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是怎么了?魇着了?”
不走不知道,一走吓一跳,大牛根本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一路跑这么远。要不是跌跌撞撞留下了痕迹,他根本找不到路。
晨光微熹,借着那点光亮,他费劲巴拉地走了回去。
就在昨夜火堆处,老驴正低着头吃草,根本不知道昨夜主人经历了怎样的险峻。
而在老驴后的板车上,躺着个人。
大牛心里一紧,雨水刚停,要是淋了一夜的雨,可不是谁都像他这样皮糙肉厚,都能不当回事。
“先生,先生……”
大牛跑过去,可是还没靠近板车,就再度闻到了奇怪的味道……比之昨夜,还要可怕,还要凶残的气息……他打了个寒颤,被那残留的压力胁迫着,再迈不开步。
他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往下压,骤然发现,在这无遮无拦的林间,就算树枝遮挡,可板车定然会湿透。
然现在……它却是干干净净的。
板车不算大,可那个男人躺在上面,却好似小小的一团。
过了好一会,那一团毯子动了动,好像刚刚转醒,露出了一张面色雪白的脸。
大牛愣住了。
昨夜他就借着火光看过这人的模样,当时便觉得他长得着实不错。可眼下再细看,大牛的嘴唇蠕动了下,有种恍然如世的错觉。
……人还是那个人,可是感觉却截然不同。
昨夜的男人瞧着异常疲倦,像是从遥远之外翻山越岭而来,那种厚重的疲倦经年累月,无法排遣。
可现在,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所有的倦怠连根拔起。
他看起来……
不一样了。
鹿安清姿容秀美,绝非凡貌,只是那一层又一层经年累月的疲倦,将面容遮掩在沉寂肃然之下,令人初见之,便先被其气息所感染。
好似他的肩膀上,压着泰山般的重担。
然此刻露出的这张脸,蓦有苍白的脆弱。如同蝴蝶轻|颤的翅膀,薄而脆弱。
昳丽漂亮的脸上带着一分茫然,模糊了此前的疏离感。
“先……”那句先生,不知为何莫名说不出口,大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您,您还好吧?”
鹿安清捂着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放下手,怪异地盯着自己的手腕,那本该掩藏在衣裳之下的黑纹不翼而飞。
……昨夜,果然是那只灾祸。
鹿安清面无表情,藏在铺盖卷底下的手紧握成拳。
早些年,鹿安清拔除灾祸,身上总是遍布黑纹。到了这两年,才逐渐好了点,除非遇到黑门山,或者昨夜那只几乎拟态的灾祸,不然他已经不怎么遭到反噬。
只是疲倦日积月累,日益加重。
而这两次反噬,都招惹了那只神出鬼没的灾祸。
鹿安清低头看着自己光滑的手腕……那只灾祸,似乎是以黑纹……或者说,以鹿安清的力量为食?
可为何是在最近?
从前也经常有过反噬,却未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那只灾祸神出鬼没,难道有日行千里的神异?
身体内空荡荡的感觉并不好受,可也比遍及黑纹来得好。
然鹿安清并不觉得高兴。
这只灾祸力量强大,以鹿安清之力,只能和灾祸相持,却无法拔除、亦或是压制它。
而灾祸,却留有余力,能够将他的力量吞噬。撇去那些被舔舐的恶心嫌恶,鹿安清并无其他伤痕。
他勾住被扯开的衣裳,慢吞吞地对大牛说道:“昨夜的事情,你……”
他没发觉,他的声音有些暧|昧的沙哑。
大牛连连摇头,立刻说道:“先生,昨夜,俺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见。俺就是,就是半夜被魇住跑了一夜,嘿嘿……”
【先生长得也太漂亮了,昨夜都没看清楚,原来居然是这么好看,就是不知怎的脚受伤了,不知道找个好大夫能不能好好医治……】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堆,最后又小小声地补了一句:
“您放心,俺不让人抓您。”
【俺对俺爹妈发誓!】
鹿安清微顿,这些年来,民间对怪力乱神之事,说不上信不信,毕竟私下还是有人畏惧鬼神,可“神教”之灾在前,也天然地排斥着种种信教。
