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用完饭,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来。
屋子里点起了油灯,光线昏黄,照不亮整个堂屋。
帮着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碟,几个年轻人便又被两位长辈挥手赶出了灶房,嫌他们待在那里碍事。
刘芳如今怀着身子,很是嗜睡,这会儿刚吃完饭,又有些犯困,打着哈欠被林二柱送到房里去安顿。
院子里没点灯,黑漆漆的,倒能清楚的看见天上闪烁的繁星,以及半弯的明月。
沈清竹没有回屋子里去,他负手站在院中,抬头仰望夜空。
幼时,娘亲曾对他说,逝去的亲人会化作天上的星辰,永远注视着地上的他们,还拉着他的手指给他看,哪一颗是外祖母。
沈清竹眸中映着闪烁的星辰,眼睫微颤,也不知此时此刻,这漫天的繁星,哪一颗是母亲,哪一颗又是父亲……
他自嘲一笑,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会真信了这般哄孩童的话。
周松在灶房帮着打完洗碗用的水,挽着袖子走出来,一抬眼便看见了站在漆黑院中的人。
单薄的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朦胧,仿佛能化作一团雾散去,再寻不到踪迹。
他犹豫了会儿,还是抬脚走过去,在距离人两步远的位置停下,没有再靠近,也没有说话。
寂静的院落里,能隐约听见灶房中碗碟碰撞的声音,以及两位婶子带着笑意的交谈,具体在说些什么听不太清,但能感觉到她们愉悦的情绪。
“周松。”
正踌躇不知如何言语时,身前的人却先开了口,周松愣了下,忙应道:“我在。”
沈清竹没有回头,依旧仰望着夜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想爹娘吗?”
未曾想到他会询问这个的周松又愣住,半晌没说话。
沈清竹转头,看着他,“想吗?”
被注视着的周松在他的目光中点了点头,“想。”
“……我也想……”沈清竹收回目光,唇角扬起来,声音却有些沙哑,“想着想着,心都有些痛了……”
周松张了张嘴,却无法开口,因为他太过理解这种感受了,那种无力跟难过,无论别人说多少安慰之言,都无法抹除半分。
“抱歉,”沈清竹抬眼,对他笑了笑,“我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周松摇头,垂在身侧的指尖微收,难得鼓起了勇气,道:“别笑了。”
沈清竹一愣,“什么?”
周松浅吸一口气,抬眸看向他的眼睛,“我说,若是不想笑,就别笑了。”
沈清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唇角又扬了扬,而后缓缓的落下去,面容上再无半点笑意,月色下,如同一块冷玉雕琢的神像,无喜无悲。
周松心中升起几分悔意,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在他踌躇时,沈清竹轻声开口,如同呢喃,“对,不想笑,就不笑了……”
他如此说着,又转过身看向夜空。
那一瞬,周松觉得,他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泪,又似乎只是星辰在他眼中投射的光芒。
抿了抿唇,他没有开口去问。
“时辰不早了,我们便先回了,改日再来拜访。”
“成,天都黑了,我也便不留你们了,赶明儿咱再坐。”
灶房里,吴兰淑她们已是忙完了,交谈着走出来,看见两人杵在乌漆麻黑的院中愣了下。
“这黑不隆冬的咋不在屋里坐,二
柱那小子呢?”钱婶边说话边四下扫了几眼,没看见她家那小子的身影,“这小子,让他招待客人呢,咋跑没影儿了!”
“婶子莫怪,林小哥去房里安顿嫂嫂休息了。”沈清竹早在她们出来时便转过身,面色如常。
周松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成吧,”听他去照顾人了,钱婶也没再说什么,看了眼乌漆麻黑的夜色,道:“我去拿个照明的灯笼过来,松啊,你等会儿送一送你吴婶他们,虽说离得不远,但这夜路不好走,有个汉子跟着我也放心些。”
这要是村里旁的人,钱婶也便不操心了,只是这沈小郎生的实在好看,总让她忍不住多几分忧心。
“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不过几步路而已,我与清竹很快便走回去了。”吴兰淑听了她的话连忙摆手。
“没事的吴家阿姊,让他跟着去吧,不然我这也放心不下。”钱婶拽过她的手拍了拍。
她其实也有几分私心,知道周小子心里对沈小郎有意,总也是要帮着撮合些相处机会,至于成不成的,那就看他们年轻人了。
她话说到了这份上,吴兰淑也不好再推拒,只得应了。
“这就对了。”钱婶又拍了拍她,转身离开去拿灯笼了。
吴兰淑转过头,道:“那便麻烦周小子了。”
“不麻烦。”周松连忙摇头,他看一眼没有什么异议的坤泽,道:“我帮你将弓箭拿来。”
沈清竹笑着颌首,目送他大步去了堂屋,回头时,就见吴兰淑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扬眉,“怎的了?”
