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策散漫地坐在座位上,清瘦的影子隐没在黑暗中,疏冷孤寂得像是要与这一方昏天暗地融为一体。
偶尔有光从他脸上掠过,他的眼神宁和悠远,像在回忆,又像什么都没想。
秦奂下意识蹙了一下眉。
他从没有在宁策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放松又倦怠,仿佛行至末途的旅人,没有什么能让他提起兴致,掀起他情绪的分毫波澜。
宁策不该是这样的。
这种攥在掌心却逐渐在指间流失的感觉让秦奂莫名其妙地胸膛发堵,他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对方的冰冷的手指。
他的指尖在不自觉颤着,用了点力气,把对方的手暖在掌心,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冷心冷肝的人烫热了,回一点温似的。
或许是被他的动作惊动,宁策抖了下睫毛,从方才沉思的状态中回过神。
感觉到手背覆上的温度,他抬起眼,唇边重新带上了那种秦奂熟悉的,要笑不笑的弧度。
“怎么。”他笑了声,气音含在喉咙里,“多大人了,你也要哄?”
秦奂抿着唇,神色绷紧了,没答话。
宁策瞥他一眼,见小朋友皱着眉头,一副郁郁难欢的样子,只当他还沉浸在电影剧情里。
他难得的心平气和,于是伸手,不轻不重地捏着对方的后颈,像安抚一只没有安全感的狼崽似的,把人带过来,拢在自己肩上。
“不是真的。”他轻轻说,“艺术加工而已……出道了这么久了,看部片子都能真情实感啊?”
他这副把人抱在怀里,温声细语安抚的样子,倒真有点深情珍视的意思。
可能是受影片氛围的影响,秦奂攥着他的手,心里竟然也泛起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他想问,真的只是艺术加工吗。
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多余,深深看了宁策一眼,低声问:“你看过这部片子?”
“嗯。”
“什么时候?”
宁策想了想:“今年二月初?我不太记得了,怎么了。”
秦奂仍牵着他,声音闷闷的:“一个人看的吗,还是影院里。”
“家里的放映室里。”宁策笑了笑,以为他介意,“一个人,没谁……宝贝,这种岗都要查?”
秦奂当然不是查岗,但他没有否认,只执起对方的手,轻轻地、珍视地吻了一记,自顾自问:“一个人看,会哭吗?”
对方静默了一瞬。
时间很短,如果不是秦奂紧盯着他的神请,恐怕也会以为那只是一瞬一闪而过的错觉。
“怎么会?”宁策笑了下。
他慢慢地,把手从秦奂掌心抽出来。
“看你的。”他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个话题,“别瞎想。”
骗人。
秦奂想。
你现在看上去,就挺难过的。
—
电影到了尾声。
影厅中抽纸巾的声音多了些,前几排都有人在低声啜泣。
导演最终给主角安排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并没有把悲剧亮堂地撕开,放给人看。
影片的最后是男主角的梦境,时光回到大山深处,所有人都还小的时候。
那是一间四四方方,墙壁刷着白漆的小教室,房间里所有的装饰只有一块吱嘎作响的黑板。一年级到六年级,二十来个小孩子,都坐在城里学生淘汰下来的课桌椅上。
来支教的女老师穿着黄裙子,努力在凹凸不平的板上写字。
一阵风把白色的粉笔灰吹起来,飘飘摇摇,洒在水泥地上,落雪似的一层。
老师拍一拍手,那一列年纪不一的孩子就张开缺牙的嘴,磕磕巴巴跟着念。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第16章 一对一教学
宁策陪他看完了所有的演职人员谢幕表。
影厅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只有他们两个还坐着,谁也不说话。
黑暗好像给所有将发生的、未发生的事情都笼上了一层幕布,一切都看不分明,叫身处其中的人不由自主就起了一种“我可以无所顾忌”的错觉。
也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纠缠在了一起。
宁策跪在他怀里,手臂搂着他的脖子,低头亲了亲他的下颌,又去寻他的嘴唇。秦奂配合地敞着腿,一手扶他腰,防止他掉下去,一手占有欲十足地扣着他单薄的后颈,仰头同他交换亲吻。
两人都亲得很急,好像在抢最后一点黑暗里的时间,肆无忌惮地亲昵交颈。
影厅里很静,除了他们没有别人,情侣座半围拢的沙发好像成了世界上仅存的地方,隐秘安全。
周遭的温度在无声地攀升,黑暗遮盖下,一切叫人面红耳赤的吞咽声,衣料摩挲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宁策阖着眼睛,喘着气从对方身上坐起来些许,正待说话,又被人扣着后脑,重重按下去,不知餍足地叼着他的唇肉,狼犬似的磨蹭。
“嘶。”宁策没留神,叫他的犬牙划破下唇,血珠即刻渗出来,低低抽了口气,“破皮了……你属狗吗。”
秦奂没答话,扣着他的下颌凑上去,动作温驯地舔干净了他唇边的血。
黑暗里看不见,只能感觉到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顺着他的脊背,缓慢摸索上来。宁策跨坐在他腿上,呼吸都急促了几拍。
他知道秦奂肯定没有面上那么老实,干脆拍开了他的手,低下头,同他呼吸相抵。
“看完电影就来招我。看来你学得挺好啊。”刚亲昵完,他的语气也带了点儿散漫。但听上去已经恢复了原样,“说说吧,看出点儿什么了?”
