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奇异的,雨声里,夹杂着轰鸣的雷声,接连不断,在黑沉沉的天幕下,寿康宫急忙忙点燃了烛,这才有足够的光亮。
摇晃的光影落在太后的身上,叫德妃看不清楚她的脸色,只听得她冰冷的话。
“德妃,记住你的身份。不该问的,别多嘴。”
…
湿哒哒,黏糊糊,散发着滚烫的气息,好似能把整个人都烧起来的热意,笼罩着惊蛰。
他的意识很模糊,喉咙很干渴。
“……水,喝些……”
有人抬起他的身体,将什么东西抵在唇边,他喝了口,润喉的甘甜,让他下意识想要汲取更多。
可他体弱无力,抬起手,也软绵绵,反倒适得其反,脖子温凉凉一片,不小心打翻了水。
惊蛰呜咽了声,又被人抱住。
而后,柔软的触感覆没上来,在唇舌交换里,他又吃到了滋润干渴的水,为了那一点点潮气,惊蛰非常努力,非常主动。
他听到……
容九的笑声。
很好听。
但也很让人来气。
可他……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为什么生气。
“睡吧。”
反复几次后,总算将人给喂饱,一双大手落在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轻拍着他,好像是无名的安抚。
惊蛰迷迷糊糊觉得自己遗落了什么……可实在是太困,太累,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又趴在容九的怀里沉沉睡去。
等惊蛰睡着后,容九才抽回了手。
垂下的衣袖,盖住了血肉模糊的手腕,那还在缓慢渗着血,只刚刚被粗暴地擦拭过,翻出细嫩的皮肉。
宁宏儒低着头,就在几步开外。
“陛下,宗元信已经在殿外候着。”
景元帝没有动作,于是,宁宏儒就也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弹。
鼻尖的血气,非常鲜明。
挥之不去,也令人厌恶。
宁宏儒,其实非常不喜欢这个味道。
这总会让他想起,曾经缭绕在撷芳殿的气息,哪怕已经过去许多年,却还是这么叫人不喜。
良久,景元帝才动了动,抬手为寝床上那人盖上被褥,弄得严严实实后,这才站起身来。
宁宏儒紧跟着景元帝的步伐,一主一仆到了外头,宗元信早就迎了上来,抓着他的手腕,这眉头就皱起来。
在宗元信看来,景元帝这伤不算严重。
虽然血肉模糊,可到底是皮外伤,又没真的把手筋给挑断,好好养养就是。这种伤口让他来看,无疑是大材小用。
可他还是生气。
宗元信吹胡子瞪眼:“都说了在下个阶段前,要好好将养,将身子的根基调好了,这才能下药,陛下您这……”他的鼻子灵活地动了动,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这古怪的眼神,就朝着景元帝飞了过来。
景元帝冷淡地说道:“能不能包扎?不行就换人。”
宗元信跳起来,他哪能让别人接手自己的病人,尤其还是景元帝!他当即就连想要脱口而出的调侃都收了回去,闷头给皇帝处理伤口。
他搁那头包扎,宁宏儒站在景元帝的身后,轻声细语地说道:“寿康宫已经被包围住,谁也出不去。就是德妃娘娘……还在寿康宫里。”
景元帝闭着眼,任由着宗元信动作。
宁宏儒眼角余光只要一瞅到宗元信手里银光闪闪的针,就忍不住移开眼,继续说道:“宫里的蛊虫,大部分已经清理干净。说来也是奇怪,不知为何……它们似乎特别青睐陛下的所在。”
黄仪结昏迷后,蛊虫失去控制,本该四处肆虐。
这些蛊虫说是低劣,可到底是黄仪结悉心培育出来的,普通人要是撞见,会被啃得只剩下皑皑白骨。
侍卫们在驱逐它们时,也的确发现了几具白骨,得等事后再逐一分辨他们的身份。
可没造成严重祸患的,正是宁宏儒说的缘由。
莫名的,它们疯狂地涌到奉先殿。
这个对它们来说最危险的地方,结果被一网打尽。
景元帝只是颔首,宁宏儒就又继续说下去,直到宗元信将手腕包扎好,他也堪堪说完了该说的话。
只剩下最后一件。
景元帝已经起身,显然正是要去寿康宫。
宁宏儒下意识追了两步,低声道:“陛下,要是殿内那位……醒来,该如何处置?”