看他佯装不知的模样,吴兰淑叹了口气,“清竹可看出了钱婶的撮合之意?”
沈清竹没有直接回答,他负手在身后,道:“那又如何?”
吴兰淑不知如何说,拧着眉头又叹了口气。
“你在担心些什么?”沈清竹似有不解的侧了侧头。
吴兰淑没说话。
沈清竹垂眸一笑,又抬眼道:“吴婶,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到京地吗?”
吴兰淑一愣,晓得他是猜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她并非是瞧不上周松,也不是对他不喜,只是她心中总是为她家少爷不甘,曾经那般光风霁月的京中公子,不知有多少大家乾元追在身后。
可如今,却只能窝在这偏远的村里,将来或许便要嫁给一个小小的村户,她真心的替对方觉得委屈。
反倒是沈清竹本人,比她看的更开,“便是我们能回去了,破落的沈家公子,又会有什么下场?”
吴兰淑张了张嘴,有些无言。
“你觉得那些曾经对我求而不得的公子哥们,还会如先前那般对我礼待有加,老老实实的求娶?”
自是不会,吴兰淑心中其实也清楚。
那些被捧着长大,自持尊贵的世家公子,被少爷下了那么多回面子,若有了拿捏他的机会,又怎会轻易放过。
便是沈家有朝一日平反,可重新崛起尚需时日,少爷便是回到京里,也是被虎狼环饲,说不定会成为某一个乾元的禁|脔|玩|物。
看她垂眸不语,便知她心中知晓利弊,沈清竹道:“爹娘当初竭力将我送出京地,除了让我避免那些罪责,想必也是猜到了这般后果,沈家,再不能给我庇护了。”
吴兰淑眼眶泛红,溢出几分泪意,她抬手用衣袖按按眼角,点头,“我晓得了。”
见她如此,沈清竹展颜一笑,伸手轻拍她的手臂,“吴婶,不必如此,现今你我的境况,已是比曾经猜想好了许多,至于往后的事……那便往后再说吧。”
未来的路究竟如何,谁也说不准,就像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是那个矜贵的清竹公子,会在爹娘阿姊的爱护下一生自由。
吴兰淑收起心中酸涩,“好,都听少爷……不,都听清竹的。”
“乡下的灯笼没那般亮堂,你们凑合着用。”钱婶提着个有些旧的灯笼过来,一看就是用了好些年,竹条纸糊也不精细,想来是自家做的。
“哪里话,能照明即可,也不过几步路罢了。”吴兰淑面上情绪已是掩去,所幸天暗,对方也看不出什么。
说话间,周松也很快背着收拾好的弓箭从堂屋出来了。
他接过钱婶手中的灯笼,先去开了院门,显然是要走在前面引路。
道过别,三人一道出门踏进了夜色里。
村里人节省,天黑之后家里不会灯火通明的,村里也就黑漆漆的一片,看着似乎很晚了,其实时辰还很早。
若是在京地,怕是夜间的集市刚开,正是热闹的时候。
不过沈清竹喜静,去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也都是随阿姊一道,对方倒是上蹿下跳玩的开心。
现在想想,那时的日子,竟然好像已是许久之前了。
周松走在前面,留给身后人宽阔的背影。
担心他们跟不上,他的步速并不快,手中的灯笼随着轻轻晃动,连带着投在地上的光影也在跳跃。
入了秋的天气夜里比白日更凉,沈清竹晓得自己的身体,穿的已不算单薄,却还是觉出几分凉意,抬手抚了抚手臂。
“可是冷了?”走在他身边的吴兰淑注意到他的动作,开口问了一句。
前头的周松听见,很快转过头。
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沈清竹放下手,“无事,快些走吧。”
吴兰淑闻言没再说什么,只加快了脚步,与其在这里多说,还是早些回家为好。
周松有些不放心的收回视线,有心想脱了外衫给他,反正自己火力大,不怕冷,但又觉得于礼不合,纠结到最后,也只能是走快了些,又挪了身体帮身后人挡住夜风。
所幸两家离得并不远,三人闷头走路,很快便看见了家中的院子。
吴兰淑从袖中摸出钥匙开门,沈清竹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汉子,朝他伸出手。
周松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呆傻的样子惹得沈清竹发笑,勾了勾手掌,“弓箭,莫不是反悔了不想送我?”