有人排挤,却也有如大牛这样的人。
大牛忙里忙外,去收拾昨夜弄湿的东西,去给老驴提水,又撸起袖子打算给鹿安清洗衣服。
鹿安清摇头,裹着半张破毯子下了板车,一瘸一拐地走到林间。
潺潺流动的小溪因着昨夜的雨势暴涨,已经浅浅淹没了岸边,鹿安清驻足,拢着毯子缓缓将那只瘸腿浸入冰冷的溪水里。
寒意浸透了皮肉,仿佛这样就能将昨夜留下的所有触感都消除干净。
昨夜大牛离开后,鹿安清和灾祸相持许久,奈何它能汲取黑纹,连带着鹿安清的力量吞吃入腹。
上一回太过急乱,鹿安清没能反应过来,可这一回怪物纠缠着他,鹿安清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这只灾祸的心声,却是一片干净的滴答声。
【滴答——】
【滴答——】
【滴答——】
伴随着偶尔的“呜呜”声,听起来怪异又荒谬。
他僵硬着身体,指尖闪烁着咒令的光芒。
可是这只灾祸肆无忌惮地抱着鹿安清细细嗅闻,仿佛他是什么美味的东西。
……扑在他的耳边,是阴冷黏糊的气息。
在浅薄的月色下,他的肤色太苍白了些,就像是纯色的玉。
鹿安清无法克制自己身体的颤抖,呼吸紊乱起来,其敏感的神经正岌岌可危地发出尖锐的警告。
黏糊湿透的痕迹爬满了板车,比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水都要来得冰凉。
“哗啦——”
鹿安清将脚抽离了溪水。
滴滴答答的水珠溅落。
啪嗒……啪嗒……
身后传来大牛的声响:“先生,该上路了。”
赤足落在岸边,衣裳下摆随之落下。
“好。”
鹿安清淡淡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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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相见。☆
京都城门外,大清早就停着一辆马车。
来来往往,有些碍事。
可守城的士兵就像是没看到,根本无人去阻拦。于是来往百姓商队偶尔一打量,也就过去,不敢再看。
直到午后,官道的尽头,一辆驴车慢悠悠地出现。驾车的壮汉手里提着半截萝卜,就为了专门引诱老驴赶路。
久停不动的马车内,有人掀开了帘子。
当驴车走到入城的队伍末端等待时,马车上的人下来了。马车边上的护卫连忙围过来,他身上那玄色的官袍,令附近的百姓一瞧,低低惊叹。
……玄色。
那是唯独君王和史馆的人能使用的颜色。
而史馆这个名头,总令人天然升起敬畏之感。
这位史官瞧着不过二十来岁,神色肃然,双手交握揣在身前,缓步地经过无数入城等待的队列,直走到那队伍的尽头,恭敬地垂下头首:
“恭迎祝史回京——”
霎时间,整个城门口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
他们想知道,能令一位史馆史官折腰的是何等人物。
只可惜,他们想象中的种种根本不曾发生。那史官等待的人,不过是一个坐在驴车上的瘸子,就连那面容是何模样,都没看得清楚,只能依稀看到那瘸子离开前,似乎和驴车主人说了几句话,这才慢吞吞地跟着史官离开。
那就是史馆内的祝史?
旁观者众,不少人趣味盎然,私下议论纷纷。
鹿安清,刚入京城,便被等候许久的史官拦住,直接护送到了史馆。
而史馆已有好些祝史在一起等候,他们将刚来的鹿安清迎进史馆,又派了几个侍从将他的衣服都换了。
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他们甚至想将鹿安清丢进水里狠狠刷洗一遍,免得以这般德性去面圣。
“面圣?”
鹿安清身着玄色官袍,其上云纹繁复,比之刚才去迎接的史官还要华丽。头上冠帽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侍从忙上前加固。
许久没穿过官袍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
一位名为明武的祝史不大高兴地说道:“官家要见我等,你来得着实太晚了。”他是个面容坚毅的中年男人,晒得黑乎乎,说话声音也十分严肃。
鹿安清倦怠摇头:“我身有残缺,不该在名单之上,史馆难道不打算换人?”