皇帝出现在惊蛰面前,从来都是用容九这个身份,宁宏儒对此心知肚明。要是不知陛下的想法就随意处置,那宁宏儒觉得自己的脑袋是不够掉的。
“随,”景元帝刚说了一个字,就停了下来,似是沉默,片刻后,才冷冷说道,“尽量不让他知道。”
这便是重新改变了主意。
宁宏儒欠身,看着石丽君跟上景元帝离开。而后,他有些头疼地看向身后。
要是景元帝不在乎自己的身份被惊蛰知道,那宁宏儒处理起来,还算方便。毕竟……那可是皇帝,他想拥有几个男宠或是男妃,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只要他想要,他自然能够做到。
然现在这般,又要让人留在乾明宫,又不许暴露身份,皇帝这不是在为难他吗?
惊蛰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是个聪明人。
这宫中,什么地位,配上什么摆设,这都是身份的象征,寻常人不能动用。就如这乾明宫内,处处都是龙纹,除非惊蛰是个瞎子,不然他在寝宫醒来,定然会发现。
可陛下这个反应,足以说明他对惊蛰的重视……以至于能够让景元帝,一直陪着惊蛰,玩着伪装身份的过家家。
天知道,宁宏儒可从来没见陛下这么犹豫过。
当这份犹豫出现在一个小太监身上,他由衷地感觉到某种潜在的危险。
陛下……似乎对惊蛰有些重视过头了。
宁宏儒一边头疼,一边往回走。
忽而想起太后,这心情,就莫名好了起来。
他就算再头疼,那都是比不上太后。
眼下寿康宫这位,怕是还认为,自己有力量和皇帝陛下抗衡。如果是瑞王还在,那的确是有可能,可太后……
哈,景元帝之所以到现在还留着太后,可不是敬畏她身后,属于黄家的权势,而是因为慈圣太后。那个女人哪怕死去多时,都留着难以抹去的影响。
宁宏儒低下头,不再去想。
慈圣太后这几个字,就算是在乾明宫,多少也算是禁语。
他岔开思绪,思索着手头的要事。
哪一桩,哪一件,都比这无聊的事,都要来得紧迫。
…
滴答,滴答——
雨势变小了,雷声炸鸣之后,天色反而变得有些明亮。寿康宫外,沐浴在雨水中的侍卫们,如同坚硬的磐石,一动不动。
德妃的心跳越来越快,那是一种无力掌控的恐慌感。
她既不知道御前侍卫围着寿康宫的原因,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后现在还这么淡定从容,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难道太后不害怕吗?
就在她惴惴不安的时候,太后略皱眉,看向女官:“这茶水,怎么这般烫?”
女官立刻低下头,轻声细语地说。
“奴婢立刻去换。”
“罢了。”太后冷淡地说道,“没有必要。”
正当德妃觉得奇怪,想看过去时,殿门口,有了奇怪的响动。
“当——”
她立刻看向殿门。
清脆的一声,破开了寂静。利器碰撞,肉体厮杀,这恍惚只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声音,一瞬间充斥着德妃的耳旁。
不过短短刹那间,外面就爆发了极为激烈的争斗。
太后一直淡定的神情,终于变了。
她微眯着眼,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指腹,露出几分狐疑之色。
难道,黄仪结失败了?
可……
她在选中黄仪结前,也经过漫长的挑选时间。
黄仪结以为,黄家在知道虫巫这件事后,什么都没有做。可实际上,她日常的行动都有人盯梢,将她的一举一动都记录下来。
太后对她们,很感兴趣。
想要这样的奇人为自己所用,就要捏住她的命脉,掌握其根本。
两个虫巫,太后选择了黄仪结,却不选择老虫巫的原因,一则是黄仪结可以入宫,可以顺理成章地接近皇帝,二则她年纪小,留在身边也好控制。
人活越老,就越精。
如那老虫巫,就是人老成精,在黄家派人来时,就知道事态不对,宁愿鱼死网破,都不想孙女入宫。
呵,这样的老货,也没留着的必要。
早在黄仪结入宫后,那老虫巫就在太后的暗示下悄无声息地死去,谁都不会发现。
黄仪结入宫后,行动虽不像太后想象中那么顺利,可也有所成效,她逐渐操控了后宫许多的虫类,为太后探听来许多之前,她得不到的消息。
哪怕黄家不愿太后轻举妄动,可她心里的杀机却是一日比一日还要重。
皇帝的身边,竟是无声无息拥有了这么多的力量,若是任由他继续,再加上他积极看病那德性,岂非要长长久久地等下去?
