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策的神情很淡漠:“不是我订的。应该是盛如昆叫人送来的,每年都会有。”
说着,他的语气带了几分讥讽:“他人都死了快一年了,还惦记着这一茬,也不知道在演深情给谁看。”
秦奂沉默了片刻,正要开口,就听宁策看了那束花一会儿,忽然道:“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父母的事。”
秦奂怔忪了一瞬,不答反问:“……你愿意说吗?”
宁策嗤笑一声:“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老掉牙的俗套故事了。”
确实是一个俗套的故事。
高门贵子和年轻的戏曲艺术家相识于一场《牡丹亭》的巡演,两人才貌相配,志趣也相投,在人群中一见钟情,随后迅速地坠入爱河。
但这只是明面上的情节。
生活毕竟不是说给孩子听的童话,哪有那么多被美化了,毫无污点的男女主角。
“那时候盛如昆早就结婚了,家里安排的商业联姻。他认识宁皎的时候,盛安卉三岁,盛泽两岁。”
宁策嘲弄地笑了一下。
“他以为他瞒得过宁皎的,还大费周折地搞了个假身份,想把她当外室养。”
“但他不知道,宁皎一早就清楚他是谁——但她不在乎,因为她从始到终没拿正眼看过盛如昆,那只是她拿来代替戏剧中角色,满足自我臆想的一个工具。”
一直以来,秦奂认识的宁策身边的人都对宁策父母的事讳莫如深。
因此,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当年事情的始末,闻言,微微蹙起眉。
“都说搞艺术的,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宁策一扯嘴角,神色带了几分讥诮,“宁皎就是这样的一个天才,也是这样的一个疯子。”
“她对戏曲的热爱一开始就是狂热且病态的。每一次登台都不是在表演,而是在自我代入。她早就分不清角色和自我了。”
“一直到我出生之后,我外公他们才意识到她应该罹患某种心理疾病,开始尝试对她进行治疗。”
“——但是太晚了。”
宁策没什么表情地陈述道。
“我二十岁那一年,我外公生了一场大病,当时没人顾得上照看她……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了。”
“……”
听完,秦奂沉默了很久,握着伞柄的指节用力,攥得有些发疼。
盛如昆和宁皎如何,他一句都不想评价。
他只是心疼宁策——当年那个幼小的孩子,从小就知道了自己的降生是不被父母期待的。
但面对饱含恶意的流言蜚语,甚至异母兄弟趾高气昂的欺凌,他仍是这样跌跌撞撞,坎坷曲折地长大了,最后长成了这么一副防备重重,不愿意与任何人交心的冷淡性子。
虽然秦奂也是出身于单亲家庭,但至少在成长路途中,他得到了母亲全副的关爱。即便现在和原生家庭疏远了,一路途径风雨和荆棘的时候,也不会走得那么难捱。
可是少年的宁策有什么呢?
二十岁那一年,同时失去母亲和外公,他瞒着盛家的耳目,磕磕碰碰从国外找回来,却只看到一屋子空荡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危楼》影片里,蒋宇在倾盆大雨中在长椅上酣睡,隔壁的流浪汉问他:
【想家吗?想回家吗?】
蒋宇睁开眼,空茫茫的眼珠映出瓢泼的雨,里面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在他的背后,宁策执笔写下回答:
【回不去了。】
所谓的家已经成了一座华美的、空无一人的屋子。
——从他离家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回不去了。
细密的雨丝仍兀自落着,拂面的风带着潮湿的寒意。
秦奂只觉得心脏在沉闷地钝痛,起初并不尖锐,但往后一阵一阵地加剧,像捅进之后转了一圈的匕首,叫他的脊背不自抑地发着颤,有一个瞬间甚至打不稳雨伞。
时隔三年,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彻底的悔意。
我不该离开他的。
秦奂想。
宁策需要的不是重新开始,而是从一而终的忠诚、陪伴和爱。
或许从最初时起,他走的路就是错的。
—
下山的路上,雨势渐渐变大。
石阶落了雨,很不好走,不留神还会踩到青苔。
有几级台阶很陡,宁策往下踩的时候没有稳住重心,差点摔倒,但被身后有力的臂膀扶住了。
“小心。”秦奂出声道。
宁策原本想着旁事,没顾着注意他,这一刻回过神,才发现秦奂大半的衣服已经浇透,一把伞基本都撑在自己头上。
初冬不比夏天的时候,又是淋雨又是吹风,回去没有个头疼脑热才奇怪。
他蹙起眉,干脆要去拿伞:“我来打。”
秦奂看出了他的意图,避开他的手,轻描淡写道:“没事,我撑着方便。”
“你穿得本来就少,淋雨会感冒。”
“你还知道淋雨会感冒?”
