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森鹤不甘心无功而返,他在海滨游荡,不懂宋乔亭为什么选择了这里。
潮,腥,肮脏,吵闹。徐森鹤可以说出很多条不好。
他从一溜低矮的小楼前走过,想到宋乔亭此刻或许正在某个房间里,或许正伫立在窗前偷看他,他的心脏就砰砰砰地加速起跳。
好想挨个去敲门。
徐森鹤抽了根烟,扫视过每一扇透明玻璃的窗户。像个神经病。
老板明明说他住在附近的,为什么不出来见他?是还没有回家吗,乔亭?徐森鹤的烟燃到底,把手烫了一下。
他开始在附近巡逻。可是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都没有见到人。
日落时分,徐森鹤钻进了最后一条未踏足的小巷。
这条很窄很长的巷子两旁,临街二楼的窗户挂着五颜六色鲜艳的衣裳,逼仄,拥挤,让他的呼吸更艰难了。
露天堆放的垃圾散发着腐朽的酸臭气息。
徐森鹤不再往前。他快要不能呼吸了。而心脏,快得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问他:看见了吗,徐森鹤。
在离他约五十米的地方,宋乔亭正蹲在地上,拿着火腿肠喂一只脏得要命的流浪猫。
白T恤,黑短裤,头发应该才修过没多久。又瘦了。
现在还有一百斤吗,乔亭。
徐森鹤不敢往前走。
宋乔亭喂完火腿站起来,手上还提着装药的塑料袋。小猫绕在他的脚边,宋乔亭走,它也走,一瘸一拐地跟着。
宋乔亭站在原地,像在思考,然后他弯腰把这只瘦骨嶙峋的小脏猫抱进了怀里。再然后,他抬头,和徐森鹤四目相对,隔着不到五十米的距离。
没有人动。
时间暂停了几分钟。
宋乔亭把口罩往上提,捏了捏鼻梁条,抱着刚捡来的小猫快速地在徐森鹤身旁经过。
徐森鹤伸出手,没有拽他。
隔着十米,徐森鹤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宋乔亭时不时回头,然后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变成小跑。
他跑进一幢小楼,噔噔噔上了二层,这次回家没有和房东打招呼。
锁上门,宋乔亭隔着二楼的玻璃往下看,徐森鹤站在他家楼下,抬着头对他笑。宋乔亭把窗帘拉上了。
天气预报显示今晚会下雨,中到大雨。
徐森鹤的车就在附近。再不济,他走十步,就能在屋檐下躲雨。可徐森鹤不动。
6:28分开始下雨。二楼的窗帘中间有一条缝,暖光会泄出来。徐森鹤知道,宋乔亭的目光也会。
他偷看了我三次。徐森鹤被淋透了,心里却很高兴。
6:35分,宋乔亭拉开窗帘给他打手势:徐森鹤,回家。
6:41分,门开了。
三十三
这是一幢三层小楼,一楼不住人,二楼住着房东夫妇和宋乔亭,三楼住着其他租户。
楼梯很窄,每一阶又出奇地高。徐森鹤盯着宋乔亭的背影,差点被楼梯绊倒。
房东在阳台收衣服,看着徐森鹤,叽哩咕嘟地对宋乔亭讲了个问句。
宋乔亭也回头看了眼徐森鹤,说:“zigei。”他打开房门进去,徐森鹤在后面跟上。
宋乔亭的房间很小,当真的一览无余。一套简易的木制桌椅和一张单人床,这就是全部的大件家具了。
家里没有衣柜,宋乔亭的衣服都挂在铁质的衣架上,三件短袖,一件是Gucci,另外两件是宋乔亭在摊子上随便买的,五十块钱买一赠一。
“我没有新衣服。”宋乔亭把那件Gucci递给徐森鹤,又给了他一条短裤,宽松款的,徐森鹤应该能穿。
徐森鹤去独卫洗澡。用的毛巾、洗发水、沐浴露还有他的衣服,都是宋乔亭的。这种被宋乔亭气息包裹的感觉,使他萌生一种快乐的错误认知——连他也是宋乔亭的所有物。
宋乔亭穿衣服喜欢oversize,但徐森鹤穿着他的上衣还是有点紧,不过不重要。
宋乔亭出去抱了个小毛毯回来,徐森鹤斟酌着说:“这有点小吧。”宋乔亭没看他,把小毛毯方正地叠起来放在地上:“这是咪咪的。”
那只瘸腿小猫已经有了名字。宋乔亭要抱它去洗澡,蹲在地上,喊它:咪咪,咪咪。
徐森鹤站在旁边,说:“那我睡哪里嘛。”
“天气预报说八点多雨停。我这里没地方给你睡。”宋乔亭钻进了浴室,谈话被打断。
