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终于……
我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屠阳的神情还是呆滞的,好像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我正要开口,他却忽然眨巴着眼睛笑了。
“想要我签什么?”他看了一眼我放在旁边的花,语气上挑,含着笑。
“随便什么都好。”我顺着他的话回答。
屠阳穿着出发前和我一起挑选的其中一套衣服,低下头在书本上涂涂画画,模样很乖。我安静地等待,没过很久,他抬起笔,悄悄从外套衣兜里摸出什么东西,快速夹进书里,郑重其事地把它交还给我,还不忘小声说:“破费啦。”
“辛苦了,哑暏老师。”我弯起眼睛。
离开前,屠阳朝着我的口袋指了指,我猜他的意思是让我留意手机信息。走到离队伍稍远的空地,我松出一口气,打开画册,一枚钥匙躺在书页中间。
掏出手机,屠阳果然发来了几条消息。
— 二楼扶梯口靠窗上锁的那个房间,是我的休息室,钥匙给你了
— 六点采访结束后我就过来
— 可以去周围走走,不想的话就在里面休息吧
我回他一个OK的表情,但屠阳的消息肯定是忙里偷闲发的,估计现在也看不到。
按照他的指示,上楼打开门,面前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我把背包放在沙发上,看见沙发旁边立着屠阳的行李箱。
难道他已经把酒店退订了?
我坐下来休息,打开屠阳的画册,扉页上画了一只憨笑的小狗,眼睛亮闪闪,嘴里叼着一支向日葵。
后背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从画册第一页往后翻,火车上一夜未能安睡,现在总算放松下来,困意也找上了门。我边看边打着哈欠,强撑许久,最终还是妥协地闭上了眼。
好像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被屠阳叫醒的时候,大脑甚至卡壳了半晌,我脸颊发烫,马上直起身体:“结束了吗?”
“我回来半个小时了。”他眼巴巴看着我,“看你睡得好香,就没叫你……但是我现在有点饿。”
我懊恼得说不出话,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问他:“今晚还有应酬吗?”
他摇头:“本来是有的,现在没了。”
“什么意思?”
“其实主办方的计划是今晚一块吃顿饭,明天一早带我去爬山。”屠阳向我解释,“但是刚才我说家里有亲戚来了,不用弄这些,他们挺通情达理,嘱咐我多陪陪家人……应付完这些,我才上来的。”
“你这是什么奇怪借口啊。”我被他的话搞得哭笑不得,又忍不住担心,“真的没关系吗?如果因为我扰乱了你们的行程——”
“行程在下午六点就全部结束了。后续那些本来就没什么必要,这趟下来他们也累得够呛,不如放过彼此。而且,这边筹备组的组长还极力要我和他女儿见一面……”
“啊,”我了然,忍不住逗他,“那不是更应该去了吗。”
“不要。”
“为什么?”我继续追问,“你本来也该……”
不料屠阳却突然急了。
“没有为什么。”
他皱起眉头,凑近了瞪着我:“你很想让我去吗?……如果你想,我就去,我现在就给组长打电话。”
“……”
屠阳生气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每回都让我忍不住被吓一跳,进而从心底产生无限自责。
我不知道这个玩笑,居然会让他有这么大反应。
屠阳垂下了眼睛,看起来十分委屈。
我笨拙地靠上前去,抱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我在他耳边说。
屠阳长长呼出一口气,双臂用力地环住我的身体。
墙上钟表嘀嗒不停,我们以这样别扭的姿势拥抱着,体温都几乎快要互融了。
“我想你了。”屠阳呢喃着低声说。
他的话语轻得像一滴泪,顺着食管流进胃里,阵阵酸涩如同涌上胸口的洪波。
“怎么不说一声就突然过来?我明天就回家了。”
屠阳的鼻息扑在脖颈上,有些痒。
“嗯……”
“我看过地图,”我慢吞吞说着,有些答非所问,“你离我有将近一千公里远。”
“可以视频通话呀,坐车太累了。”
“视频,也一样很远啊。”
屠阳靠在我身上一动不动,不一会,他抬起头,两只手捧住了我的脸:“现在还远吗。”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心脏砰砰跳动,像被一股大力拘束了手脚,一时间身体竟然动弹不得。
“……嗯。”鬼迷心窍似的,我下意识轻轻点头。
窗外天空泛起暮色,屋门紧闭,室内也没有开灯,四周愈发变得昏暗。
屠阳今天做了造型,但刚才在我肩头蹭来蹭去,后撩的碎发又零散地垂到前额,略微挡住了眼睛,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现在远吗?”
