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送的?啊,我知道了,又是那个姓沈的,他手很巧吗?他做了很多个这样的……”
似一时找不到好的词语来代指,楼外月陷入了安静。
他也不在乎薛重涛会不会突然从身后偷袭,伸手先将柜子里的人偶抱出来,等身大小的人偶,关节做得很精致,用起来固然方便,抱着就有些重了,也不是谁都是武林高手,在性事发泄后还能有那样好的体力。
薛重涛说:“我不太清楚,不过应该大多数都被毁了,剩下的都是沈晚亲自保管。”
薛重涛胸口的伤口还在作痛,虽不致命,一直淌血下去也会对身体有影响,但薛重涛没去管它。
逐渐弥漫开的血腥味中,楼外月仍抱着人偶,牵连的长发垂落在人偶瓷白面颊,霸主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怀里人偶清瘦嶙峋的后背,两张相似的脸如水中映花,隔镜对望,他这般珍惜物品的表现,让薛重涛心里生出了嫉恨,也生出了满足。
薛重涛温和地提醒他:“先放下吧,等会儿统一烧掉,你要带走也可以,这一副很干净……你要带走吗?”
楼外月无声地仰起头。
薛重涛笑得更深。
“楼前辈,薛某很是敬仰你,我敬仰你武功盖世,去留随意,我敬仰你身怀巨宝仍无动于衷,你是江湖的顶点,是人活一世所不能达到的巅峰。”
“和你相比,楼桦不值一提,他懦弱胆小,缺乏自保之力,我与他初见那日他正伏在你的衣冠冢前哭泣,我对他全无好感,楼前辈,我那时很是不解,楼外月唯一的儿子,怎么会被养成锦绣窟里一无是处的废物?”
“我——”
这回不再是做样子的划伤,楼外月有意显露时,他的剑招华丽且富有观赏性,月相圆缺四时变化都在那一招一式中,江湖至今不知他师从何人,消息最神通的百晓生也对楼外月的出身三缄其口,于是后来众人说,楼外月大概就是那种生而知之的奇才吧。
他若有意,死亡也像翩然到来的美梦。
而在这贯穿薛重涛肩胛骨的长剑上,肯定不存在春夜里缱绻的爱意。
楼外月放下人偶,慢慢起身的同时,手腕也旋动着送入薛重涛骨肉的长剑,他说:“玉珍珍不是废物。”
“玉珍珍是废物也没关系,玉珍珍不是最好的玉珍珍也没关系。”
“但我儿……玉珍珍是我的孩子……”
“就算我不需要他为我做任何事,他也已经在做了,我不需要帮助,谁都不会帮楼外月,楼外月根本就不需要帮助,可玉珍珍还是在帮我……他已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帮我做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我只希望他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玉珍珍不是最好的玉珍珍有什么要紧,楼桦是我儿,他是我楼外月的儿子!”
“……可他已经是最好的玉珍珍了啊。”
薛重涛没听过这么颠三倒四的话,以至于他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是楼外月吗?”
他半身染血,大约是死到临头,竟不惧霸主威势,薛重涛握住剑锋,生生将楼外月的剑从伤口里拔了出来,他往一旁走了两步,又蓦然回头盯着楼外月。
“玉珍珍没跟你说过我吗?”薛重涛高声质问,“我对他做过什么,玉珍珍半句也没对你提起吗?!”
薛重涛不能理解楼桦,有那样厉害的父亲,那样庞大的势力,楼桦就算难以超越楼外月,也该成为江湖的佼佼者——他必须如此!这是他作为霸主之子躲不掉的命运!否则凭何这世间就他楼桦有那样好的运气,他也该和芸芸众生一般吃够苦头,他必须流血流泪,在千百次失败后和所有人一起仰望楼外月!
薛重涛不能理解楼桦,薛重涛厌恶楼桦。
他们每个参加过宴会的人都是这样。
但玉珍珍不是楼桦。
玉珍珍就只是玉珍珍,不是谁的儿子,不是什么阁的少主,玉珍珍就是一个温柔又体贴的青年。
最漂亮最可爱,比月亮还要珍贵的青年。
“你不杀了我吗?刚才我睡着了,你本来可以杀了我的。”
薛重涛这么问了,那一身狼狈情欲的青年便背过身去,倒在枕头上不理人了,如果没记错,玉珍珍已有两日未下床,淫具无需行走,养出娇软皮肉,尽职尽责朝每位来客张开双腿才是他的本职。
薛重涛瞧了眼把柄被玉珍珍丢下的匕首。
他凑过去,拇指抚摸青年白皙的后颈,其余四指扣上去,那微弱的呼吸就尽在薛重涛的掌控中了。
“刀是哪里来的?”