她等了这么久,已经等得恼火,等得不可再忍。
黄家被攻讦,可谓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再一次决定用上黄仪结。
哪怕乾明宫有办法阻止蛊虫的扩散,可黄仪结的本命蛊,已经吞噬过许多人的性命,哪怕皇帝的体内有悲歌,黄仪结也能够将其操控。
她并非没留后手。
太后动用了她在宫里各处的探子,给御前的饭菜,已悄无声息地加入许多药物。
哪怕黄仪结的动作不够顺利,可只要她能带着皇帝离开,就会有人闯进乾明宫,将景元帝身边的人砍杀当场。
纵然皇帝从黄仪结的手中顺利逃脱,可只要在短时间内击垮皇帝的力量,纵然他拥有着再强大的权势,整个后宫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难逃的斗兽场。
毕竟,宫门处,都有着太后的人手。
想要短暂封锁宫门,并非不可为之事。
这方方面面,甚至连护城河的兵马闯进来后,该如何应对,太后已经想得十分之妥当……
可外面响起来的厮杀声,却撕开了太后的镇定。
在她的计划里,不该出现这一幕。
太后的人手,一半已经被她派出去伺机而动,趁着乾明宫无以为继之时将人宰杀,另一半则是留在寿康宫,以备不时之需。
御前侍卫的出现,是她的意料之中。
甚至于,那一瞬,太后已经认定,她的计划成功了。
只有当皇帝出事时,这些御前侍卫才有可能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毕竟那个韦海东,是个愚忠景元帝的蠢货,永远都看不清楚形势。
可厮杀……?
不,韦海东没有这样的胆子。
如果景元帝真的出事,韦海东会封锁宫城,会和护城卫兵联络,会试图缉拿凶犯,甚至有可能如刚才那样包围住寿康宫,可他唯独不敢做的,就是试图闯入寿康宫。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包围寿康宫,可以说是威胁,也能说是保护……可闯进来……除非韦海东想死!
在皇帝出事后,太后象征着最高的权力,整个后宫都在她的掌控中,甚至新皇的登基都要问过她的意见,韦海东再是癫狂,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只是,韦海东不敢。
可他的主子敢。
毕竟景元帝,是个疯子。
正是在听到声音的瞬间意识到这点,太后才没稳住心绪,流露出几许震惊。
这不可能。
黄仪结真的失败了?她是怎么失败的?
在黄仪结进宫前,太后早就确认过,黄仪结的本命蛊能够操控中了悲歌的病人,这才会不远万里地找召她入宫。甚至为了能够让她顺理成章的入宫,太后举办了这一次的选秀。
不然,她何至于白费力气,为景元帝寻摸这么多妃子?
他又生不出来!
渐近的喊杀声,似乎昭示着寿康宫的侍卫层层败退,随着一道尸体被狠狠地踹到殿门上,紧闭的大门也跟着被踹开。
倏地,殿外的风雨声,血腥味,厮杀声,随着风席卷而来,凌冽的寒意,让德妃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好冷。
她能感觉到这寒意,由内而外地迸发,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她眼睁睁地看着景元帝,出现在了眼前。
男人穿着普普通通的常服,除开那张艳丽无双的脸,他似乎与这万千人没什么不同,然他身上那件红衣……不,应当不是红衣。
那是一件血衣。
过于素净的衣裳,在染了红后,就仿佛也被血腥吞噬。
太后冷着脸:“皇帝,你太无礼!”
她猛拍了下桌子,厉声说道。
“你派人包围了寿康宫,又擅自闯入,残杀哀家宫中侍卫,如此狠辣,究竟所欲何为?”
“有些时候,寡人真真佩服,太后的脸皮。”景元帝漫不经心地说道,“若是世上人的脸皮,都能如太后这么厚,那塞外的城墙,也就无需砖瓦砌成。”
“放肆!”
“放肆?”景元帝惊奇地挑眉,声音低柔,“这怎么能算得上放肆?”
他招手,身后涌进来十数个御前侍卫。
在他们的手中,都压着一个寿康宫的侍卫,被齐齐压跪在地上。
景元帝抚上其中一人的头顶,抓着他的脑袋,强迫着他对上太后的脸。死亡如影随形,在巨大的惶恐下,那个侍卫挣扎着,试图向太后求情,妄想太后能救他一命。
那也是他最后能看到的画面。
那颗脑袋,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
哒,哒,哒……
在地上滚了几圈,血撒了一地,最后停在了太后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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