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孩子们玩累了散去后,楼桦方失落地跑回父亲身边,噔噔噔冲上最高的台阶,一脑袋埋在楼外月大腿上,不吭声了。
楼外月扬了扬眉,一手挥退两侧下属,他随意地将酒杯放在一边,低下头,慢慢抚摸儿子的头发。
“怎么了,玉珍珍。”天涯阁阁主笑道,“今天怎么不开心呀?”
楼桦不肯抬起脸,闷声闷气地:“没怎么,没有不开心。”
下一刻,他就被父亲抱了起来,倒没有反抗,十分习以为常地坐到了青年大腿上。楼外月慵懒地靠着椅背,全身上下软得没骨头似的,拇指则轻轻在楼桦微红的眼角按了按。见状,楼外月默了片刻,声音越发温和:“玉珍珍和爹有秘密了,怎么办,这就是儿大不中留吗?我好伤心,好伤心好伤心啊。”
楼桦一顿,犹豫地看向父亲。
楼外月立刻做出泫然欲泣的神色,一手仍稳定地搂着儿子,一手则假模假样去擦眼睛,那演得未免太假了些,可骗他儿子足够了。
果然,楼桦立刻道:“你不要难过,不要哭嘛,爹,不要哭,不要哭哦?”
孩子试图去给当爹的擦眼泪,楼外月捂着脸扭来扭去地避开,一来二去楼桦真着急了,扑过去牢牢吊着父亲的脖子,大声道:“我就是有点想和其他人一起玩游戏,想玩捉迷藏,就是这个而已啦!……你不要这样嘛,爹。”
楼外月从指缝里露出弯起的一双凤目,仔细看了楼桦一会儿,确认儿子说的是实话,他才真正笑起来,和楼桦额头相抵,十分亲昵地道:“那这样好不好,爹陪你玩捉迷藏,你想玩什么都可以。”
楼桦不明所以歪了歪头,楼外月打心里觉得他可爱,做父亲的从来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情感,直白地吻了吻孩子那柔嫩的眉心,便把楼桦放到地上。
楼外月背着手,一本正经:“我要开始数数了,数到一百,就要抓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当下酒菜,玉珍珍,你要好好藏哦。”
“咦,这就开始了吗——”
“一,二,三……”
“等等,场地是多大,最远能藏到哪里……哎呀!”
楼桦再顾不上其他,忙迈开腿往外跑去,而在他身后,楼外月闭着眼睛仍在数数,唯有唇角悠悠翘了起来。
捉迷藏这个游戏楼桦是清楚规则的,总之就是要找地方藏好——但这天涯阁都是楼外月的,可以说是一切都在楼外月掌握中,他究竟该如何才能在一个人掌心藏身?
明明为难至此,楼桦却兴奋得脸都红了,沿路遇见的大人都笑着招呼他,他一个也不理,只顾着找到最妥当的地方。他要藏起来,父亲再厉害,也不至于连捉迷藏这样的游戏都稳操胜券,哼,早就该给父亲一点教训了,叫青年一天到晚老是笑话捉弄自己,他楼桦也是很厉害的,只要多花点心思,楼外月才找不到他呢。
这里教众很多呢,他们那么崇拜父亲,不用父亲问,就会主动将自己的去向告知给他吧?
楼桦鼓起包子脸,在原地小小纠结了片刻,倏然他眼睛一亮,转身便朝正殿对的楼阁跑去,那进口的大门上的牌匾书有望月阁三字,他看也不看就冲进去,一口气就跑到了顶楼。
每逢十五楼外月会带着楼桦来此赏月,故而楼桦对这里并不陌生,但独自上来还是头一遭。孩子吸了口气,高楼巍巍,到了这一刻才察觉出究竟来了何地,他逼着自己不要往下看,然疾风不断吹打着脸,整个人都像是风中的芦苇那样在摇摆,楼桦背上渐渐浮起一层冷汗。
以……以前没觉得这里有这么高,这么冷啊……他浑身发软,战战兢兢打了个抖,开始后悔自己跑到这么可怕的地方上来了。
但现在又下去未免太没有面子,为了那点自尊心,他可怜巴巴地缩在离阑干最远的墙角,宛若一棵垂头丧气的小蘑菇,楼桦抱着膝盖坐下,过了会儿,又忍不住爬起来,跪着小心翼翼挪到阑干边,虚着眼往下看了眼。
……呜呜,爹是傻子,怎么还没过来找他呀。
过去楼外月曾叮嘱过他,不要一个人去太危险的地方,但望月阁应该不能算危险的地方吧?等等,爹该不会认为他不可能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就去其他地方找他了吧?!
爹是傻子!没脑子!坏东西!
