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徐森鹤冲进洗浴间,和镜子里蓬头垢面的年轻男孩错愕地四目相对。接着,徐森鹤毫不犹疑地甩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很疼,是真的,没有做梦。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一切都还来得及,对吗。
徐森鹤冲回卧室,电子屏幕上仍然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今天的日期是2012年11月13日。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在明天和宋乔亭碰面,2012年11月14日,徐森鹤记得很清楚。
一切凑巧得像是天意的安排,就连上天都在帮他挽回些什么,徐森鹤很感激。
他麻利地推了明天要拍摄的客片,彻夜辗转难眠,凌晨起床把自己上上下下整饬了一通,特意喷了柑橘果味的香水,还在出门前反复照了很久的镜子。不知就里的阿姨给他鼓劲,说:“Ethan,wish you good luck ! ”
徐森鹤没有否认,他笑了笑:“Thank you , I'll try my best。”
他昨天订了一束花,甚至在头昏脑热的状态下订购了一对应急的戒指。因为怕把人吓到,徐森鹤最终没有去拿。他径直赶到了叹息桥下,站在那里,开始漫长且心焦的等待。
宋乔亭会在下午三时左右向他迎面走来,穿着绣有校徽的黑色棉服和深色的牛仔裤,白色卫衣的帽子露在外面很打眼。
徐森鹤现在还能复述两人当时的对话。他幻想着宋乔亭再一度向他走来,这次他会更加勇敢地和他打招呼,说:“You are so charming。”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徐森鹤开始焦急地在原地徘徊。
宋乔亭没有按时过来。他怀疑自己眼花看漏了,可他看得那么认真,又怎么可能会出错。
记错时间了吧,徐森鹤想。他抬腕看看手表,4:07,还不算晚,再等等吧。
4:30,徐森鹤开始怀疑自我。
5:00,徐森鹤回拒搭讪的语气变得糟糕。
5:10,徐森鹤想要抽烟,可他没有带,也不敢走开。
徐森鹤等到天黑了,宋乔亭都没有来。指针转过表盘正中,24:00过去了,2012年11月14日,他们本该相遇的日子,宋乔亭没有出现。
怎么会这样。徐森鹤不甘心地守在原地,像街头的流浪汉一样无家可归,绝望的心情不亚于他35岁生日那天。
结局是一样的,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二
糟糕的事情接踵而来,徐森鹤在留学生圈子里打听不到叫宋乔亭的人。
宋乔亭没有来英国留学,这是徐森鹤唯一能接受的解释。
他拼命地寻找宋乔亭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痕迹,意图像大海捞针一样从472个同名关联人中找到他要找的宋乔亭,那个被他辜负了很多很多年,需要重来一次才能够还清的、用许许多多的爱补偿的宋乔亭。
徐森鹤不敢设想悲剧的结局。如果找不到宋乔亭,他遇到的奇迹也没有了意义。他活了三十五年已经活够了,寄居在这具青涩的躯体里浑浑噩噩地重复他先前的人生只是一种消耗和折磨。
