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摇了摇头:“我没事。”
“您都受了那么重的伤,怎可能没事?”那士兵不信,“军医来都来了,您就让他看看吧。”
阿星虽然冷冷淡淡,不过与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其实好得很。他手底下的人,也一直是存活最多的。有这样的人当顶头上司,可好过在其他人手底下卖命。
阿星无法,只得让军医看了。
这老军医给阿星上了药,又念叨了几句,让阿星要好好休息,这才带走了几个大呼小叫的士兵,让着营帐都安静下来。
阿星赤裸着上半身,慢慢将衣服穿回来,捏着眉心缓了会,这才起身打量着营帐。他很是谨慎的看了一圈,检查过自己所有东西,确定没有人碰过后,这才解开边上一个小箱子的锁头,取出一个木人。
这木人那原有的棱角已经变得圆滑,处处都透着光泽,仿佛已经被人如此精心触碰过千百次。
阿星定定看了许久,才将东西放回去,重新走到桌前跪坐下来。
他在磨墨。
一圈又一圈,似是有着足够的耐心,而后才提笔,落下了几个名字。
太后,赫连端,黄庆天,黄博,黄权……而后,又是几个更加浅淡的名字,坠在了后面,这其中,又包括了赫连逸,也即是寿王的名讳。
阿星面无表情地将太后,黄庆天,黄博,黄权的名字都涂了个彻底,再抬起来,望着上面的名字,露出几分轻松之色。
不多时,他将毛笔丢到一旁,再将纸张揉成一团,面无表情地塞到自己的嘴里。
纸屑墨味,并不怎么好闻。
只是利齿研磨着那些名字,就如同啃咬着仇人的血肉,一时间,也难免激起凶性。
能够目睹仇人一点点死去的感觉,是真的相当美妙。尤其是那人哭嚎着躺在地上,已然断了腿,却拼命地朝他蠕动,将他当做救星的时候——
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
阿星甚至记得自己那时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恶意,在刀光剑影里飘飘而去:“黄庆天,黄大人,您竟是,一点都想不起我来吗?”
黄庆天那张惊恐的脸,不管回味多少遍,都叫人痛快。
阿星并不喜欢杀人。
他更喜欢慢慢折磨他们,让他们在胜利的前夕,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再叫他们摔得粉碎。
是不是自己亲手杀的人,他并不在意。只要让他们痛苦不堪,比丧家之犬还要狼狈,方能消解他的心头之恨。
他的目光幽幽,落在左侧。
那是大帐的方向。
如同一条等候多时的毒蛇,正昂起上半身嘶嘶吐着蛇信,死死地盯着猎物。
…
滴答,滴答——
夏日有雨,浇灭了许多燥意。
惊蛰挣扎着从梦中醒来,茫然地注视着昏暗的室内,晨起的微光正一点点吞噬着漆黑,那种光与影的过度,更如某种扭曲的魅影,让人盯久了,反倒更加浑浑噩噩。
“醒了?”
赫连容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凉意。
只从语气听来,异常清醒,就好像根本没睡般。
惊蛰含糊地说:“好似做了个梦。”
梦到了他爹,梦到了蛇,也梦到了血气。
只不过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也再不想起来。
“你总是会做梦。”赫连容淡淡说着,将人拉进怀里。
惊蛰撞进赫连容的胸膛,咕哝着说:“哪有这事?”又道,“难道你不做梦?”
“很少。”赫连容平静地说,“极其偶尔梦到,总是相同。”
他的手里,总会捧着一碗汤。
只不过这梦,在遇到惊蛰后,越发不怎么梦见,而今,更是不复存在。
若非谈起,已经不记得了。
惊蛰趴在赫连容的怀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过了好一会,才轻声说:“赫连容,我现在,觉得好生幸福。”
柳氏与岑良,就睡在不远处的主屋。岑玄因或许还活着,好歹也是个希望。
而他现在,只要一睁眼,就几乎能够看到男人在他身边。
一伸手,就能抱到他。
这是他从前,不曾想象过的日子。
只要沉浸其中,就仿佛情绪也被感染,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那并非是害怕,更像是太过喜悦,无法克制的反应。
惊蛰不自觉抬起头,软软冰冷的唇蹭着赫连容的下颚,晨起还未刮过的下巴,有着浅浅的胡茬,刺挠得有点疼。
“……你呢?”他道,“你会觉得,快活吗?”