楼桦又呜呜了两声,眼泪水就要攒出来,被他拼命忍住了。
睡觉吧,睡一觉,爹说过,不必哭泣,如果有时真的害怕,那就睡一觉吧。
一觉醒来,可怕的事情全部都会消失了。爹也会找到自己了。
就这样反复催眠着自己,楼桦眼皮渐沉,脑袋一歪,真的睡过去了。
……
…………
“……玉珍珍,玉珍珍?”
楼桦迷迷糊糊睁开眼,天色已黑,望月楼内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有,他竟是一觉睡了这么久。只见楼外月蹲在他面前,双手捧着他的脸,正专注地看着他。
青年身后,是一轮散发着寒凉光辉的满月。
楼桦喃声:“爹?”
楼外月摸了摸他的眼睑,楼桦下意识也跟着抬起手,却触到了自己满脸的泪水。
“玉珍珍,是做噩梦了吗?”楼外月的眼睛清而静,倒映出楼桦的容颜,他轻声问道,“还是说怪爹来晚了,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呆了这么久。”
楼桦摇摇头,又呆呆地点头。
父亲看着他,他也看着父亲。
满月高悬,某个瞬间,他以为父亲是从月亮上飞来他身边的。
“玉珍珍?”
他忽的纵身投进楼外月怀抱,无限依恋地埋在青年胸前,不作声地蹭了蹭,如同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楼外月愣了片刻,也将他抱住。
楼外月的声音越发柔和,徐徐婉婉,正如漂浮在水面上的薄雾,凝着月色的幻影。他哄道:“玉珍珍,那是梦,不是真的,梦而已,不要为了一个梦这样伤心呀。”
青年衣袖宽大而柔软,染了某种熏香的味道,足以包裹住孩子幼嫩的身躯,楼桦藏身在里面,藏身在楼外月掌心,他有很多话想告诉父亲,可话到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默默流着眼泪。
“唉……”
楼外月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指慢条斯理梳理起儿子的头发,发丝从指缝滑落,犹如一匹细腻的绸缎,又像一条发光的河流。
他没有再催楼桦,只是抱着孩子,偶尔低头去亲亲他。
“我,我……”过了很久,楼桦在楼外月怀中哽咽着开口,“我心里好难受,爹……我太害怕了……我一直在找你,我喊了你很多声……”
楼外月说:“我也一直在找你,玉珍珍,我都不知道你会躲到这里,这么高,这么危险,你怎么会来这儿啊?”
“我找你,喊你,可你都没有来……你不管我了,你,你把我丢了……”
孩子不断地抽噎,讲话断断续续,那模样可怜又狼狈,楼外月沉默地听儿子述说着自己那没有来路的恐惧,手上仍是牢牢抱着楼桦,时不时轻拍他哭得颤抖的脊背。
末了,楼外月格外认真地问:“我为什么会不管你,不要你?”
“我不知道……”
“玉珍珍认为,有朝一日我会把你丢掉吗?”
楼桦这次极其坚定地摇头,吸了吸鼻子,他又带着哭腔嚷嚷道:“不会,但你就是不见了嘛!我等了你好久,你都不来接我!”
“可我已经来接你了。”
楼外月的语气平静非常,一字一句都不容置疑,他陈述道:“我不会不管你,不会不要你,不会将你丢下,当你呼唤我时,无论多远,我也会来接你回家。”
“……真的吗?”
“我从未骗过你,玉珍珍,我从未,从未骗过你,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真的,楼桦傻乎乎张大嘴,想要笑,却是又一串泪水掉了下来。
楼外月深深凝视着他,未几,忧虑地叹道:“还是伤心啊……玉珍珍,真的莫再哭了,你摸摸,你要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说着就拉了楼桦的手碰了碰自己的心口,楼桦破涕而笑,主动搂住父亲的脖子,楼外月便顺从地抱着他站起来,顺着漆黑的望月阁,一步步往下走。
“爹。”
“嗯。”
“下次不能这么晚才来接我了,我等了你好久,你知不知道?”