周松这才回过神,连忙反手取下,“不是,说了给你便是给你的。”
沈清竹将弓箭接到手中,抚了抚打磨光滑的弓身,道:“早些回去吧,夜路不好走。”
“好。”周松嘴上应了,脚下却一时没有挪动,总觉得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动,沈清竹也看着他没有催促。
周松抿了抿唇,还是转过身,走出两步之后又停下,回头道:“我娘临走前跟我说,人始终是要往前看的,有些伤或许很痛,但总归……会愈合的。”
留下这句话,他转身走了,这次没有回头。
沈清竹盯着远去的灯火愣了许久,直到吴兰淑唤了他一声。
回过神,他低头看手中弓箭,良久,展颜一笑,是啊,总会愈合的……
第三十三章
周松今儿下晌刚喂完家里的鸡便被喊去了西村里长家,同来的还有村里其他几个猎户。
说是隔壁村前两天被狼袭击了,咬死了好几家的鸡,大半夜的有家汉子听到动静起来看,还被咬伤了,若不是发现的早,恐怕直接都要被拖走了。
也多亏附近有人家养了狗,犬吠声吵到了人,最后是两个猎户过去将狼赶走的。
一般来说,狼是很少到人住的村里的,尤其是山中不缺猎物的秋季,这次估计也是个意外,但着实将人吓得不轻。
里长听说了这事儿心中惶惶,把他们几人叫来嘱咐,一是让他们上山行猎的时候小心安全,二是打猎的时候也顺便巡查一下,别让那种野兽靠近村子。
丢几只鸡事小,真要伤了人出了人命可就事大了。
赶明儿他也要跟各家各户交代一下,管管家里的孩子莫要往山上乱跑,真叫狼叼走了,哭都没处哭。
虽然他们村跟隔壁村不一样,靠近的都是浅山,一般不会有深山的大型野兽出来,但小心总是没错的,看看隔壁村,先前不是也没想过会有狼跑出来。
待过了这一段,冬季一来,山中动物活动的少了,也就不需这般操心了。
几个猎户都清楚其中厉害,没有推脱,答应的很爽快,毕竟他们家都在村里,也有家人,真出什么事,也危险不是。
周松能力强,又是个乾元,往深山里跑的最勤,他被里长留下来特别交代了几句,帮着多留意,也没忘了叮嘱他小心自身安危。
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家里的那些事也都清楚得很,聊着聊着不免便说多了,又拐到了他的亲事上去。
“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一个人过日子不是个事儿,家里总要有个人操持,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平日里在村中遇上个走动多的长辈都要被念叨上几句,周松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低眉垂眼的听他说话。
里长话说多了,端起碗喝了口水润嗓,看他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想听,挥挥手让他回,“你这小子,从小到大的倔脾气,跟你爹一个样,看着老实好说话,但做了什么决定,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去吧去吧,不念你了。”
周松晓得对方是为了他好,担心他一个人过日子冷清,对他的念叨其实不觉得厌烦,此时站起来,对他躬了躬身才转头走的。
从里长家出来,他才发现天又阴了,看着暗沉沉的马上就要下雨。
今年入了秋之后天气十分多变,这雨说来就来,他来之前还有太阳呢,这会儿直接就阴云密布了,老天爷的脾气当真是喜怒无常。
“轰隆”一声,天空闪过响雷,阴云似乎压的更低了,周松抬头看了一眼,估摸着今日这雨想来是不会小,说不定得下上一整夜。
为了避免半道突然下起来被淋成落汤鸡,他加快了脚步往家赶。
一路闷头往前走,回到东村时雨还未落下,他稍稍放心,抬眼时正看见前头同样脚步匆忙的人有点眼熟,仔细一看,不是吴兰淑是谁。
原来不知不觉已是走到他们家附近了。
对方显然是没看到他,抱着把伞匆匆往前面的小路走,那个方向,除了去河边,就是往山上去了。
这眼看着就要下雨了,不管她去哪儿,都危险的很呢,周松连忙扬声喊她,“吴婶!”
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怎么的,对方脚步没停,依旧在快步往前。
周松干脆长腿一迈,小跑着靠近过去,距人还有两三步的时候又喊了她一声。
这回吴兰淑总算是站住了脚,转过头来时面上还带着几分未收起的急色,看见他一愣,“周小子,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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