有一刻清楚意识到,也许真的错不在我,那些明嘲暗讽其实是显而易见的职场霸凌。
屠阳,你会这么想……
我闭了闭眼,心里默默道:我真的非常感激。
/
临行当天,两个人在厨房里鼓捣了一上午,勉强做出一桌“饯别饭”,吃饱喝足,再仔细清点一遍行李,磨蹭半天就该出发了。
出版社负责人和屠阳关系熟络,甚至连从家前往机场的车都已经安排妥当,于是与他告别的时间就这样提前了将近一个小时。
“别忘了睡前还有一顿药。”屠阳把行李箱拉到门口,系起围巾,唠唠叨叨地嘱咐着,“要好好吃饭……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情况紧急就联系房鹏。”
“知道了……”我为他整理好衣领,“好歹我也比你多吃了几年米,怎么反倒你比我更像个大人。”
屠阳迟滞着脚步,身体倚靠大门,眼底沉沉。我忽然有种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预感,可他却一直默不作声。
空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安静了下来。
我笑着推他一下,“磨蹭什么,一会要来不及了。”
屠阳垂着眼睛,我看出了他的闷闷不乐。
“唉。”他终于挺直身板,妥协似的叹口气,撇了撇嘴,向我伸开双臂。
我顺从他的意愿,上前一步抱住他,像安抚小孩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几天要照顾好自己,安鹌老师。”他说。
“你也是,阳阳,”我尽量用最轻松的语气说,“下周见。”
大门被他轻轻合上,甚至没有发出多少声响。我背靠墙壁呆立在门前,手抓着另一条胳膊,双目失焦地出神,脑袋里好像飘了一整夜的雪,剩下一片空旷茫然的大地。
冰箱制冷运作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我被惊得打了个激灵。摊开两只手掌,手心里似乎还残存着短暂拥抱中窃来的温度。
我苦笑着摇摇头,转念一想,这才不到一周时间,却被我们搞得好像生离死别,实在是有些滑稽了。
于是拿起电脑继续工作。
这个月蒋恬安排的文稿是一部短篇小说,先前已经把前五章的译文发了过去,这些天的任务是翻译后四个章节。大学毕业后我几乎没有再接触过其他语言环境,加上疾病、物理治疗和五花八门的药物,翻译水平明显倒退了不少。
但是尽管蒋恬会对文章进行二次审核,我也不愿意犯下太多低级错误。这篇小说写得十分精彩,倘若译文不够严谨,将会是对原著的亵渎。
干活时我总有这样的毛病,太过投入就会忍不住沉浸其中,导致忘记吃饭和睡觉。隐约记得当年创作欲最旺盛的时候,对工作的激情和现如今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有时候我甚至一整天不敢喝水,害怕灵感在上厕所的间隙偷偷溜走。
但那时候我还没生病,不管透支多少体力都不以为意,现在却不得不屈从于身体的警铃。
手机闹钟滴滴作响,我恍然抬头,太阳像被鞭子赶着奔跑,天黑得越来越早,窗帘还没有拉上,外面已经夜色深沉。
九点半,该吃药了。
中午花了好一阵功夫和屠阳做饭,导致今天原定的计划并没有完成,好在工作时候效率不低,少熬会夜应该可以补救。
屋里有点冷,我坐在床上,双腿塞进被里,坚持把最后几段文字翻译完,简单校对无误后,才放心地关掉电脑。临睡前,忽然想起屠阳有可能发了消息,匆忙打开手机一看,消息框果然顶在最上方。
—我到了
—这边好热
—[晕]
—吃完饭回酒店了,喝酒的时候用了你的借口 [比耶]
—早点睡吧
最后一条信息距离现在已经过了快两个小时。明天还要早起,他应该已经睡着很久了。
我动动手指,发去一条“晚安。”
正准备关掉手机,却没想到,对话框顶端突然提示“对方正在输入”,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白色的消息气泡就出现在我眼前。
—还没睡 [怒]
我说:怪今天午餐那条鱼,晚上加了一小会班。
“对方正在输入”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今天饭桌上也有鱼,不过做法不一样,是糖醋油炸,他们非说好吃,硬让我吃了几块,但我觉得没有中午清蒸的香
—看见那道菜我就忍不住想你晚饭吃了没有,但是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玩手机
我看着屏幕上一串串的文字,没忍住勾起嘴角。
“吃晚饭的时候我也在想,你今天会不会被灌醉。”我在对话框里写道。