徐森鹤拉开椅子坐下,面前的书桌上摆了一本诗集。宋乔亭研究的方向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自然,他喜欢读诗。宋乔亭曾和他解释过其中的美妙,他说,诗歌教人理解人类的状态是值得期许的。
徐森鹤只祈愿自己和宋乔亭的未来还有令人期许的可能。
晚上还没到八点雨就停了。徐森鹤没有走,因为他说自己头疼,估计要发烧了,宋乔亭就没有赶他。
徐森鹤很自觉地把两个人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晾好,然后去房东家敲门借调料,西红柿,鸡蛋,面条,嗯,还有锅。
宋乔亭不会做饭,家里的电磁炉都没打开过。徐森鹤问他平时吃什么,宋乔亭说在外面吃,或者吃即食食品。
徐森鹤听完很难保持平静,宋乔亭不理他,很闲适地在吃火腿肠,还有逗小猫。
“你有胃癌你知道吗?”徐森鹤说话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很以前闹脾气的样子很不一样。
“知道啊。”宋乔亭认真地回他,“可能人快死了,就想活得轻松点吧。我没多少日子了,徐森鹤,你别学我。”
徐森鹤不再说话,负气地做饭。这股气憋到他睡觉前。他心里一直很难受。
单人床太小了。宋乔亭把被子让给徐森鹤打地铺。
海边的空气很潮。地板很硬。小猫偶尔会叫。
徐森鹤睡不着觉,因为宋乔亭在他身边。
宋乔亭侧躺在床上,背对徐森鹤,睡姿很乖。徐森鹤一直看着他,不想闭眼睛。他看见宋乔亭动了,很快地装睡。
宋乔亭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跪趴在徐森鹤面前,伸手给他测额温。
摸摸徐森鹤,摸摸自己,嗯,没有发烧。宋乔亭动作轻轻地回去。他最近身体疼得厉害,尤其晚上,哪里都痛,所以总睡不着。可能是徐森鹤在旁边吧,今天他有点想要睡觉。
睡梦中的宋乔亭疼的时候会小声哼哼,很小声的那种,在床上缩成一团。
徐森鹤上床哄他,宋乔亭没醒,他倒是哭了,说,Babe很疼吗?宋乔亭的肢体语言告诉他是的。
而化疗的痛苦要更甚千百倍。这是徐森鹤难以想象的。他看着宋乔亭,已经觉得他好痛好痛了。
徐森鹤不再试图劝宋乔亭回北京化疗。既然已经这么痛苦了,最后一点时间就请多多快乐些吧。
三十四
前天宋乔亭刚攒够了三千块,拜托老板转到师兄的账户上,然后用剩余的钱买了药和零食,现在已经积蓄全无了。
日光族宋乔亭被六点半的闹钟叫醒,他今天要去上班。
徐森鹤已经不在了,地上的被子还铺着。宋乔亭一时间很恍惚。居然这么快就走了。
小猫叫了几声,宋乔亭不再发呆,下床给小猫喂火腿吃,提醒自己要记得发了工资去买猫粮。
早饭吃什么呢。也吃火腿肠吧,没什么胃口。
宋乔亭戴上口罩,挎好帆布袋,在玄关处换鞋。门从外面打开了。
徐森鹤买了很大包的食材,捎了一口锅,还给宋乔亭带了糯米饭和撒了薄荷水的甜豆花。
宋乔亭只是看着他,一动不动。徐森鹤把东西放下,拉着他的手去桌边吃早饭。宋乔亭把甜豆花吃完了,糯米饭剩下一半。
“上班要迟到了。”不然可以吃完。
宋乔亭准备出门,小猫跟到门口绕在他脚边打转。他摸摸小猫,说:“咪咪再见。”
徐森鹤问他:“我呢?不想再见到我了吗?”宋乔亭扭头就下楼了,让徐森鹤病好了就走。
徐森鹤说不要,从后面笑着跟过去。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徐森鹤把手机直播页面调给他看,开玩笑说:“喏,你成招牌了。”
宋乔亭这才知道为什么老板直播老是在他前面。
“我这次要坐远一点。”他说。
工作的地点已经到了。徐森鹤问他几点下班,宋乔亭不说,徐森鹤就站在旁边等,招来很多人看他。
这时候宋乔亭已经戴好了袖套,小跑过来拽他胳膊:“五点半,五点半下班。”
徐森鹤说:“那我来接你。”宋乔亭说不要,徐森鹤逗他:“就要就要。”
老板开工的吆喝响得很及时,宋乔亭没有时间和他计较,坐到了离镜头最远的地方。老板拿着手机挪过来,宋乔亭和她说自己不喜欢这样,老板说:“好吧。”没有强求。
因为徐森鹤在,宋乔亭今天工作很不认真,经常抬头。被徐森鹤逮到了,自己嘟嘟囔囔说:“干什么嘛。”
三十五
徐森鹤在宋乔亭家蹭住了两天。每天送宋乔亭上下班,在家做饭做家务,给猫洗澡喂食带着遛弯,只要宋乔亭不赶他,他就自觉把这儿当成自己家。
宋乔亭有天问他:“你不上班吗?”
