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没有任何表示,却无一不在显示他与这个环境的格格不入。
明明是骨子里矜贵至极的人,却在被投入牢狱的时候,在鲜血染湿衣衫的时候却又没有半句怨言。
晋苏是那样复杂,复杂地让吴帝有些看不懂,却莫名地有一丝心疼。
“走吧。”吴帝似乎不想晋苏在这里久留。
晋苏忽然在桌案前站定,制止道:“等等——”
整个书房内,唯有一个桌案和一个床榻没有被掀翻,大抵是这两样东西太过沉重的缘故,然而桌案上却还有一样东西也安安稳稳地待在它应该待的地方。
“你是觉得这个东西有问题吗?”吴帝顺着晋苏的眼神望去,只见桌案上一个笔架正放在桌前。
“嗯,这个笔架一定有问题,”晋苏肯定地说道。
“其一,桌上的东西全都被扫落在地,按着笔、墨、镇尺被扫落的位置来看,笔架也应该被一同扫落在此地。”晋苏指了指笔墨镇尺的位置。
“其二,这个笔架的样式很特别,是蓝釉海马纹的。如果我没有记错,梁国太子府的书房内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笔架。”那个笔架有如雨后的松兹山,青翠苍茫,晋苏当时看了还感叹晋昭在宫里的日子也一定如他一般憧憬松兹山的生活。
“你这么一说......”吴帝似是想起什么来似的,“我似乎也在哪见过这个笔架。”
“是誉王府。”吴帝说道。
一模一样的笔架同时出现在简府、誉王府和梁王宫,这样的巧合虽然不足以证明它和蛊毒有什么直接联系,但至少是个重要的线索。
两人对视一眼,已然就此达成了一致,默契之程度仿若多年老友。
“按着这个线索,我们应当调查一下这个笔架的来源,”晋苏想了想道,“梁王宫的这支我不太记得它的来源,待我修书一封回去问问,誉王府的可以问问誉王。”
“恐怕不太行。”吴帝摇了摇头,神色严肃。
“怎么?”晋苏问道。
“这两日他跟失了智似的,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说起誉王,吴帝的神色有些复杂,像是有些愤怒,但愤怒之外似乎还有掩藏的担忧和心疼。
“别担心,”晋苏安慰道,“估计是蛊毒没有延续,誉王的心智清明了一些,但之前为人所控制,现在有些糊涂也是正常的。”
“嗯,”吴帝仿佛十分信任晋苏的话,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好看了些,“就是不可寄希望于他。”
二人于是又仔仔细细在简府内搜寻起来,希冀能找到一些另外的线索,然而却没有其他的发现。
“天色也不早了。”
他们申时出宫,现在天已微微有些泛黄,明媚的夕阳打在晋苏的脸上,将他原本惨白的脸色映照地微微有些发红,倒是多了一分让人亲近的人间烟火气。
吴帝不由地突发奇想:“这会儿商丘的夜市也快摆出来了,今日难得出宫,不如陪我去看看民情。”
吴帝临时起意,一时也分不清是因为他所说的缘由,还是只不过想与晋苏一起感受平民百姓的生活。
“好啊。”晋苏愉快地答应道。
两人便一路走到了夜市。
此时,夕阳已将落尽,街道华灯初上,小贩卖力地吆喝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其间,一副热闹鼎盛的模样。
第六十二章 蕃昌夜市仙乡惹猜疑
“二位公子,尝尝我家的甑儿糕吧!”
两人今日虽然衣着简单,但浑身气度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刚走进街区,就有小贩向他们卖力吆喝着。
晋苏才抬眼看了一眼,就被吴帝拉到了那甑儿糕摊位跟前:“饿不饿?先吃点东西?”