“你躺在这。”就在他的怀里。赫连容低低笑了,那浅淡的笑意击碎了声音里的寒凉,染着几分深沉的眷念,“你说呢?”
竟是,温柔得不可思议。
第103章
清晨,柳氏将将起身,就听到外面有动静。容府不大,前后院,也不过多几步的距离,若是有人在院里前后走动,总会有些动静。
最开始买下这房子的时候,就预备着只有一家人住,他们也就这么几口人,根本用不上多少伺候的下人。
只一个厨娘,一个守门的,另有一个跑前跑后的书童,就已经足够多了。
原本小小的宅院,而今住了这么多人,却还是静谧。就算平日里,也没多少吵闹的声音,如此想来……那些人,应当也是从宫里带出来的,才会这么训练有素。
柳氏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一想,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有许多破绽,不管是那位千里迢迢跑去同州接他们的大人,还是赫连容身上的威压……甚至,是在惊蛰讲述中……那么多变故,就应该觉察到男人的身份不同。
这么想来,惊蛰是卷进了要命的事情。
他的描述里,有多少是轻描淡写,才能轻飘飘带过那么多危险,以至于叫她们听来,都没能立刻发现异样?
在皇宫里生活,哪有那么容易?
外头正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虽然雨声不大,可是拍打在屋檐上,会有清脆的声响,一时间她听得竟是有些痴了。
……惊蛰这孩子,心中到底埋了多少苦?
却是一句都不肯多说。
柳氏想着想着,就辗转反侧,与她睡在一处的岑良有所觉。
“娘?”
“没事,你睡吧。”
柳氏哄着半睡半醒的岑良,待女儿又睡去后,才慢慢起身,循着那细碎的雨声走到了窗前。
柳氏推开窗,看向外头的雨。
雨幕里,正有人撑着伞,踩着石板路,小心翼翼地走到西厢房边上,不知弯着腰在说些什么。隔着雾蒙蒙的雨帘,柳氏隐隐看得出来,那是惊蛰。
不多时,惊蛰就在泥泞里,拖出了一只小狗。
“……你这坏蛋……不要……下雨都这么……”
这小狗竟然是藏在西厢房下的草丛里面。
它浑身脏兮兮,却还兴奋得很,朝着惊蛰又跳又跑,溅落起来的泥点,将惊蛰一身都弄得脏兮兮的。
这下,惊蛰的声音就大了起来。
“白团,你这坏小狗!别跳了,你身上可脏得要命……”那细碎的念叨,带着点娇惯的埋怨,一听就不是真的生气。
柳氏倚在窗边,听着惊蛰碎碎念,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她的眼睛本来就不怎么好,隔着雨也看得不太清楚,只是听着惊蛰一声又一声,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巴不得听上更多。
“咔哒——”
东厢房里,有人走了出来。
另有人撑着伞,走到了雨中。
柳氏一惊,不由得抓住了窗沿,那高大的身影,不是景元帝,又是谁?
昨日受惊后,柳氏心跳如狂,躺了半日才好些,又有岑良在边陪着,这才渐渐恢复。
她身体原本就不好,情绪只要激动一些,就容易头晕目眩。
头前惊蛰说,他想和男人处一辈子,那时柳氏已是吃惊过一会,但不论容九还是惊蛰,都说得诚恳认真,她只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也就默认了此事。
倘若他们两人真能携手一生,那是男还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虽然世人讲究阴阳协调,传宗接代,可她经历这么多世事,却如今只觉得,能够平安就好。
谁能想到,这夏雷一阵一阵,轰了一波,竟还有一波。
惊蛰的伴儿不仅是个男的,他居然是皇帝。
柳氏摇了摇头,只觉得有些混乱。
一想到容九其实是景元帝,就算有千百个胆子,也的确承受不住。柳氏最怕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惊蛰在这样的人身旁,怎可能会落得个好下场?