徐森鹤焦虑时会一直抽烟,毫无节制。被他随手丢在地上的烟蒂烫坏了羊毛地毯,可他根本顾不上这些。他抽着烟浏览各类网页,控制鼠标的手指机械地点击、滑动,已经没有了知觉。
光标再度停在了“宋乔亭”的名字上。
这是一份公示的研究生录取名单。杭州,人文学院,宋乔亭的母校。
是这个吧?徐森鹤的直觉告诉他是的。屏幕上没有照片,只有干瘪瘪的三个宋体方块字,却在密密麻麻蚂蚁一样的行列里那么显眼。
心脏在腔室里恢复起跳,徐森鹤浑身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他透过那三个字,能看见21岁的宋乔亭,一个很优秀很善良,脾气很好,偶尔较真,还有点笨手笨脚的宋乔亭。
一个没有被任何事情伤害过的,家庭美满,身体健康的宋乔亭。
三
徐森鹤当即订购了最早飞往杭州的机票。
窗外漂浮的团团云朵让徐森鹤想起了童话小镇里洁白无垠的雪地,积雪的屋顶、松树和温暖的灯光。
他在那里向宋乔亭示爱,宋乔亭说,why not 。
接着他们拥抱,亲吻,在度假小屋暖烘烘的壁炉旁边做爱,依偎着分食同一份巧克力奶油蛋糕,蛋糕的顶上有枚酒渍的黑樱桃。
徐森鹤快要忘了他现在对宋乔亭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的事实。能否找到宋乔亭以及如何被对方接纳,这些都是问题。而徐森鹤答不出最优解。
他熬了一晚没睡,头痛得要裂开,所以暂时放弃了低效的思考。毕竟他现在要做的不是确立爱人的身份,只是想先看一眼宋乔亭,看他好好的就行了,其余的都可以慢慢来。
飞机落地,徐森鹤在快餐店简单吃了顿饭,花了十六分钟,然后打车去学校。
这是他第二次造访这里,上一次来是为了对接宋乔亭的遗体捐赠事宜。
学校尚在对社会公众开放,进去很容易,找到人文学院倒费了一番功夫。徐森鹤里里外外逛了个遍,没找到人,就在一楼半开放式的咖啡厅等。他神经病似的盯着每个过路的人看,店员上前问他需不需要帮助,徐森鹤想了想,问:“你认识一个叫宋乔亭的学生吗?”店员说没有,但可以帮他问问其他人。
过了一会,店员走过来,告诉徐森鹤有位同学认识他要找的人。那个孩子戴了一副圆框黑眼镜,问他:“请问你找宋乔亭有什么事情吗?”
徐森鹤又不能说他只是想看看人家,一摸口袋有个打火机,脸不红心不跳地递过去:“有人托我送过来的。”
黑眼镜接过去,当着徐森鹤的面没好意思吐槽哪里有人表白送打火机的,这种事情开学以来他经历过很多遍——作为宋乔亭的舍友,替别人转交酸溜溜的情书和各式包装精美的礼物。
第一次收到打火机。看着倒是价格不菲。
“我转交他吧,他那边有事,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宋乔亭的朋友也很善良,徐森鹤跟他说谢谢。黑眼镜悄咪咪地凑过来告诉他:“不管是不是你朋友让你捎的,同学我得提醒你,他不是gay。”
徐森鹤嘴上说谢谢,心里却想,他是不是gay我还不清楚吗?
他在这儿等到了晚上,终于等到宋乔亭从电梯门出来。宋乔亭背了个大大的双肩包,走路还是慢悠悠的,他从徐森鹤旁边走过去,徐森鹤差点伸手把人拉住。
“可算结束了。”黑眼镜从座位上站起来收书包,跟宋乔亭说,“有个人给你送东西来了,猜猜是什么?”
宋乔亭不猜,也不要。黑眼镜塞给他:“打火机!虽然说送这个挺奇怪的吧,但还有点用,能留宿舍里过生日的时候点蜡烛……”说话间他往徐森鹤这边瞟,徐森鹤整了整衣服站起来,却听到黑眼镜讲:“哎,那个人呢?刚还在这儿的,怎么走了?”
