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屠阳把租来的棉服披在我肩上:“山顶在日出前确实够冷的,他们说的在理。我的外套够厚,但你这样穿可能会感冒的。”
我捏着领口闻了闻,不太情愿地把胳膊套进袖子里:“均码?这么大。”
“是均码,你太瘦了。”屠阳替我把翻进去的衣领整好,没忍住笑,“你穿这个好可爱。”
……可爱?
这小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愣在原地,脸颊迅速滚烫起来,瞪着眼狠狠拍他一把:“乱讲什么?没大没小,快走。”
缆车吭哧吭哧地上升,外面一片漆黑,但不多时就看见了终点处的灯光。
棉服有点过于宽大,走起路都变得笨拙。我们来得不算早,幸运的是还剩有不错的站位,后面几趟缆车送来一批接一批游人,观景台变得越来越拥挤。
“旁边商店一瓶矿泉水卖二十块,那老板也好意思开口……”
“那是送到山顶的运费啦,哈哈哈。”
“挤什么啊,别挤了!”
忽然有人从身后推来,猛地撞到了我的后背。我甚至没来得及躲,整个身体猝不及防地往前倾去,脚下趔趄了好几步。
“小心!”
好在前面还有人挡着,手腕也立刻被一股大力攥住。我转过头,屠阳把我拉回到他身边,与我紧贴着站在了一块。
“没事吧?”他好像也被吓坏了,担忧地看着我,“幸好没有离我很远。”
“没事,”我拉着他往平台边缘缓慢挪动,“我们去那边吧,人少一点。”
虽然有灯,视线却并不清晰,好不容易才从人堆里挤出来,屠阳晃了晃我的手臂:“安鹌,出太阳了。”
我抬头望去,苍穹寥廓广远,群峰错落,天与山交汇处,遽然升起一线橙红的光亮。
我下意识屏了一下呼吸。
太阳一直在攀升,远在天边的光向外延伸……渐渐地,我看见了草坪,看见高树,看见翻腾流淌的云霞。
它们都被烧成了不真切的颜色,陌生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方才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一直到那颗炽烫的火球整个儿脱离山尖、在云层中照射出万丈光芒,突然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喊道:“xx大学等我!”
“我们的宝贝永远健康!”
“考研上岸!”
“今年一定攒够首付!”
“xxxx要一直在一起!”
“……”
接连不断的许愿声撞击耳膜,其间掺杂着相机快门的咔擦声响。极端强烈的眼前之景好像麻痹了其他感官,听觉也被削弱了,我只顾得上睁大眼睛,此时太阳与过去的每一刻都不尽相同,分明离我如此遥远,那一道道穿透云雾的光线却仿佛从身体发肤间长驱直入,迎面照射我冰冻生疮的灵魂。胸腔内轰隆作响,仿佛经历一场雪崩的洗礼,余波牵连起四肢百骸,发出了源自于生命本能的颤栗。
我默默仰起头,阳光几乎吞没了整片天空,身后的黑夜被黎明曙光调换了颜色,变成水蒙蒙的深蓝;仍有星星逗留在这片汪洋的蓝色里,在被白日青天吞蚀殆尽之前,试图挣扎着迸射出最后一粒微光——尽管没有多少人在意。
再往前就是金光普照,天空被烧开一角,露出灿烂的白。光芒尽头与未及之处依然存在着一条模糊的分界,阴阳昏晓互不相融。
所有人都因为眼前的日出而激动狂喜,不知不觉间,消失在背后的夜却让我的心跳逐渐平息。
倘若十年前的我站在这里,脑海中肯定会如泉涌般蹦跳出接连的旋律。
可是现在,就连死水都已经濒临干涸,我动了动嘴唇,无声叹息化为一片白雾,消失在空气里。
曾经被我勾勒出的那些美丽音符,说到底,其实就和眼前被阳光掩盖的星星一样……似乎在注定的陨落与灭亡后,才能够获得生命完满的轮回。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
原来这种美……终究意味着被背弃的世界。
“安鹌——”
飘游的心神被屠阳唤了回来。
我这才意识到,他一直握着我的手腕没有松开。
“好看吗?”他问。
我点点头:“好看。”
他低头看向我,忽然皱起了眉头:“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哪里不舒服吗?”
