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鹌呀,”余星合放松地伸起懒腰,语气却没有玩笑的意味,“我们不是随便找个人来接这活儿的。其实在邀请你之前,我和他们几个早就商量过,也听了你的曲子,意外地发现,你的个人风格和这张专辑想要呈现的效果竟然有许多相似之处,所以最后才下定决心给屠阳打了电话。”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在这方面,你是我能想到的最佳选择——”说罢余星合又笑了,“最佳救命稻草。”
听他这样讲,我于是也微微放下心来:“其实最近几天,我一直都在犹豫,要不要重新拾起过去的工作……是你给我引出了一条路,我也得感谢你们。”
“说到底这些都是屠阳的功劳。没有他,我们也不可能认识。”余星合坐进沙发里,“最近忙得昏头转向,都不知道有没有精力给这小子办生日live。”
再过几天就是屠阳的生日,这件事我是知道的。记得住院时我们曾聊过这个话题,屠阳说他出生在一个大雪初晴的早晨,他妈妈告诉他,那天早上太阳出得很晚,阳光却格外灿烂,散落在彻夜飞雪的白茫茫大地上,整个世界都被折射出异彩纷呈的光亮。
于是他的名字里也有了一个太阳。
“不对,等一下。”
“怎么了?”
“他生日那天好像刚好撞上巡演了……我操。”他打开手机翻看,发出一声惊叫,“怎么之前一直都没注意这事?”
我面对电脑屏幕,心里却愣愣地想,该给这小孩送什么礼物?
挑选生日礼物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生前三十年里,我甚至连可以送出生日祝福的对象都寥寥无几。
“星合,”开了口才忽然有些羞赧,我转过椅子面向他,装作随口问,“你们给彼此过生日,一般都送什么礼物?”
余星合闻言,爽朗一笑:“我们通常只发红包。”
我听完哑口无言。
他向我解释:“是这样,因为我们几个对生日这事的态度都比较随意,而且每个人过生日都要办场演出,就当是和乐迷一块集体庆祝了。”
“不过礼物偶尔也会送吧。今年师雅的鼓棒在她生日前被敲断了,屠阳就买了副新的送给她。”
我哑然。
原来现在小年轻们都这样想?
“不过是你的话,送什么阳阳都会喜欢啦。”
余星合用手托腮,缓缓道,“他的愿望不就是你可以……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嘛。”
“……是吗。”默默转过身,我又想起昨天夜里,屠阳低下头说话的模样。
小孩儿在做什么?
这个时间,应该起床了。
……
在想什么呢。
戴起耳机,我深呼一口气,再次按下了播放键。
/
大学和乐团工作前期,是我系统学习编曲、打磨功底并钻研出个人风格的阶段。不记得一开始是在哪天、又是出于何种契机——我好像忽然开了窍,紧接着像得了疯病一样连续几个夜晚不眠不休地创作,灵感有了规矩的指引,就如同流水沿沟渠逡巡而下,我顺着调式音律和节拍的指引,长长短短四五首曲子,几乎是一气呵成。
但后来只有其中一首被我演奏发布,其他几首总觉得尚有瑕疵,所以决定留在日后修改。那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它们在将来竟被我一齐打包然后卖给了别人。
我安安静静坐在椅子里,手掌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屏幕,但也只是为了让目光有处安放。
血液流经指尖和脚掌,耳边没有任何声响,唯有心脏在不停跳动。我在等待。
紧接着……在某次呼吸间的缝隙里,我捕捉到一粒微弱的音符。
于是抬起手,我不加思索将它按了下去。
直至这一刻,熟悉的感觉才终于在心头涌动。就好比胸有成竹,过去的我也像今天这样创作,几乎没有任何不同。先前的种种担忧终于被一扫而空,我不带迟疑地寻找到开端的一小节旋律,记录下来;然后是下一节,下下节。改编不同于原创,有原始的基底可供依照,只要思路清楚,不需要太多灵感和奇思妙想,这极大减轻了我的工作压力。
谱写的过程中,偶尔需要琴声的参引。余星合的曲库很齐全,省去了不少调试的麻烦。手握鼠标,我将视线汇聚在屏幕中,在制谱的同一时间将旋律搬进电脑,以便随时更改。
这种轻车熟路、水到渠成的感觉,带给我一种莫大的宽慰。
原来时隔多年,老天却并没有惩罚我的怯懦,反倒催促我再次握住了作曲的笔杆。