“玉珍珍,到底是谁一个人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的?你知不知道,爹发现你一个人睡在这种地方,吓得心跳都停了。”
楼桦把脸埋在楼外月颈窝里,咯咯笑了,晃着脚丫子,显然没把父亲的担忧当回事。他大声道:“你是大人,你要很坚强才行,怎么一会儿心碎了一会儿心跳又停了,好像个小孩子哦。”
面对儿子的调侃,天涯阁阁主也不以为意地笑了。
“玉珍珍。”楼外月笑着说,“这辈子,我还会为了你心碎一万次呢。”
第52章 51
方璧山死后,楼外月摘下眼带,看了眼这位大概是失忆前认识的熟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嗯,完全没印象呢。
楼外月挑剔地用剑尖挑着方璧山的脸,全方位进行了一番观察,再次确定这张脸一丝半毫都无法唤起尘封的记忆,他索然无味地将剑上的血在尸体衣服上蹭干净,利落地收剑入鞘,任由方璧山孤零零躺在这远离人烟的荒地,便准备回马车那边。
【“玉珍珍,是楼外月最爱的人。”】
方璧山死前的话耐人寻味,可惜对方没把话说全,楼外月将玉珍珍这三个字含在唇间,舌面时不时贴一贴上颚,总觉得那里莫名痒得很。他慢悠悠走在方璧山至死凝望的山道上,清风带走了身后的血腥味,生长的草木掩盖了死去的剑神,而楼外月背着手,仍旧在咂摸这三个字的味道。
玉珍珍。
玉珍珍。
玉,珍,珍。
珍贵的美玉。
不对。
楼外月不由喃喃道:“是……你比美玉更加珍贵……”
他陡然站定,睁大眼在原地怔了片刻,随后脸上一寸寸展露出饱满的笑意,他平时也常笑,可那都和现在这个不大一样。
楼外月弯下眼,试着道:“玉珍珍。”
非常顺口,就好像自己的唇舌天生就是为了契合这个名字而打造的,他笑得更深,又轻快地念道:“玉珍珍,玉珍珍。”
“你多大了呀?”
“平时喜欢做什么?喜欢看书吗?我过去有唱歌给你听吗?”
“玉珍珍这个名字,是爹娘给你取的?”
夏日到来,山色翠绿,风起便是绿色的海洋在翻涌波涛,新换毛的鸟雀静静立在枝头,看着一个奇奇怪怪的人类男子从林荫下走过,他长得奇怪,还在说着奇怪的话,弱小生物的本能却告诉这几只小鸟,那男子不是可以轻易接近的存在。
楼外月笑着问:“玉珍珍,是楼外月最爱的人?”
“嗯……”
“玉珍珍是楼外月最爱的人?”
“啊,好像真的是这样。”
楼外月心满意足地,一锤定音了。
马车。
侍女将车赶出一段距离后方找了株大树,停在它的树荫里,她安抚好有些躁动的马,轻轻吸了口气,回身掀开了车帘。
玉珍珍坐在原位,面色极其惨白,直勾勾望着空中虚无的一个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着他这副模样,侍女心里很难受,顿了顿才低声道:“贵人。”
“是哪一个?”玉珍珍道,“薛重涛,方璧山,沈晚,或者其他人,是哪一个?”
侍女攥着拳头,艰难地开口道:“那不重要,前辈会杀了他的,往后他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玉珍珍仍是愣愣的,侍女还要再劝,他却双肩一震,突兀地发起笑。
“楼外月当然能杀了他们,无论是谁,无论来的是一个还是全部……哈哈哈,楼外月杀了他……对他来说就这么简单,这么轻松……”
他不笑时侍女担忧焦虑,可这笑起来,简直跟发了狂一样,玉珍珍眼中生了几根吊诡的血丝,笑得太狠竟是又开始咳嗽,他吃力地喘息,手指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襟,侍女最怕他身体出事,伸手就要去扶,玉珍珍却猛的抬头看向侍女,那一眼的力度着实令人心惊,青年美貌的容颜犹如古画,尘封在时光,被剥去了所有的色彩与温度。
他睁大眼笑道:“楼外月是不是很厉害?谁都打不赢他!他一个人,就都杀了天下所有人!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是不是!”
侍女不答,青年瞧着她,两人间短暂安静了片刻,玉珍珍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为什么要让楼外月去杀那些人?!”他尖声质问,“我又没求他这么做!和他有什么关系?对楼外月来说那些人就跟蝼蚁一样,他只会觉得一切都很可笑!”
“贵人……”
“他根本就不能理解我的感受,你让他杀,他就杀了,可他心里只会觉得可笑!他会想,啊就这么个东西也能让你们困扰吗,他什么都不理解,他会觉得可笑至极,他会觉得我是个窝囊废,是朵离不开他的菟丝花!”
玉珍珍暴怒道:“所有人都觉得如果楼外月还活着,江湖就是另一副模样,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厉害……可天涯阁放在我手里,死了那么多人!血浇熄了火,火里死了好多人……我不是楼外月,我谁都救不了,我只是个窝囊废我什么都做不到!”
侍女闭目流下泪,她捂着脸,哽咽道:“不是这样的……”
“我根本就不想让他知道这发生的一切,让他知道是我搞砸了一切,他会怎么想我,他会怎么看待我?你敢确定,来的那个人不会把发生的这所有事原原本本告诉给楼外月吗?”玉珍珍又开始喘气,“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活下来,活着也是自取其辱……早知今日,我还不如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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