这世上多少薄情人,谁都盼着自己幸运,能够安生一生,可卷进这样的大事里,一朝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此刻再多的柔情,都未必能换来后日的平安。
柳氏不期盼着惊蛰能大富大贵,只要他能平安长寿,就已经足矣。这看似泼天富贵之事,在她心里转悠了几次,到底还是担忧不已。
她心里想着,这视线也不由得落在景元帝身上。
这两日里,柳氏已经见识过这位的敏锐。
以她这不错眼地盯着,景元帝肯定早就发觉,他却是熟视无睹,举着一把油纸伞走到西厢房处。
雨幕里,惊蛰为了抱住那只小狗,已经浑身脏兮兮的,差点连伞都没撑住。
惊蛰看到赫连容来,如同看到了救星。
“赫连容,你快来帮我。”
惊蛰叫着景元帝的名,那语气稀疏平常,就好像过往无数次都这般称呼,早就熟稔得很。
“下来。”
景元帝的声音森冷得很,在这夏日里,都能将人冻得发毛。
“汪呜……”小狗害怕极了,松开爪扑倒在地上,呜咽着蜷缩成一团,尾巴夹在屁股底下,耳朵也倒伏着,不多时,又变作另一个声音,“嗷呜,嗷呜——”
它前肢压着,脑袋却昂起,喉咙低低嚎着。胆子虽然很小,但也竟敢冲着大怪物发脾气。
惊蛰:“你吓坏了它。真是可怜见的,莫要怕……”
“脏得要命。”景元帝嫌弃地说道,“你太过纵容它。”
他一边觉得那只狗太脏,一边又无所谓地勾住惊蛰的手指,任由那些泥痕擦到自己身上来。
“它这般小,还是个娃娃。”
“一条狗的岁数不过十来年,不小了。”
柳氏没想到的是,她竟会听到如此……家常的话。
景元帝并不怎么在意她们,但直面她们的时候,眼底多少带着些敬重,可除此之外,在这个男人的眼中,唯一能容得下的人……好像就只有惊蛰。
只不过两三日的接触,这种感觉就潜移默化着……仿佛真是如此。
惊蛰小声抱怨着景元帝的冷酷,又与他勾勾搭搭,舍不得撒开手,站在雨中看着小狗满地撒欢,又是头疼又是无奈。
景元帝不怎么多话,可开口就很犀利冷漠,气得惊蛰踹他,在衣裳下摆留下个鲜明的脚印。
两人在雨里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可惊蛰笑得很开心。
柳氏倚在窗边,有些出神地看着这一幕。
隔着一层朦胧的雨雾,仿佛连他们的模样,笑声,都有些模糊,如同一场怪异的梦。
“白团,进去。”
惊蛰不闹了,弯腰将小狗给抱起来,脏兮兮的人抱着脏兮兮的小狗,连油纸伞都没顾得上。
景元帝分了一半给惊蛰,两人一狗踩着水,慢悠悠地回去。
在这寂静的清晨,一切都那么自然。
柳氏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仿佛有一种怪异的暖意挤满她的心口,叫她说不出话来。
滴滴答,滴滴答——
夏雨依旧,凉意习习。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是岑良醒了,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困顿。
“娘,你的身体不好,外头下着雨,就不要站在窗前了,免得着凉。”
“不过夏日,热还来不及,哪来的冷。”
柳氏轻声笑了起来。
岑良揉着肩膀的动作微顿,奇异地看向柳氏。
她从柳氏的声音里听出了轻松,这对昨日还担忧不已的柳氏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娘,出什么事了?”
“一大早,怎会出事?”柳氏笑着转过身来,给岑良拉了拉衣袖,“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现在家里头这么多人,可要小心这些。”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
家。
过去她们也有许多的家,可就没有哪一个像现在这样,终于有了安定的感觉。
过了一会,岑良才开口:“可娘在昨日,还很是担心,今日却是截然不同,刚才是有谁来了吗?”她探头探脑,难道是有谁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劝说了柳氏?
柳氏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这屋好歹还住着姑娘家,谁会大清早过来?”
这男女大防,也还是要紧的。
娘俩说着话,屋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夫人,娘子,两位可是醒了?”
说话的人是素问。
话是这么问,但凡开口,肯定是清楚里面的人已经起来,这才敢来打扰。
岑良去应门,素问带着人进来,伺候着两人洗漱。
在外人面前,她们也不怎么说话,直到了要去吃早膳时,岑良才有点紧张地看了眼柳氏。
惊蛰早早就在屋里等待,见她们俩进来,下意识上前来,就见柳氏抬起头,朝着他轻轻一笑,那笑意里没有半点负面的情绪。
惊蛰这紧绷的心情莫名一松,也笑了起来。
柳氏细细打量着景元帝与惊蛰,他们两人的服饰,显然已经换过,不再是刚才看到的那些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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