我抓住了他的肩膀——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能纵容他继续下去……我应该推开他的。
可是,可是。
贴在我脸颊的手心,真的好暖和。
孤独像一块巨大的疮疤,藏在身体里隐隐作痛,分明完全能够忍耐,却偏要牵动心脏,于是脓水肆意流淌,浇灌出了一颗裂缝的种子。
我舍不得拒绝屠阳给予我的,无论是过去、现在,亦或是将要发生的全部。我像一条不知廉耻的寄生虫,予取予求地贪恋着一个不该停留在我面前的人所给我的温暖。
我浑身都在颤抖。
究竟是哪一步出错了?
屠阳握住我的手,他的嘴唇摩擦着我冰凉的鼻尖,咬碎了我呼出的、仓促的气息,声音低哑。
“……现在呢?”
他探过来,吻住了我。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屠阳,他也没有合眼,只是目光朝向下方,没有同我对视。
他不是会接吻么,为什么说自己没有谈过恋爱?
我轻声喘着气,思考的余地被无法言说的心绪步步吞占。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没用的懦夫,尽管编织出貌似如常的表象,内里却掩盖着一层覆一层的苦痛。可是时至今日,我不想再像这样躲藏下去了——逃避现实,逃避感情,逃避眼前的一切……
阳阳,直面一个人,应该需要多少勇气?
我朝着屠阳的下唇咬了一口,他吃痛地吸气,我翻身跨坐在他双腿上面,嘴巴里又涩又咸,我知道自己在气喘吁吁地流泪。
屠阳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手指不停擦拭着我的脸。
我终于紧紧闭上双眼,抵住了他的额头。忽然街边驶过一辆警车,呜啦刺耳的鸣笛响彻云际。
我含住他的舌尖。
天黑了。
作者有话说:
对于爱,两个人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
第47章 日出
我伸出手,轻轻推了推屠阳的肩膀。
下一秒他便松开了我,我从沙发里起身,尚未理清该说些什么,只得呆头呆脑地看向地面。
理智终于将这卑劣的冲动按捺了下去,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背过身,有些犹疑地开口:“去吃饭吗?”
“……嗯。”
在饭馆填饱了肚子,我用勺慢慢刮拢着残羹剩饭,低头听屠阳讲话,回程的机票订在了明天下午,原本计划签售结束吃过饭后,主办方的车会送他去山地景区附近住下,所以先前的酒店就在今天中午办了退房。
“我想……反正闲也是闲着,不如明天早上就一起去爬山吧?”屠阳放下筷子,向我询问,“不过可能会比较辛苦。”
“好啊,”我想了想,淡淡笑道,“我好像还从来没在山顶看过日出。”
扰乱计划的人是我,我当然也没有提出异议的理由。想要等日出就得很早出发,简单商议后,我们决定直接在山脚下找一家民宿过夜。
“房卡请拿好,顺右手边楼梯上二楼。”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屠阳身后,上楼、刷卡、走进房间,把行李放在桌上,刚坐上床,屠阳电话就响了。
“签售会主办方那边打过来的。”屠阳接通电话,我向他指了指浴室,示意我先去洗澡。
他对着手机应答,朝我点头。
民宿设施有些老旧,淋浴头的水流很细,等了很久也不出热水。我仰起脑袋,温凉的水花不断拍击脸颊和身体,顺着小腿和脚踝一路蜿蜒而下。
蒸汽逐渐四散蔓延,透明玻璃上结出一层朦胧水雾,我闭了闭眼,迟来的眩晕感几乎叫人难以咂摸。
傍晚的种种经过终于开始在脑海中浮现——不想回忆、不敢回忆的事,根本不应该发生的事。
我记不清时间到底过了多久……疑问与恐惧的厚网越织越密,我仰面朝天动弹不得,每交换一次呼吸,身体就向下更陷一寸。
经过治疗的身体在不少方面发生了变化,比如不再每时每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而能够比从前更加敏锐地捕捉到某些讯息。我接一捧水猛地泼到脸上,又想起屠阳下午签售会上与我对视时的眼神。
我们的关系,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按照正常的路线发展,是同乡人,是关注与被关注者……是施救者和病人,是房东和租客,是朋友……是家人。
而将这些身份如同珠石一般串联成线的,却极有可能是某些曾被我忽视掉的、构成另一种截然不同关系的情愫。
假如这一切不过是一厢情愿,我完全能够释然;但令我焦躁不安的,恰恰就是因为——当我重新回想过去,这种假设的印证,在那些日子里分明遍布着种种蛛丝马迹。
我低下头,伸展十根手指,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去,指甲上好像涂抹着艳丽的红色甲油。
我很久没有想起过妈了。
——就当我没生你这个儿子……
——你们刚刚是在接吻吗?你下得去嘴吗?