“我偷的。”
“……怎么偷的。”
说着,薛重涛轻轻挠了挠他,玉珍珍怕痒,却没有躲,躲没用,这点他俩早已达成共识。
薛重涛又问了一遍:“不杀了我吗?”
玉珍珍这才道:“不杀。”
“不想杀我,舍不得?”
玉珍珍一动不动,对这句戏言不置可否,薛重涛喜欢他柔弱顺从,当初为了调教好楼桦,薛重涛前前后后可想了不少法子,几年功夫总算让玉珍珍懂得让步了。
但柔弱顺从和装聋作哑不同,玉珍珍对薛重涛的仇恨分明刻骨,那到底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杀了他呢?
电光火石间,薛重涛愣住了。
他脸颊竟一瞬泛上红晕。
难、难道,玉珍珍他——
“你我有约。”青年头也不回地道,“盟主大人,你活着比死了更好,至少现在是这样。”
听听。
多冷静,冷酷的话啊。因为薛重涛承诺过不会对天涯阁出手,所以玉珍珍不会杀了他,因为有戚阳天作为首领,天涯阁日渐壮大,所以薛重涛迟早有一日会死于玉珍珍的复仇。
玉珍珍不杀他是假。
薛重涛在玉珍珍身边酣眠,却是真。
薛重涛言而有信,玉珍珍也不逞多让。
“他难道已经忘记我了吗?我和他相处了八年,他怎么可能会忘记我!”薛重涛说,“是玉珍珍让你来找我,对吗,他要你杀了我,替他复仇,他不可能会忘记我,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我可是玉珍珍的第——”
薛重涛的话又一次被打断了。
他直接被楼外月一剑穿过肺腑,生生钉在了墙上。
只见楼外月垂下微红眼尾,他慢吞吞地说:“谁准你喊玉珍珍这三个字?”
“谁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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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博上说过,这本的结局可能会创死人,尽管这个创死可能我的理解和你们的理解不太一样,但还是请做好准备。
(是he)
第110章 100
当知道自己有儿子那一刻,楼外月是惊异的。
然后是不喜。
继而变成无可奈何。
以那样一种方式与人产生牵绊,而孩子作为那段牵绊的产物,在他到来这个世界上前,楼外月从未对其产生任何期待。
可孩子的母亲已因难产过世,恩怨因死亡终结,楼外月不至于会为难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十四岁的少年人初入江湖就被迫背上负担,楼外月认了。
但要再过上一些岁月他才会明白,养大这个婴儿,是自己一生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少年给婴儿取名楼桦,桦通花,意为繁花盛放。
除此外,楼桦还有一个小名,一个只属于楼外月的小名。
“谁准你说出玉珍珍这个名字,谁准的,谁允许你呼唤我的玉珍珍?”
楼外月不是会收敛情绪的人,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捂住脸,将散乱的鬓发一股脑往后捋去,他眼球深处持续传来要命的灼烧感,仿佛随时会有两行血泪顺着下颔滚落。
他朝后退去,尽可能离薛重涛远了些,以免在失控中杀了对方,他糊涂且狂乱地笑着,道:“你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说吧,抓紧时间,不要让我等太久了,我在听呢。”
被钉在墙上后,薛重涛一动不动,毕竟楼外月这一剑已穿透了他的琵琶骨,他就是此刻想反抗,也有心无力了。
让高高在上的武林盟主转瞬沦为江湖最底层的废人,楼外月做起这种事总是轻而易举。
但薛重涛却在剧痛中清醒了过来。
他想起自己为何要留在此地,独自面对楼外月……是了,他有一件事,想拜托给楼外月。
这件事薛重涛做不到,沈晚方壁山做不到,那个在暗处筹谋风云的戚阳天也同样无能为力,放眼江湖,只有楼外月才有可能完成薛重涛的心愿。
并非楼外月无可匹敌。
而是只有楼外月才会为玉珍珍付出一切。
“……当年你失踪后,天涯阁陷入内乱,自顾不暇,我与人里应外合,攻入阁内,先将几位护法诛杀殆尽,又将其他反抗的教众枭首示众。”他回忆道,“本来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一起的人都说要把楼桦找出来,楼桦他太有名了,他是你的儿子,天下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的……我就同意了,我让天涯阁剩下的人把楼桦交出,这样一来,我便会放天涯阁一马。”
“但天涯阁真的太犟了,因为那是你建立的组织吗?太犟了,又那么高傲,我只是让他们交出楼桦,居然还有人敢上来和我拼命……想起来了,都是一群小孩,可能和楼桦差不多大,一群小孩,年轻,不懂事,拿着刀枪棍棒,他们死了之后,楼桦就自己跑出来了。”
说到这里,薛重涛突兀地咳嗽起来,动作牵动肺腑的创伤,有空荡荡的风从中刮过去,在薛重涛胸膛里回响,他听了一会儿,应是孩子悲切的哭声。
他喉头攒着血,睁着眼,若无其事道:“天涯阁少主这个名头很有用,大家都想来见他,可他是我的战利品,我不能平白无故把他展览出去,后来我就想到,我应该是可以和楼桦做一桩交易的。”
“楼桦活了下来,天涯阁也幸存,我当上了武林盟主,所有人都得偿所愿。”
“日子这样过下去本来也没什么不好,本来是这样的,但现在你回来了,楼桦在你那里……楼外月,我马上就要死了。”
“我马上,马上就要死了……可能就是因为我要死了,我才会这么想,楼外月,是我出卖了楼桦,十五的宴会也是我举办的……”
薛重涛意识渐渐恍惚,有神魂离窍感,但他仍挣扎着抬头,轻声问楼外月:“你知道是什么宴会吗?”