我稍微一愣,继而露出了笑:“没有,我很开心。”
屠阳耷拉下脑袋,搭在棉服上的指头不安分地动了动,似乎想要向下移动,最终却又停在原处。
“不开心的话,要和我说。”他闷着声,有些低落。
我抬了一下手臂,在屠阳放手的同时,我从袖口里伸出手握了上去。
“怎么这么冰。”
我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想把它全部裹住,可是屠阳的手本来就比我大,无论如何也包不严实。
“逞什么强,”我忍不住责备道,“我还真以为你的衣服足够厚了,明明知道要在上面呆这么久,刚才怎么不给自己租?”
“好啦,好啦。”
屠阳就着这个动作,把两个人的手一起塞进了他的外套衣兜里。
“我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冷,”他伸出手指,挠了挠我的手心,“你别生气。”
我无可奈何地叹气,和缓了声音:“下山吧?”
“……不要。”
他轻轻勾住我的小拇指,又好像玩上了瘾,把每根手指都得寸进尺地捏了一遍。
“再呆一会吧。”
手指肚摩擦掌心,然后慢吞吞挤进了我手指的缝隙里。
天光已然大亮,一些游客开始准备回返。
屠阳却定定站着,怯生生地、犹犹豫豫地,扣住了我的手掌——好像害怕下一秒我就要逃走一样。
指尖颤了颤,我没有回握,也没有把手收回来。
“刚才许愿了吗?”我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问。
“嗯。”
“没有听见你跟他们一块喊啊。”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屠阳的语气十分认真。
“唔,好像是这样。”
静了片刻,屠阳又开口:“不过你可以猜猜看。”
“很好猜?”
“对。”
我闭上眼,然后睁开。
“或许猜到了吧。”我说。
“是什么?”
目光交汇在一起,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让我想起了星星。
我笑道:“你说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作者有话说:
美就是被背弃的世界。—— 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第48章 彷徨
“安鹌,终于又见面了。”
环顾问诊室,不论是装潢还是那股清淡的香气,都让我觉得陌生又熟悉。
赵医生亲切地与我拥抱,可是再次相见,我几乎完全忘记了她的面容。如此一想,过去也没有认真遵照她的医嘱治病,擅自断了药,甚至还……试图逃跑和自杀。
“对不起,赵医生。”
“不用道歉的,安鹌。”
“尽管现在看来那时的很多想法也许很荒唐,但在极端痛苦的时刻,即便是超人也很难完全保持理智,对吗?”赵医生好像已经对发生的一切都了然于心,对此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弯下腰,从饮水机里接满一杯热水,递给我:“三院已经把治疗方案和我对接过了。今天重新见到你,能看得出那边的治疗颇有成效,恭喜啊。”
我试着回想曾经在这间诊室里的时光,记忆如同一箱零落散乱的书页,但是大抵可以通过想象得知——那时的我,肯定是一副畏手畏脚、语无伦次的模样。
“接下来我们又得经常见面了,不过不会很辛苦,顶多就像现在这样聊聊天。”她语气随意地说,“屠阳也来了吗?”
我怔了一下:“嗯,他在外面等我。”
“哦……”她若有所思,好像有些犹豫,“其实你去外地的消息,我是从他那儿知道的。”
我捕捉到她话里的讯息,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他来找过您?”
赵医生端起保温杯,一边喝水一边说道:“嗯,他还以为你是来我这里了。”
医生的语气像蜻蜓点水,说出的话却仿佛变成一只无形手,一把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低垂下眼,没忍住沉声说:“这些年遇到的所有人里,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他。”
“如果你把这话告诉屠阳,那孩子又要偷偷难过了。”
我抬起头与她对视,明白她是有话要讲。
“你想听点有关屠阳的故事吗?”她说。
“其实在他上小学的时候,他叔叔带他来找我看过病。”
我诧异地睁大了眼:“……什么病?”