宋乔亭把打火机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儿,抬头跟着他看,也没瞧见人。
徐森鹤心急地说:“是我,我在这儿!”没人理他。他跑过来伸手要拍宋乔亭的肩,手却从宋乔亭的身上穿过去了。
摸不到。手底什么触觉都没有。
徐森鹤愕然。
通过几天的观察,他惊奇地发现,每当他和宋乔亭共处在同一个空间,他就无法被人看见。无论他如何在宋乔亭面前大喊大叫,又搂又抱,宋乔亭都看不到,听不见,也丝毫没有任何感觉。
徐森鹤在宋乔亭那里变成了透明人。
四
透明版本的徐森鹤在宋乔亭身边呆了一周。他起初很不甘心,用各种方法吸引宋乔亭的注意,在迫不得已认清事实之后,从吵闹变得安静。
今年宋乔亭21岁,他19岁,人生那么长,长到在这个节点望不到尽头。身后没有夺命的嘀嗒声逼迫他们面对分别,他们可以相伴很久很久,这是原本宋乔亭生命中最后一段旅程里,徐森鹤最大的愿望。
现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徐森鹤每天早晨都会赶到宿舍楼前等人,园区里女生宿舍楼前也有零星几个等人的男生,徐森鹤幼稚地坚持要比其他人都要早到,好像这样就能显示出来他给宋乔亭的爱很多很多,比爱意正浓的年轻伴侣还要多一点点。
宋乔亭很少睡懒觉,最晚七点半就会出门,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走靠右的那条林荫小道。有时候是自己,有时候是和黑眼镜一起。
两个人的时候,徐森鹤就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如果只有宋乔亭一个人,徐森鹤就会很快很快地跑过去,站在宋乔亭身边,和他保持一样的步调。
宋乔亭走路时手会自然垂下来,徐森鹤微拢起手掌和他虚握在一起,好像在牵手。
徐森鹤的喜欢是寂静的。
他跟在宋乔亭身边,陪宋乔亭上课、开组会、去图书馆坐着看书,感觉自己身体里溜走的活气都丝丝缕缕地回来了。他不用再靠安眠药入睡,在这样平淡的大学生活里,久违的幸福将他充盈。
徐森鹤在杭州呆了一周,然后回了趟北京。他的爸爸妈妈现在还很年轻,琳达正在国际高中读书,和他抱怨功课有多麻烦。结束了短暂的旅程,徐森鹤回到英国,替19岁的自己完成学业。
期间徐森鹤保持了基本一周回一次杭州的频率,25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成了常态。偶尔一次破例是由于徐森鹤partner的失误。
那一次徐森鹤尝试着拨出了一通越洋电话。宋乔亭的手机号码没有更换,电话接通,先是静默了几秒,然后宋乔亭说:“喂?”
徐森鹤在短暂的沉默后,心潮汹涌地说:“喂。能听到吗?”
对面还是宋乔亭疑惑的问句:“喂?有人吗?”
宋乔亭听不到他的声音。可徐森鹤不想挂,他对着手机絮叨叨地说话,好像电话接通了一样。对面是宋乔亭浅浅的呼吸声,他很有礼貌地问了两次“有人吗”,其余的时间都在安静等待着,六分钟后,宋乔亭把电话挂断了。
徐森鹤将手机收回口袋,走回房间。他那个不成事的partner嬉皮笑脸地冲他挑眉毛:“Who ?”
“My love。”徐森鹤不想和他继续这个话题,把笔电推到他面前,“go on。”
五
2013年6月,徐森鹤学成归国。他来到杭州,买股投资,购地置产,并在移动互联网时代来临的风口上,打造了一款网络直播平台,以来自未来的眼光对这个世界迅疾做出了反应。
在同样的20岁里,他终于可以带着宋乔亭毫无顾虑地远走高飞。
尽管现在宋乔亭还是看不到他。
宋乔亭在升学不久后搬出了学校,独自居住在附近的公寓里,至于原因,徐森鹤不得而知。他猜测是由于学业压力太大,因为宋乔亭每天都忙于学习,几乎没有娱乐。
宋乔亭往往在图书馆学习到最后一刻,22:30分,然后重新背好他又大又重的书包,像只蜗牛一样慢慢地走路回家。
大部分时间,他都表现得十分淡然平静。偶尔表露出的愉悦是因为论文突破了瓶颈。这时候宋乔亭会在无人的小路上低低地哼歌。徐森鹤作为他唯一的听众,和歌者一样高兴。
徐森鹤把房子买在了宋乔亭隔壁,几乎每一天都牵着小蜗牛的手送他上下学。徐森鹤偶尔会出差或者回北京看望家人,离开杭州后总会分外想念。
他已经把杭州当作他的家了。因为宋乔亭还在这里。
2016年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令徐森鹤胆战心惊的种种噩梦都没有重现。宋乔亭顺利拿到了硕士学位,家里的生意依旧顺风顺水。
宋乔亭会用方言和爸爸妈妈讲电话,细细碎碎的事情说出来,话就会变得很多。宋乔亭的爸爸妈妈都喊他maimai,徐森鹤学了好几遍都讲不出那种腔调。
2019年,宋乔亭博士毕业,随后留校任教。同年人文学院搬迁,宋乔亭和家里商量了很久,在杭州买了房子,计划在此定居。
徐森鹤仍然住在他的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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