徐森鹤说:“辞职啦。”
“为什么?”宋乔亭惊讶地问他,被徐森鹤看着,也不说话了。
“你还是回北京吧。”宋乔亭过了阵才开口,“我在这儿挺好的。我不化疗,也不回去。”
“你真的想要我走吗?”徐森鹤问他。
宋乔亭一时间没有回答。
“不说话就是不想。”徐森鹤下了最后通牒。
宋乔亭低头给腿上趴着的小猫挠毛,看着很忙,然后才说:“懒得理你。”
徐森鹤笑了,勾宋乔亭的手:“Babe,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
宋乔亭推开他的手,偏转了坐的方向,给小猫呼噜毛,轻轻地说:“你就欺负我吧,徐森鹤。”
徐森鹤没听清,问他说什么,宋乔亭说没什么,该给咪咪打疫苗了。宋乔亭没有手机,这件事情只能由徐森鹤代劳。
徐森鹤一直有把宋乔亭的旧手机带在身上,还给他,宋乔亭却不肯要。
他不凭借手机消磨时间,通讯功能对他而言更是没有必要。他孑然一身,没有要联系的人。徐森鹤呢,如果有心,会自己找过来。毕竟徐森鹤是superman。这在某些方面是宋乔亭无法否认的。
徐森鹤最初劝他,电子支付会更方便。宋乔亭告诉他,在中国拒收现金是违法的。
“而且,”他话音一转,“里面没有一分钱是我的。”
徐森鹤哑口无言,再想劝,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在心里怨自己,怎么嘴这么贱啊,徐森鹤,丫的贱死你得了。
三十六
这种在意让徐森鹤不敢轻举妄动。
徐森鹤很想给家里换张双人床,因为地板实在太硬了,宋乔亭的工资那么微薄,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开口。
房租是宋乔亭交的。徐森鹤积极地争取承担家中的日常生活费用,在宋乔亭的要求下,负责水电和饮食的花销。
“我没有原谅你,徐森鹤。”宋乔亭话说得明明白白,给两人关系的定位也很明晰:合租室友。徐森鹤没有被赶走,非常高兴。
周末,徐森鹤和宋乔亭一起去镇上的防疫站给小猫打疫苗。
徐森鹤按着小猫打针,宋乔亭给它捂眼睛,说:“咪咪,没事哦。”徐森鹤笑了,说他好像猫妈妈,他还想说自己是猫爸爸,想了想,没说。因为他现在还不配做猫爸爸。
宋乔亭懒得搭理他。
打完疫苗,宋乔亭带着徐森鹤在街上逛。他兜里还有两百来块,花了两百给徐森鹤买了张折叠床。
“我没有钱了,床品自己买。”宋乔亭数了数手上的纸钞,还有四十八块,买不起徐森鹤喜欢的。
老板答应好明天配送到家里,宋乔亭留下了家庭地址和联系方式。电话号码是徐森鹤的。
徐森鹤一路上都很乖很安静,宋乔亭看他,他还会不好意思地笑。这让宋乔亭想起以前,徐森鹤二十来岁的时候是个很会撒娇的小男孩。
他忍不住,说:“徐森鹤,你别这样。”然后又很受不了地加快脚步,说:“真是的。”
这让徐森鹤更想逗他了,他得寸进尺地跟宋乔亭说:“我想吃冰淇淋。给我买一个吧。”
“你不会自己买吗?”宋乔亭问。
徐森鹤却说:“我这个夏天还没有吃过冰淇淋。”
“小孩才闹着要吃这个吃那个。下次自己买。”话是这样说,宋乔亭还是走进了转角的超市,让徐森鹤抱着小猫在门口等。
徐森鹤听不懂温州话,宋乔亭和老板交谈了几句就出来了,递给徐森鹤一盒哈根达斯,曲奇香奶味的。
徐森鹤问他多少钱,宋乔亭说四十六。
“那你不就只剩下两块钱了吗?干嘛买这么贵的啊,我随口一说。”徐森鹤知道宋乔亭开一个生蚝只赚四分钱。
结果宋乔亭又从兜里掏了一包旺仔牛奶糖塞给他:“两块。”
现在宋乔亭是一分钱也没有了。
他从徐森鹤怀里把小猫抱过去,告诉徐森鹤,赚钱很不容易。但是徐森鹤这周辛苦了,所以请他吃一次。
第5章
三十七
宋乔亭是很心软的人,也很容易让人心软。
只有四十八块钱的他为徐森鹤花光了所有,抱着自己的小猫咪安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和徐森鹤说,需要纸巾自己在帆布袋里拿。
徐森鹤想到那个晚上,他把3900万的账单摆在宋乔亭面前,宋乔亭说:“我还不起。”他低敛着眉眼,一副失落,不甘,又颓然认命的样子。
宋乔亭说过他不止后悔过一遍。设身处地想想,大概每一个等待无果的深夜,每一次独自前往的问诊,宋乔亭都会很后悔吧。更何况,宋乔亭进过急救室,被下过两次病危通知书。
如果是徐森鹤,他会很失望很失望很失望,这想必对谁都没有例外,宋乔亭也是。但他还是给淋在雨里的徐森鹤开了门,在大雨落下的第13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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