“你放心,屠阳很健康,是他叔叔神经太紧张。”赵医生瞧见我的表情,微微一笑,“他叔发现这小孩平时话太少了,崩豆子一样,你问一句他答一句,别的一个字也不多讲。平时也只喜欢跟自己玩,不光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还经常跟同班男生打架。”
“后来做了检查,没有任何问题,只是那孩子性格的原因……也许是因为爸爸妈妈出国太早,孩子的人际关系链里只有他和他叔叔两个人,所以在他的认知中,好像从发展亲密关系一开始,就应该掏心掏肺对对方好。那个年纪的小孩们心智都不算成熟,他又总是把其他小孩夸张化的描述信以为真,本来怀着满腔热情,最后却帮了倒忙。
“我还记得屠阳那时说过,五年级的时候,他班里唯一的朋友特别喜欢当时正流行的某款玩具车,但是买不起,结果屠阳愣是从他叔那儿偷来了两百块,连自己的零花钱一起交给了那个小孩……后来秘密露馅,那孩子和屠阳都被各自家长狠狠教训了一番,最终钱倒是还了回来,小男孩却不再跟他玩了。屠阳是个敏感的孩子,他说从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交过朋友了。”
我听着赵医生的叙述,想象小学时代屠阳的模样,这种经历放在他身上,确实一点也不违和。
“这种情况下,顶多只能给他进行性格干预矫正,但效果甚微。不过幸好,后来他还是认识了很好的朋友,对吧?”
“嗯。”我点头,自然而然地想到余星合。他们有着自己的乐队团体,却好像从来没有把屠阳排斥在外,反而经常给予他额外的关照。
“这些来之不易的朋友,自然也包括你……
“所以你突然不告而别,这件事几乎让屠阳崩溃了。”
赵医生的话锋转变得太快,像突如其来的一记闷棍,我呆愣着,说不出话来。
“那天他一大早就来医院找我,看起来像整夜没睡,反反复复地问我,是不是他又做错了……是他把你给吓跑了。”
“屠阳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些……”
话说到一半,我却又开始迟疑。
仅凭我支离破碎的记忆,屠阳对我说过哪些话,我又怎敢百分之百做出肯定?
“但是,你也不要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的负担。”医生又说,“那天我们谈了很久,反倒替他解开了一些心结,这是好事。”
“……是什么心结?”
“这得保密。”
赵医生眯起了眼,笑吟吟的:“等他想说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她的话使我不禁更加迷惑。我低下头:“赵医生,其实这些天,我经常在思考我和屠阳的关系。”
“以我目前的病况,即使独自生活也不会有太大问题……这次不是撒谎。”临到嘴边话语又变得艰涩,“我不应该再继续拖累他了。但是——”
“为什么一定觉得你是在拖累他呢?”赵医生的语气严肃起来,“毕竟你已经开始工作,也慢慢回归正常的生活节奏了。”
“我是在试着变好,”我痛苦地摇头,“可屠阳总要拥有自己的未来。”
屠阳不是同性恋。
他不可以是同性恋。
然而,尽管我不依不挠地将此作为阻止自己的理由,近来发生的种种却使我更加困惑,不安也愈发变得强烈。
“那你认为,你喜欢屠阳吗?”
赵医生的提问来得猝不及防。
——咚咚。咚咚。
心脏在胸腔中来回碰撞,整个身体几乎都随着心跳晃动起来,我皱起了眉头。
如果换作半年前,我也许可以不带犹豫地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现在——
我无法假装自己从未对他有过一秒的心动。
我不可能再遇见第二个像屠阳这样好的孩子了。
是我……开始舍不得了。
我露出苦涩的笑:“我不能喜欢他。”
我不能如此贸然地喜欢他。
感情对于我而言,一直都是沉重而难以启齿的;在过去岁月里,我所经历的感情中掺杂着种种迷茫、无奈、苦痛、耻辱与背叛,它们构成了我对这个词语的全部理解。
我不愿将这样的感情强加在屠阳身上。我会伤害他。
“我只能告诉你,屠阳从小就是个非常倔强的孩子。”
“‘我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这个问题也许很难回答,但是也可以很简单。”赵医生的音调,和她注视我的眼神一样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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