那小摊贩便四十多岁的年纪,脸上是风吹日晒的沧桑,见贵客到了摊前,一双眼睛笑得周围布满了皱纹。
晋苏见摊案上红的绿的黄的,本没什么胃口,见他俩都如此人热情,便道:“来一份。”
“好嘞!”小摊贩一声响亮地应答,笑开了牙,“您拿好。”
“多谢。”晋苏伸手接过甑儿糕,一时间却没有人付钱。
晋苏转头看了眼戚渊渟,只见他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没有任何要付钱的样子。
晋苏扫了一眼小摊贩的脸色,意料之中的有些僵硬,而戚渊渟已经要转身离开了。
晋苏不由有些好笑,拉住戚渊渟的衣服,喊道:“长嬴。”
“嗯?”戚渊渟惊讶地回过头去,看向晋苏的眼神亮了亮。
那目光之中话语重重,连晋苏也读不懂,更不敢细究,又拉了拉他的衣服,道:“还没付钱。”
戚渊渟一向不用自己掏钱,经晋苏这么一说才后知后觉,看了眼身后才发现两个随从很是识相地离得很远,便从怀中掏了一块碎银递给了小摊贩,道:“不必找了。”
“谢谢公子!”小摊贩这才把一万个担心放下,喜笑颜开地道谢。
“吃吧。”晋苏将甑儿糕递到戚渊渟跟前。
他的神色一如往常的温和,只不过戚渊渟从他嘴角的笑容中看出了一丝狡黠,就好像大孩子逗弄小朋友,玩笑之中带着纵容和宠溺。
有一瞬间,戚渊渟觉得他们仿佛回到了松兹山的时候。
他的心境也如当时一般,有种被发现秘密一般的微恼,却不由地又生出一分即使他不说也有人能懂他的熨帖来。
戚渊渟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取了一块甑儿糕送进嘴里,红果的酸甜与米香在舌尖融合,这种熟悉的味道让他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埋藏心间的疑惑便莫名地出了口:“你怎知我的字?”
“嗯?”晋苏见戚渊渟吃得高兴,也不由地咬了一口,清新的果香和细腻质朴的米香让他觉得很入口,“既要与你联姻,我自然不能对你一无所知。”
“也是。”戚渊渟将剩下的糕点咽入喉中,感觉到香味逐渐在口中消散。
他当然知道晋苏知道他的字不奇怪,也并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他也知道晋苏方才叫他的字也只不过是为了避开名讳,但......
他听到晋苏唤他长嬴的时候,还是觉得心口剧烈地跳动了两下。
晋苏总是让他莫名心动。
戚渊渟转头看着正慢条斯理吃糕点的晋苏,明明是这样简单的举动也让他的心熨帖起来。
或许,无论这个人做什么都会让他心动吧。
戚渊渟的目光变得那么赤裸裸,看得晋苏即便是想假装没看见也难以做到,只好侧头看右侧的小摊贩。
“公子,看下笔墨纸砚吧。”看到晋苏的目光过来,小摊贩立马卖力地招呼起来。
“还有卖这的?”晋苏好奇地探过身去。
一般的夜市农产品居多,也有卖些小玩意儿的,古玩字画真假也都有卖,只是卖笔墨纸砚的倒是少见。
探身望去,只见摊上不仅有笔墨纸砚,还有卖臂搁、笔洗、笔筒、印章和笔架的。
“你是专卖文房用具的?”晋苏问道。
“是的公子,我这里的文房用具都是从仙乡来的,别看我在这摆摊,可比那些店里的东西好多了。”小摊贩见晋苏有兴趣,便卖力地介绍起来。
这倒是勾起了晋苏的兴趣,他不由地追问道:“仙乡来的?何以就好呢?”
“就说这毛笔,从笔毫的原料上来说,属麝毛最顺滑。从质地来说,况香木最耐久。而仙乡正是盛产这些东西的地方。”小贩说起来竟头头是道。
“仙乡?”戚渊渟忽然发问,“是吴国与阿克勒接壤的那个仙乡?”
“正是!”小贩听了愈加高兴,“公子该是个懂货的人。正是那边的货品出色,我们才千里迢迢从仙乡背了货过来的。”
晋苏见戚渊渟似有所想,随意点了一只看过的笔、一张砚台和一个笔架,道:“这些帮我包起来吧。”
“好嘞!”
戚渊渟这回倒是自觉,晋苏刚接过东西,他就把银子递了过去。
这种自然让晋苏一瞬间有一种仿佛与戚渊渟相熟许久的错觉,但这种感觉没有抓住,就被戚渊渟微皱的眉头夺了注意力:“仙乡是有什么问题吗?”
“焦本调查赵集案的奏疏里提过,”戚渊渟回忆道,“赵集与其男眷潜逃后,一路逃到了仙乡,便不见了踪迹。”
“仙乡这个地方,地处偏远、地势复杂,气候湿热、虫蚁颇多,听说那里的百姓生活水平较为落后,十分信奉鬼神。”
“如果说,蛊毒是从仙乡出来的,也倒是合理。”晋苏认真地分析起来。
“你倒是了解不少,”戚渊渟点头附和,“那里毒虫毒蚁多,很多便被拿来制毒制药,是吴国境内最有可能产毒的地方。”
“既如此......”晋苏思忖道。
他还未说出下文,两人几乎就同时说道——
“不如我去一趟仙乡看看......”
“不行!”