—明天还要工作,他们心里有数的
我告诉他:睡吧,小心明天有黑眼圈。
—其实是在等你消息,刚刚本来打算睡了
—安心了
紧接着又发来张表情包,一只小猪抱着玩具躺在被窝里打呼噜。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图片,过了许久,缓缓在键盘上戳出“晚安”两个字。
/
第二天。
按部就班地起床、洗漱、吃饭吃药,然后坐在电脑前工作。
斟酌词句并非易事,然而这天的效率竟意外地比平时高出不少,也许因为后半部分剧情发展到了高潮,先前种种铺垫陆续得到回应,虽然翻译前已经通读过整部作品,但在翻译过程中还是会被作者的巧思所震撼,于是心情也变得愉悦畅快。
下午接到蒋恬打来的电话,对我前几章的翻译作出了反馈。说实话,我没想到她会对译文如此满意,经过审核后,除了少些部分需要做出细微调整,整体已经达到了直接刊登的标准。
“老师的很多遣词用句都让我眼前一亮,”她说,“很期待最后的成稿。在这部作品翻译结束之后,我可以向您推荐一些诗歌,如果您有意向的话,可以尝试一下哦。”
“是吗。”
大脑空白一瞬,我笑了笑:“诗歌……我以前确实也很喜欢读诗。”
蒋恬一听,顿时喜出望外,像是终于寻觅到了知音,拉着我大讲特讲起来。眼看着话题即将被引向其他方向,突然听筒那边好像有什么急事,她压着电话说了几句,然后抱歉地告诉我要去开会,以后再聊。
我实在招架不住蒋恬的热情,连忙同她道别,挂断电话后整理了一下思绪,一面继续工作,一面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像一个得到了老师夸奖的孩子。
这是我堕入低谷这几年来,第一次拥有如此这般强烈的动力。
我极专注地盯着屏幕,头脑飞速转动。今天的任务其实已经超额完成,然而精神却毫无疲惫,故事情节即将迎来最后的高潮,我呼吸有些急促,心跳扑通扑通地加速,手下打字飞快,甚至让我完全忽略了它们微不可查的颤抖……
这一切迹象对于尚处抑郁症恢复期的我而言其实并非寻常,但我对此毫无察觉。
我又熬夜了。这次原因和前一天恰好相反。停笔时已经接近凌晨三点,我忽然才想起来查看手机消息。
记得屠阳曾告诉过我,第一场签售的任务量是未来几天里最重的,所以白天抽不出玩手机的空档。
点开微信,果然他只在零点发了几张签售场地的照片,还有一张他手捧花束和宣传海报的合影。
估计已经困得打不出字了,于是在照片末尾,他发了一个小小的[月亮]。
第三天。
我起得很早。前一晚本就睡得太迟,连续做了几个混乱的梦,醒后头脑胀痛无比。下床拉开窗帘,太阳尚未被打捞出黑夜,深蓝和橘黄交融着将天空浸染。
我站在窗口出神,半天里一动未动。
树枝剧烈摇晃起来,似有强风袭过,耳边不时漏入几声早鸟的鸣啼。
忽然,一股自脚底急转而上的冷气好像束缚住了整个身体。
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再一次从脑海中浮现,我审视自己,审视着眼前的一切……好像又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闹钟声划破凝滞的空气直穿耳膜,我如梦初醒,狠狠打了个寒颤。
原来我已经站了这么久?都到吃药的时间了。
我忍不住裹紧身上的毛衣,转过身迈开大步奔向客厅。一种怪异的恐惧迫使我从卧室中逃离——刚才我所感受到的,分明是曾在抑郁症期间数次发作的、痛苦难当的解离。
心跳变得比以往更快了。头脑这才开始回忆起昨日几乎不受控制的亢奋,我呆愣地看着手里的药。
如果在屠阳外出的这几天复发,该怎么办?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对着电脑,想要像昨天那样心无旁骛地工作,可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我逼迫自己写点什么,但是回头再看,却愈发觉得那些东西简直不堪入目。不安和恐惧像爬虫一般密密麻麻涌上心头,我捧着手机打开地图,查找赵医生所在的医院,下颚一侧小幅度地抽搐起来。
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我心想,要把菜刀水果刀塞进抽屉,要远离窗户,要在思维失控之前拨打屠阳临走前存进手机里的那几个电话号码……
叮——
微信弹窗突然蹦了出来。
我眨了眨眼睛,点进去一看,屠阳发来了一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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