——你去死吧。
太阳穴开始痛了起来。
屠阳还很年轻,等待他的,还有大段灿烂美好的人生前程。
难道要让他变得和我一样吗?
和我一样、担负起沉重到不得喘息的“同性恋”的称呼,一步步偏离人生的正轨?
药片被分类装进便携药盒里,紧贴在背包夹层中间,倒在手心上,白的,蓝的,红的,让我想到自然中那些美丽却危险的动植物。药片和胶囊穿上彩色的外衣滑进肚里,使我摆脱苦痛,尽可能地保持“正常”……可是一张张检查报告和医嘱又将判决宣布:这些冰冷冷的东西注定要和我余生的每一天紧密绕缠,为我换取前三十年从未曾得到的耿耿忠心。
砰——
浴室门被大力推开,我吓了一跳,含在口中的水被急匆匆吞下去,呛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咳得缩起肩膀,屠阳赶忙冲过来,替我拍打后背:“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吃药,浴室里太闷了,憋得我难受……”
我摇头,抹掉眼里的泪花,抬头看他一眼:“头发都没干呢。”
“等会把吹风机拿出来用。”屠阳收起桌上的药盒,端起杯子,“要再喝两口吗?”
我摆了摆手,他便顺手喝掉了剩下小半杯水:“我把闹钟调到了凌晨三点半,明早去楼下便利店买点吃的,我们趁早出发。”
“好。”我盯着他手里的水杯,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被咽了下去。
只好用手背碰了碰他的指尖。
“还是再倒点水吧……以防万一,我可能得吃片安眠药。”
“哦,哦。”屠阳好像在愣神,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冲我傻笑,然后握着杯子转过身去,“我帮你倒。”
我看着他的背影,身体向后仰去,把整个后背贴在墙壁上,很冰,刚才沉浸在奇怪氛围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大半。
还不够明显吗?他的镇定也都是假装的。
这个……笨小孩。
/
药物使我获得了短短几小时的好眠。醒后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我和屠阳站在一块刷牙,身体不由自主往旁边靠过去,被困意和低血糖折腾得说不出一句话,好在早饭过后吹了一阵冷风,终于勉强打起了精神。
出乎意料的是,登山的游客居然来了不少,买门票时身后跟着一队老年旅行团,穿着统一的服装有说有笑,比屠阳还朝气蓬勃。
“真厉害啊,”屠阳甩着票根,悄悄对我说,“不知道我老了以后还能不能打得动篮球。”
“珍惜时光吧,”我阴恻恻地说,“反正我已经不行了。”
纯走路上山得两三个小时,以我的体力估计需要更久。工作人员说前半程容易后半程难,不过半山腰处可以乘坐直达山顶的缆车。
我们从善如流地买了套票。
事实证明这是正确的选择……爬到中途我已经累得快要喘不上气,上次爬山好像已经是很多年前,那时候身体还远没有现在这般羸弱,眼看着屠阳离我越来越远,到达了目光可及的缆车搭乘点,又折返回来陪我爬石阶,实在有点丢人。
“还好吗?要不要我扶着你。”
“……不用了。”
搭乘缆车前,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告知,在这个季节,日出前山顶气温很低,建议游客租借景点提供的棉服。
“真会赚钱。”
我正准备拉屠阳走人,回头一看,那人已经直冲冲奔向了租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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