宁策不知道他抽的什么风,但懒得和他多说,重复道:“给我,还有没几分钟到门口了,别在这站着。”
“……”
看宁策坚持,秦奂拗不过他,只得把伞柄递到他手上,同时留心着台阶,不叫他滑倒。
剩下的半段路程,两人走得很沉默。
宁策每年都会来这里转一趟,说没有感触当然不可能,要说有多深刻那也不至于。
事情过去太多年了,再深的爱和怨恨也会被时间冲淡,只剩留存在心底的一道痕迹。
相较之下,秦奂的沉默就显得很不寻常了。
最后几步路的时候,宁策留神关注了一眼对方的神情,发觉他一直锁着眉心,一副郁郁不乐,兴致不高的样子。
——这又是怎么了?
宁策觉得纳罕。
他正打算回到车上问一问对方,走到车边收起伞的时候,腰上忽然环上来一双手臂,随后他的后背就撞上了秦奂的胸膛。
那是一个温热的、极轻的拥抱,对方紧张地害怕冒犯到他,于是肌肤贴合不到几秒就一触即分,快得几乎像是幻觉。
宁策愣了一下,侧过头,看向身后的人。
秦奂的发梢仍滴着水珠,他垂下眼,神情像某种因为淋了雨,所以蔫巴巴的大型犬类,低声下气地拿鼻尖拱他:
“阿策,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过去的事都写完啦,复合预备备!
抱歉让老婆们等了这么久(滑跪)
◇ 第78章 爱生忧怖
宁策这张嘴向来是好的不灵,灵验坏的。
大概是因为淋了雨又吹风的缘故,秦奂下午就开始打喷嚏,到了傍晚干脆演变成了头痛和低烧。
他第二天一早的动车回X市,晚上还惦记着不能传染给宁策,执意要在房间里打地铺睡。
宁策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又不是只有一个房间,非要睡地上干什么?”
雨后降了温,地上现在潮且冷,要是真住一晚上,没毛病也得冻出点儿毛病来。
秦奂抿着唇,沉默地否决了这个提议。
话是这么说,但剩下的两间卧室估计和公共区域一样,摆设都有特殊的意义,他不愿意给宁策弄乱了。
“没事。”秦奂的嗓音有些沙哑,他咳嗽了一声,道,“就一晚,凑合一下就过去了。”
宁策听了蹙起眉,抱臂道:“你现在这状态,明天回剧组也上不了戏,还想凑合一晚上,更严重一点儿是吧?”
“我……”
秦奂还想硬着头皮辩解两句,但宁策已经没耐心听了。
“你留在这里。”他拍板做了决定,“我去别的房间睡——这样总可以吧?”
—
两人明天早上都要回市区,当晚很早就洗漱休息了。
秦奂回到房间时,宁策还在小沙发上坐着,鼻梁上架了一副防辐射的平光镜,面前放着摊开的笔记本,大概在办公。
看到秦奂进来,他暂时放下了手上的工作,向秦奂招了招手:“过来。”
“还在发烧吗?”
秦奂驯服地走过去,坐在放置沙发的圆毯上,凑近了他的膝盖,用侧颊去贴他温热的掌心,声音喑哑答:“我感觉好一点了。”
宁策的神色缓和了些许,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脸:“热度应该还没退完,这里没有温度计,不知道是不是比之前降了。”
秦奂没有说话,安静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想要贪婪地再延长一会儿这一刻的温存。
屋子里十分静谧,一时间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紧贴掌心的肌肤带着滚烫的热意,宁策垂眸看着他,稍微有点走神。
他想起下着雨的墓园外,秦奂从背后抱住他,姿态放到最低,嗓音几乎颤抖的一声“对不起”。
宁策当时是怎么回复他的呢?