对于戚渊渟的严厉制止,晋苏竟然一点也不惊讶,甚至有些意料之中的意味,他甚至连说服的理由都已到了嘴边:“我暗中查探,不会有危险的。”
“现在交给其他人去办我们都不放心。”
“我带乐栉一起,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再带个其他人。”
“我等身体恢复些再出发。”
晋苏句句说在戚渊渟的心坎上,直将他要说的话堵在喉咙里,张开的嘴重又闭上。
戚渊渟当然也是不放心晋苏以现在的身体状况跑到仙乡去。
可他知道他一定制止不了晋苏。
也知道没有谁比晋苏更聪明,更能让他和晋苏自己信任。
“好吧,”戚渊渟过了一会儿才妥协道,“我让若风跟着你们,另派一队人暗中保护。”
“好。”晋苏倒没想到戚渊渟这回同意的这么爽快,亦是爽快答应了戚渊渟的条件。
第六十三章 送行城外吴帝再表深情
下一步的计划既已有了眉目,戚晋两人便也不再夜市上多做停留,一同回宫又将焦本的奏疏拿来细看了一番,计划便定了下来。
第二日,晋苏取了仙乡的官员、财政、人口、地图等资料翻阅了一遍,就将仙乡的境况了然于胸了。
如若是往常,晋苏一定立马出发,然而见吴帝还是一日多次地来“监察”他的身体状况,面色阴沉不见好,晋苏便又忍了两日。
第四日喝药的时候,晋苏瞅了眼神色依然不见缓和的吴帝,心中不免觉得好笑,然而时间有限,不能再拖了。
晋苏难得利落地喝了碗中的药,笑道:“陛下,我身体已然好了,我看不如趁今日天气晴朗就出发前往仙乡吧。”
晋苏说完,仿佛看见吴帝的神色更沉了几分,半晌,果听他沉吟一声,否决道:“今日有些仓促。”
“来不及了,去一趟仙乡怎么说也要十日的路程,我若再迟几天,便又要赶上下一个十五了。”晋苏玩笑地说道,毫无意外地遭了吴帝一记刀眼。
“东西都收好了?”吴帝面上虽然还是冷然,但话语里俨然有了松口的意味。
“嗯。”晋苏应道。
然而他这一点头却让吴帝的脸色瞬间又难看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晋苏以为自己又要费一番口舌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道:“王英,你去安排。”
说完,吴帝就站起身,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晋苏就转身走了。
这在别人看来是陛下心有不满,而在晋苏看来却是有些故作冷漠,不免地又有些别样的情绪从心头冒出——
愧疚?心疼?熨帖?
晋苏一时有些不明白。
“我回一趟梁国,不过一月就会回来了。”晋苏假借回梁国之名向珞园宫人道别,以掩人耳目。
一路来到宫门,乐栉就被宫门口站着的十几个人马的队伍吓了一跳,不禁问晋苏道:“公子,咱们这阵仗未免也有些太大了?”
晋苏也有些微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戚渊渟的用意。
“哎?那不是陛下么?”凭借过人的耳目,乐栉一下就看到了吴帝。
只见车马之前,另还有一辆车轿,长身玉立的戚渊渟正站在车轿前,黑着脸,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格外显眼。
晋苏远远望去,心中又产生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
就像是疲惫的身躯扑进柔软的床榻,浑身被包裹住,然后筋骨舒展开来,连带着心跳也渐渐舒缓。
“你也去?”晋苏走到吴帝身边,有些疑惑。
方才吴帝沉着脸离开,晋苏还以为他已经回长门殿了,却没想到他换了一身便服,在这里等着。
“不去,我送你出城。”吴帝的语气冰冷,话语中的意味却显露出另一种极端来。
行为更是与他冰冷的语气不同。
只见他极为顺手地接过了晋苏手中的包裹,随后又伸手托住了晋苏的胳膊,一副要扶他上马车的模样。
这对于帝贤来说是极大的荣宠,然而晋苏只不过略微有些奇怪,未作推辞,笑道:“有劳陛下。”
所有动作是如此一气呵成,不知道的还以为戚渊渟是晋苏的随身侍从。
或者说是一对伉俪情深的夫夫更为恰当一点。
先是破例允准景王回梁国回门探亲,后又亲自宫门送行,众人看在眼里,明白梁国景王深获陛下盛宠的传言果然非虚。
马车一路往城门而去,车轿内一时没有言语。
晋苏拉着帘子,一路看着城内的风景,内心却如马车那样晃荡不能平静。
这种不平静,更甚于他只身来到吴国的时候。
“每日、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写信于我。”吴帝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内地宁静。
晋苏思绪被拉了回来,目光转回到戚渊渟身上,却正与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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