改编后的歌曲开头出现了三秒钟的空白,从第四秒开始,一声钢琴单音如同流星闪过。不同于交响乐的固定模式,整个开头都是松散的慢板,只有琴键在独自起舞。这一段收音无需太完美,如果能录进室的底噪或许更好……万事万物在风吹中变得模糊不清,一个迷失在天地间的人。
大提琴声加入进来,宛如旷野上猎猎的风。软件里演奏出的音色效果十分有限,但呈现在脑海里的画面却是我想要的最终效果。我跟随伴奏的推进继续向前,风还在奔跑,过渡的拨弦每响起一声,我的脚步就变得更加轻盈。
人声开始在耳边呢喃,像茫然的自语。地面下数不清的暗浪混沌而汹涌。四三拍节奏让旋律化为忽近忽远的海浪,中提琴和大提琴相互合应,它们牵引起风暴,簇拥着海水击打在岸边,吞蚀,向后撤去,它们势不可挡地向前行进。
长笛,单簧管,双簧管,构成汪洋深处的劲风与漩涡,大力推搡着我向前走去,然后跨入海水。我闭上眼,离岸流拖住我的双腿向更远处移动,风雨飘摇,我的身体不受掌控,大海就像人这一生中重如千钧的宿命。
洋流不断撕扯着双手双脚,我在海面上浮沉。深黑的海水冰冷彻骨,空气愈发稀薄。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直至此刻,恐惧才终于以极为缓慢的步调一寸寸爬上心头,海浪卷起我的身体抛向高空又急速坠落,死亡的呼唤也愈发响亮。
在海水灌进耳朵的一瞬间,我忽而听见了芸芸众生的欢笑与哭泣,那些声音混杂一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仿佛听见婴孩的啼哭,听见了弥留前最后一声急喘,我听见花草接连不断地枯萎和绽放,听见野兽在丛林深处交媾,听见男人的哭嚎还有女人的尖叫;我听见大鱼亮闪的鳃盖一张一翕,痛与甜蜜的尽头传来神往的奏唱,有如万仞鲸波层叠推进,梵文经书与福音祷告绕缠不清……胸口化作一张平整无瑕的鼓面,拍打出生命与死亡之音。我听见无数与我有着相似经历的人走进这片大海,我听见走音的小星星变奏曲,我听见少女的歌声不住颤抖,下一刻年轻的声音又急转苍老,“多福多寿,平平安安……”
从内心中迸生出“绝望”的那一刻,我才真正开始领悟——原来这是我曾经选择自杀的那片海。
这是我一生中最孤独的时刻。
小提琴终于在此时出现,急促的高音如同一道闪电劈裂天空。
“他说冰原有融化的雪,他说孤岛有盛开的花。”
“他说睁开眼吧,大雨快要落下。”
“明天、明天、明天——”
“回家吧。”
“明天、明天、明天……”
和声渐起,钢琴琶音扶摇直上,托起海底的水流入天空。世界忽然安静下来,木吉他轻声扫拂和弦,细密的雨水在风中飘扬。
天上地下,唯有小提琴的奏鸣。那声音如风一般自由,抚摸大海和陆地,又在咸潮的雨雾中流动。一双无形手掌包裹住我的脸颊,温暖得让人忍不住流下眼泪。千万道光芒刺破天穹,没有云层遮蔽的海面显现出浅色的波纹。
天放晴了。
歌曲的最后也没有道明,明天到底在哪,明天究竟有什么。
可是,尽管歌曲叫《Isolation》,尽管整首歌大半篇幅都在讲述生死、孤独和挣扎,结尾中却又忽然出现了光亮。
像一个留白的故事,谁也不知道未来将会如何。那毕竟是孤独的明天。
身体整个后仰过去,我陷进椅子里。长时间高强度的输出使我身心俱疲。
历时四天,第一首伴奏demo的制作总算告一段落。
我揉了揉酸涩的双眼,看一眼时间,还不算晚。也许今天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随手摸出烟盒,倒了两下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这时候还能忍住不抽几乎不太现实。
冬夜寒风瑟瑟,我裹了裹外套,随便坐在路边长椅上,就着身后便利店里的灯光点燃了香烟。虽然没有像当年创作时那么不要命,但还是没有办法保证充足睡眠,我靠在椅背上小口抽着烟,脑袋有些眩晕。
还没抽几口忽然电话响了,蒋恬打来的。
前几日向她辞去工作时,对方好像正忙,签字确认后又跟我说后面会再联系。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她是在客套,毕竟这不是长期合同,里面也清楚写到乙方在阶段性翻译工作完成后有权依据自身工作安排决定解除合约。
“蒋编,您好。”我把手机放在耳边。
“晚上好啊,安鹌老师。”那边声音里也带着疲惫,“在忙?”