楼外月僵硬地站在那里,薛重涛眼皮很沉重,看不清男人具体是何神情了。
“我放在桌子上了,起初只是为了做个记录,后来……后来我也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了,但我都写下来了,每个人,每一个人……你自己去找吧。”
“这个江湖太大了,人也成了鬼,鬼也做了人,所以你就尽情去杀,谁都别放过,是你丢下了楼桦,楼桦会落到我手里,都是你先抛下了他……楼外月,你听我说,我和玉珍珍,我是玉珍珍他第一个男人——”
不可思议的是,纵使楼外月斩下了薛重涛的头颅,在那血光扬起的瞬间,楼外月仍清楚地听见了薛重涛的遗言。
死者说:“满江湖都是你的仇敌。”
薛重涛放在桌子上的是一本手册,楼外月拿起来就径直出门去,把尸体丢在原地不管了。
整个薛府都空了,这群惯会见风使舵的人得到风声后忙不迭逃离,树倒猢狲散,昔日武林盟人声喧嚣,络绎不绝,短短数日就彻底变了天。
诚然薛府算得上大气豪华,可楼外月见多了场面,何况先前万欣还一把火烧了正院,焦痕尚残留在角落堆砌的砖瓦,在楼外月眼里,此地与焚尸场无异。
可玉珍珍也在这里住过。
他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条青石板筑就的小路,青年走过,那长长的朱廊,他也曾凭栏远望,或许在过去的深秋,玉珍珍也和楼外月一般立在枫树下,枫叶纷纷扬扬,要将他淹没其中。
楼外月在风里静立,他可能是考虑了很多,又可能是什么都没想,也看不出他有多在意,随随便便就把手册打开了。
他那手是用来持剑的,再不济也该握个酒杯,楼外月力压群雄,楼外月千杯不醉,自然就少有人能看见他两只手都在发颤,哆嗦拿不稳东西的模样。
一本手册能有多重。
黑色的名字红色的墨,薛重涛委实做事仔细妥帖,他笔触详细,他条理清晰,先按照门派划分,再分好上下尊卑,他将这八年间发生在玉珍珍身上的故事,都尽数记载在泛黄的手册上了。
从排在首位的薛重涛本人,到最后被打了红叉的王勇先,那数不清的纸页,数不清的人名,楼外月一行一行看下去,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看懂了也似没看懂。约摸是装订的时间太久,一阵不合时宜的冷肃秋风穿过庭院,在这样的摧残下,整本册子分崩离析,哗啦一声便从楼外月眼前向外飞去,远远近近在满是枫叶的地面铺开了。
楼外月只好俯身,又一页一页重新把它们捡回。
风未停,更多枫叶自枝头飘零,是红色的蝴蝶,是红色的信笺,楼外月在无人的院子里追逐那些散落的纸页,他好像这辈子都没有过这样狼狈无措的时刻。
他突然跪了下来,不去追那些陌生的名字了。
他弯下腰。
枫叶见证了往事,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兴起与衰落,白的黑的,甜的苦的,世间总有那么多戏台也难以盛放的悲欢离合。
幸而枫叶无心无情,还是把楼外月给掩埋了。
第111章 101
薛重涛的死讯一夜间传遍全江湖,闻者无不震惊。
然而在这件事上,游侠散客们多抱了看好戏的态度,只有江湖大乱才能重新洗牌,想要抓住机会往上爬,少不得一个无所顾忌的楼外月来破坏掉原有的门派结构。
当初的武林盟主不正是如此做的么,他抓住楼外月失踪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带人攻下天下第一的天涯阁,以此为起点走向了他的成王之路。
小人物尚可嘻嘻哈哈,插科打诨,他们消息不够灵通,全依靠百晓生在各地统一发布的告栏,信鸽顶着刮骨寒风,在客栈官道上方来去,武当华山,昆仑少林,跨越连绵山川与奔腾江河,掌门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到了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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