他怔愣了一瞬,随后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大雨兀自下着,冰凉的雨丝落在他扶着车门的手上。
伞面之下好像隔绝出了一方单独的空间。四野都是静的,他能听到秦奂的心跳声,喧噪的,急切的,饱含某种未宣之于口的情绪。
宁策垂下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道歉。”
“不是这样的。”
秦奂低声说。他的大脑现在很乱,语言系统也像是宕了机,吐出的句子夹着慌乱和语无伦次。
“如果我三年前没有……”
如果我没有离开过,如果我一直陪着你。
你会不会比现在更洒脱一点,把那些糟糕的过往忘却得更快一点——至少每年回到老宅时有人陪着,下了大雨有人撑着伞,而不是一个人对着一座空荡又处处充满回忆的牢笼,睡不着睁眼看着天花板,辗转一夜到天明。
你本来可以不用经历这些的。
他来不及把话说完整,因为宁策喊了他的名字,语气很重,制止了他继续往下:“秦奂。”
宁策背对着他,语气淡漠道:“不要把我想得太高尚——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如果三年前你没有走,而是签在了我工作室。我不会让你拍《锦堂春》,更不会让你去尝试《七号高塔》。”
风险高于预期的收益,这两部作品都不会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我工作室没有适合你的经纪人,即使有,那也是我的耳目。你往后接的每一部戏,都是出自我的授意,每一个通告,都会由我过目。”
“即使借由我的资源和人脉,你能比现在更快拿到最佳男演员,但你的名字会永远和我绑定在一起,所有知情人谈起你都会带轻蔑和有色眼镜,”
“相较之下,你的天赋和努力不值得一提。”
他的嗓音极其冷静,一字一句问:“抛开别的不谈,这是你想要走的路吗?”
“……”秦奂咬了咬牙,想要辩驳,“我……”
“想好再回答。”宁策沉声道。
秦奂有满心的话想说,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不可否认,他从始至终都想凭自己的能力赶上对方的脚步,有朝一日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宁策身边。
“暂且不提我不需要谁的怜悯。”
宁策抬起手,按了一下眉心,似乎叹了口气。
“我告诉过你的,秦奂。你不是谁的所有物——你是自由的。”
“权衡利益得失,然后做出选择的始终是你自己,收获的荣誉和成果也是你应得的。”
“……”
“没有人能干涉你。即使是我,也没有资格这么做。”
—
宁策正出着神,面前的笔记本因为太久无人问津,屏幕暗了下去。
秦奂看他似乎在想别的事,主动出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还有工作吗?”
闻言,宁策的意识回笼,才答:“噢,没有。”
“最近正好有时间,在构思新剧本。”
秦奂怔了一下:“新剧本?”
“嗯。”宁策说,“这些年该拿的奖已经拿的差不多,打算拍一点儿自己想拍的东西。”
银像奖还在初选阶段,但他好像笃定能拿到最佳导演,丝毫没有紧张和担忧之色。
秦奂从不怀疑他的能力,听完后半句,才反应了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他只觉得神志飘飘忽忽的,像在梦里。
他喃喃道:“那你下一部电影……”
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宁策隐约笑了下,道:“写完会请老牌的编剧打磨,但不出意外的话,导演和总编剧应该都是我。”
顿了一顿,又瞥他一眼,揶揄道:“之前好像有个人说,一直嫉妒岑景池当我的男一。”
“现在机会给你放在这儿,就看你明年能不能拿到银狮奖影帝了。”
“……”
秦奂足足失语了好几分钟,才如梦初醒地一把攥住了宁策要收回的手。
“我可以的。”他说,“我让简思辰把明年的行程空出来……你想拍什么,还是纯文艺片?我可以不要片酬,我……”
宁策听了,神色有几分微妙。
“想什么呢。”他挑了下眉梢,“你那点过家家的片酬我付不起吗?”
秦奂一顿:“……”
烧昏头了,都忘记以他老师现在的身家,拿零头买下一个他都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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