“不,刚忙完。”我笑了笑。
“我也是,这会刚离开工位,抽空跟您聊聊。”顿了一顿,她接着说,“其实您前几天突然提出辞职,我是挺意外的,原本以为还有机会发展长期合作呢。”
“这个决定对我来说也很突然,”我闭目养神,“抱歉,多少感觉有些辜负您的期待。”
“哪来的话,本来也就是短期兼职。只是就这样失去一位优秀认真的翻译老师,多少还是有些可惜。”蒋恬的语气轻松起来,“现在的工作应该辛苦不少吧,还是和语言文字打交道?”
“不是,”我抽了一口烟,“现在在做音乐,帮忙编曲。”
“我的天,”电话那头大吃一惊,“安鹌老师还真是全才啊,好厉害。”
“您过奖了……”
“说起音乐……我这人对音乐还真是一窍不通,年轻那会也没认真追过什么歌星……
“哦,不过突然想起来,好几年前我确实喜欢过一个小提琴家来着。是不是有点意外?”
握着电话的手微微一紧。
我垂下眼:“还好。”
“那些年他在网上可火了,我就是因为看过那条出圈视频才变成了他的粉丝。那位老师的作品好像大部分都是原创吧,不过有时候也会改编翻奏其他曲子……我其实不太懂,但一听演奏就知道他很厉害,而且很多粉丝都夸赞他的创作和表达方式可听性非常高,让许多和我半斤八两的‘土包子’都对古典交响乐有了更多的了解。”
烟依然叼在嘴里,我望着街对面熄灯的店铺,迟迟没有说话。
“安鹌老师,你在忙吗?”
“唔,”我吸完最后一口,掐灭了烟头,“没有,我在听你讲。所以他现在不火了?”
“前几年这位老师被人指控抄袭,争议有点大,其实很多人都觉得他是被冤枉的,但你也知道网络上的环境……后来他好像隐退了,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
“隐退”,这个词很有趣,听上去像一块华丽的遮羞布。我无声笑了一下。
“他的ID是什么?我也想认识一下。”
“叫——哑鹌鹑。哎,好巧哦,你的名字里也有个鹌字……”
蒋恬还要赶末班地铁回家带孩子,实在是非常辛苦。通话结束后手机还亮着屏,我盯着手机左下角,钢化膜在那处有一道裂缝,被屏幕光衬托得更加明显,但我忘记它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了。
我皱起眉,手指按压住突跳的太阳穴。
为什么,这个巧合迟到了这么多年?
为什么,偏偏在我最需要蒋恬那些话的日子里……却没有等来哪怕一个人呢?
好像我只是一直在假装释怀,直至多年后的这个夜晚,我才终于发自内心地意识到,屠阳并没有撒谎,原来除他以外,确实还有很多人是愿意相信我的。
原来我确实得到过那么多人的支持。
原来……我并不是千夫所指的罪人。
我所深爱着的东西,也曾被他人视若珍宝。
袖口擦了一下眼角,又擦一下,然后两只手一块蒙住了眼睛。
聊天框里接连几天都没有任何新消息。
屠阳这小子,又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在画画,为什么还不联系我?
我有些窝囊地发出一声呜咽。
我告诉屠阳,我需要时间思考,可真正应该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的人却并不是我。我还有什么可想的?假如我说,我确信自己对屠阳有着友达以上的感情……
屠阳能够肯定,他和我是一样的吗?
上一条消息还是搬出屠阳家之前他打来的语音通话。我如此浑浑噩噩地想着,本想退出去,手指一划,通话界面却突然跳了出来。
我猛然一愣,慌张地按下了挂断。正要收起手机离开,屠阳的电话却打了过来。
……怎么速度这么快?
“安鹌。”
看样子感冒还没好全,一听声音就知道。
我看着手机界面里“屠阳”两个大字,没有讲话。
“喂?安鹌,怎么啦。”
我忍不住横过手机,把听筒凑在了耳朵边上。
“我点错了,”我说,“对不起。”
“你在外面吗?”屠阳疑惑道,“声音也……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就出来买包烟。”我轻轻捏住衣领,“今天做完了第一首歌。”
“真的吗?好快啊,我的稿子才画了不到三分之一。”屠阳一听,声音变得高兴起来,“那……那你是不是很快就能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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