秦奂应了声,嗓子哑得不像话。
宁策扬了下眉毛。
他大概自己也意识到了,单手抱着宁策,下巴搁在对方肩窝里,又平复了几息,才低声开口:“……如果是我,我能做得比他好。”
他没点出那个“他”是谁。但两人心知肚明。
宁策笑了声,像是不怎么意外他的回答。
他仍窝在秦奂怀里,肩膀贴着肩膀,滚热的温度源源不断从身下结实硬朗的胸膛传来,给人踏实的安全感。
“知道他是谁吗?”他平和地问。
不带任何的否定,嘲讽与嗤笑,单纯的一句疑问。
秦奂枕着他的肩,声音从耳后传来,听上去闷闷的:“知道。”
岑影帝嘛。他来剧组的第一天就被耳提面命的人物。《围城》那个至今为止没露过一面的空降男一。
他宁策百度百科的履历那么一长串,一半都是跟这名字挂钩的。
面试的时候,有人看了他的简历,还跟宁策搭话说,他跟岑影帝同校。
以他的性子,进组当晚就去翻了这人的资料。结果不看倒好,一看更气闷了。
岑景池是宁策捧出来的角儿。
他从出道第一部戏开始做宁策的男主,一路从籍籍无名的素人到手握两金的影帝,始终是宁策的御用男一。
两人差不了几岁,刚认识的时候岑景池还在大学读书,宁策当时回国,想找个素人帮他拍投青年导演赛的短片,在A大足足蹲点了两个月,才忽悠来这么一个满足他心目中所有要求的男主。
网上流传两人同框的视频里,岑景池都开玩笑喊宁策宁老师,微博上也经常跟他隔空互动,他们之间的熟络没有一个人看不出来。
宁策爱惜他,就像爱惜自己的羽毛。连教个学生,都要拿他的电影当范本。
即使他知道,宁策那个问句没有任何意思,心里的嫉妒还是像露着尖牙的毒蛇,面目丑陋,龇牙咧嘴,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对方的心思。
他自己都没弄明白这种情绪因何而生,就在满心恶毒地猜测着。宁策指不定就在想,他秦奂就是他养着的一个小玩意,闲暇时解闷的小东西,桀骜不驯,不知好赖,凌奕尚且都比不上,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敢同岑景池相提并论。
可是那又怎样呢。
秦奂心中带了点儿戾气,嘴上也不想饶人,扣着他的腰,凑过去又想堵他的唇。
宁策轻飘飘一仰,避过了,垂着眼皮要笑不笑睨他:“闹什么脾气,又没说你不如他。”
宁导平日眼高于顶,不怎么夸人,这一句算得上是好话了。
秦奂心里一动,刚想开口,手背上却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
“专心,好学生。”宁策唇角勾了抹笑,指尖散漫地绕着他的发尾。
“带你来看这部电影,只是想让你看一看类似的角色,其他演员的处理方式。”他顿了下,口吻带了点意味深长,“现在看完了,我问你个问题。”
……
没想到这种氛围下,他老师还想给他上课。
秦奂的目光克制地在他殷红的唇面上扫了一下,定了定心神,再开口时,嗓子仍带一点隐隐的暗哑:“您说。”
宁策倒不避讳,直接问:“看过岑景池别的电影吗?”
秦奂蹙起眉,下意识想否认,余光瞥见宁策抱着手臂,似笑非笑的表情,才转了下眼,不太情愿地答:“看过几部。”
宁策睨他:“几部?”