一入京都,鹿安清看起来更累了。
皇城根脚下,欲念更多,鹿安清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如洪水般的心声袭击。
在他力量空虚时,更是如此。
“太史令已有决断,鹿祝史还是莫要多言。”明武断然回绝,盯着侍从将鹿安清收拾好后,便强行裹着他一齐出门。
二十名被选中的祝史上了马车,朝着皇城赶去。
鹿安清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与他同座的是一名年纪小些的江祝史。见鹿安清上了马车后不说话,便也没有打扰。
入了皇宫,鹿安清落在队伍的后面,低垂着眉眼不言不语。
奈何他行走时有些异于常人,总会惹来旁人侧目。
在皇宫内,不敢有言行出格的人,多是一眼便立刻移开,但那些心声不可避免飘来。
【史馆的人啊……】
【又十年,怪不得。】
【那是个瘸子?】
【这样的人怎会被选为官员?】
【这些人瞧着好生危险……】
【呃,怎么有个跛脚的?】
肃穆的皇宫,在鹿安清的耳边聒噪得像是个菜市场。
鹿安清有些头疼。
如今是神元二十七年,明康皇帝自打继位后,就没有换过年号。
明康帝瞧着国字脸,举手投足都透着高高在上的帝王之气,但待他们的态度却是宽厚。
毕竟他们虽然是官员,却不是普通的官员。
世有灾祸之事,并不为外人所知。
唯独皇室,并史馆清楚内情。
祝史的反噬,可以凭借龙气缓解,这也是皇家遏制史馆的手段。
而身为帝王,明康帝的身边,自然有祝史的看护。因为龙气的存在,不少祝史也乐于守在皇帝身边。
内庭的祝史每十年轮换一回,今年这二十名祝史,就是被新选中的轮换者,明康帝会在他们中选出最合适的几个人选。
一般只是觐见了官家便罢,碰巧赶上皇太后得知此事,给这二十位祝史赐了宴,他们便一直留到了月上柳梢时分。
启明殿载歌载舞,热闹非凡。
席面上,鹿安清疲倦地捂着头,江祝史与他同席,低声问道:“鹿祝史,可是身体不适?”
【这感觉怎么像是灾祸残留的气息?】
同为祝史,这么近的距离,他敏锐感觉到了鹿安清的气息不对。
那种紊乱的感觉,有点像是……
江祝史迟疑:“你在进京都前,是遇了灾祸了吗?”
【鹿安清真没事吧?】
鹿安清抬眸看他:“……是。”
重叠在一处的声音,让他几乎难以分别出到底谁在说话,哪一句,又是心里的声音。
江祝史神情一变:“你怎么不早说,明武要是知道,也不敢迫你来。”同为祝史,他当然明白这时候多难捱。
【明武可真是做了错事。】
鹿安清淡声:“没什么大碍。”
令他难受的并非这事,而是那滔滔不绝的心声。
如同浪潮,不断拍打着他的屏障。
江祝史眉头紧皱,正要起身去找明武,却被鹿安清按住摇了摇头。
他看着场中君臣同乐,热热闹闹,各处行走的模样:“我出去透透气便是。”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江祝史看着鹿安清离开,那瘦削的背影,让他的眉头皱起。
明武带着两个同僚走了过来,见这位小友神情抑郁,不免说道:“这可是在宫内,处处都有人看着呢。”
要是心情不虞,表现明显,怕是要让官家误会。
江祝史叹了口气:“明大哥,鹿祝史他入京都前,刚碰上灾祸。”
几个祝史脸色骤变。
“当真!”
“糟糕,那他现在何处?”
“他为何不说?”
明武的神情严肃起来。
拔除灾祸遭受的反噬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要是鹿安清在入京前刚遇上灾祸,他现在连走动都如同踩在剑刃上般痛苦!
…
鹿安清出了启明殿,耳边仍残留着嗡嗡刺耳的嗡鸣声。
在启明殿内喧嚣吵杂的心声,令鹿安清本就疲倦的身体越发难受。他叹了口气,揉着额头忍住作呕的欲|望。
可这殿外,与殿内相比,却也没好到哪里去。皇宫森严,侍卫戒备,处处都是人影。
鹿安清扶着宫墙,脸色煞白得要命。他的手指几乎抠进墙壁,捂着刺痛的额头不住喘息。
“大人?”
【瘸子?】
交织一起的声音缓缓涌上来。
鹿安清模糊地看到个人影,该是哪个宫人看到落单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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