秦奂知道这茬过不去,认命地叹口气:“老师导的我都看过。”
宁策笑了下,不知道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行,也够了。我问你,你看这么多部他演的电影,会不会相互之间觉得串戏?看到这个角色想到另一个?”
讲到专业领域的东西,秦奂也略微正色了些许。
他想了想,客观道:“不会吧,每个角色都挺有记忆点的。”
宁策不予置否,只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觉得,这些记忆点是角色赋予的,还是演员赋予的?”
秦奂怔了一下,隐约悟到了他的言下之意。
宁策见他沉默,适时停顿片刻,给足了他思索的时间,才不紧不慢道:“演员和角色之间,往往是相互成就的关系。如果有人告诉你,要为了贴合角色磨灭演员个人所有的特点,那是扯淡——这种演法,没几部戏就能把一个好苗子毁了。”
他瞥了眼秦奂:“这种垃圾导演圈子里不少,为了逼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回头你接本子之前,先拿给我过一遍,别让有心人带着走,明白了?”
秦奂张了张口,喉间隐隐有些干涩。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搂着他的腰,低低地应了声好。
宁策不以为意,指尖若有若无地捏着他的后颈,轻声笑了笑:“现在想清楚没有,蒋宇的记忆点是角色赋予的,还是演员赋予的?”
蒋宇是《危楼》的男一,岑景池饰演的那位。
秦奂没答话。
心里却很清楚——再怎么样,岑景池也是奖杯在手,货真价实的影帝,对方对角色的掌控力,以及与个人风格之间的平衡度,是他这样初出茅庐的新人难以望其项背的。
宁策勾了一下唇角,带几分玩味的笑意:“还觉得你能演得比他好吗?”
秦奂的喉结滚了滚,莫名生出一丝干渴的感觉,眼睛急迫地盯着对方:“宁老师,我……”
“陈三剪也是一个道理。”
宁策像是没有注意他的情绪,自顾自地向下讲。
“我之前一直没跟你挑明,也是想你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作为一个演员,难以产生角色情感共鸣的时候,参考别人当然是最简单的方法,你在这方面做得很好。”
“可是秦奂,我看你演戏,看到的都是别人,我看不到你自己——大部分导演可能很喜欢你这一点,因为可塑造性强,什么角色都能驾驭,不需要单独磨合,但往坏了讲,这种表演方式的缺陷也很明显。”
“观众记不住你。一旦你抽离出这个角色,他们对你的印象就是一个平面的、模糊的影子。”
宁策笑了一下,眼梢弯起,端的是无边风情好颜色。
“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要卡你的戏了吗?”
……
—
秦奂自诩是个没什么良心的人。
平日不说最擅长过河拆桥,至少够上个狼子野心算是绰绰有余。
毕竟他若是真的行得正,做得直,也搭不上宁策这条线。
如果说宁策是一朵看着光鲜亮丽,根系早腐烂发臭,虫蛀一空的玫瑰,他就是旁侧萦绕环飞,蠢蠢欲动的蜂蝶臭虫,谁也埋汰不了谁。
都是同一个德行,相互挖坑埋雷,撕咬争斗的时候,也无所谓什么怜悯和羞惭。秦奂自己盘算的时候,心里还有一点儿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反正他俩都算不上好人,腐花臭虫凑一对,岂不是正好。
这种赤倮的利益交换,相互算计刚开始确实挺好,后来却行不太下去了。
因为没良心和没有心这两个事儿,还是不太能等同。
就像即使宁策不说,秦奂也不能当做听不出来他没出口的那一层情况。
——多数导演喜欢没有个人特色的演员,为什么宁策不喜欢?
或者说,宁策真的不喜欢吗?
这事其实不能深想,往深了想容易把自己赔进去。但不往深了想,秦奂又总回忆起看电影的时候,往旁边那一瞥。宁策撑着下颌坐着,倦怠懒散,像个没有活气、没有面孔的生魂。
仿佛吹一口气,他就能原地消散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不留。
—
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了一气。直到影厅的灯亮起,宁策把他拉起来。
“走了。”宁策说,语调带了一丝揶揄,“下一场动画片,你要想看,我也不是不能陪你。”
秦奂的思绪仍是乱的,握着他的手腕,踉跄走了几步,完全没听他说了什么。
宁策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当他还执着在刚才的谈话里,稍微有点好笑:“想什么呢,还介意不如岑景池呢?”
11/70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