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薛重涛还不够么?他之前闹出那么大动静,大家都忍气吞声了,这么多人这么多门派,楼外月还反了不成!”
“说到底楼外月是真活过来了吗,消息可靠吗,他都失踪这么多年了,不会是哪个打着霸主的名头投机取巧的骗子吧!”
“武林盟的人都死光了吗!快去打探清楚,楼外月到底知道了多少……对!楼外月是不折不扣的疯子,可他永远放不下他那个儿子,楼桦是不是还呆在天涯阁?强弩之末不足为惧,把楼桦找出来!”
“要想对付楼外月,不提前准备好杀手锏怎么行?!”
万欣说:“换我也会这么做。”
她拔出剑,挥臂振去其上鲜血,少女容色冷寂如铁,那居高临下不为所动的姿态,与数月前的她判若两人。万欣轻声道:“毕竟这世上,能杀了楼外月的,只有楼桦。”
她踩过台阶下堆积的数具尸体,一步一步走到垂花门边。
“你来晚了,人我都杀了。”对着日光,万欣专注地观察剑刃,生怕上面有个什么缺口影响下次发挥,“这次来的人又是哪个路数,查清楚了吗?”
戚阳天说:“你不用在乎这个,只要有人敢侵入这间院子,你都可以直接杀掉。”
跟着他赶来的随从越过这二人,轻手轻脚快速搬走了那些尸体,万欣抱剑而立,静静看着这一幕,她眼倏一抬,清凌凌的目光落回戚阳天。
“不怕善后难收拾吗,你不是最奉行明哲保身,绝不会被拖下浑水吗。”她口吻半是试探半是嘲笑,“这么多人找上门,我还以为缩头乌龟早该把贵人献出去平息事态了呢。”
她总是这么刻薄,戚阳天却从未被她激怒。
相反,他平淡道:“等着他们来呢,来多少,我杀多少,一个都不留。”
“好大的口气,就你这病恹恹的身体,能撑得到几时,怕不是刚开战便要吐血吧?”
“所以打先锋的不是我。”戚阳天拍拍万欣的肩,“再努力一点吧,保护楼桦就全靠你了。”
万欣脸色变黑:“……”
果然是缩头乌龟!
她没好气地打开戚阳天,转身欲进屋去寻玉珍珍,走出几步,她回头,发现戚阳天还没离开。
枯槁如木,消瘦胜纸,眼下的天气对一个夏日也要披大氅的人而言太难熬了,万欣有时看着戚阳天,觉得活成他这样还不如死了轻松。
见他又习以为常站在原地陷入沉思,万欣顿了顿,她道:“喂!”
戚阳天侧目,一支瓷瓶隔空抛来,夹杂着隐约不可辨的暖意,被他稳稳接住了。
“怕你下毒,还给你。”少女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留着给你自己续命吧,我就是死也不要欠你人情。”
戚阳天欲开口解释,那扇紧闭的房门忽从后被一把推开,万欣再管不上戚阳天的反应,一改万女侠对外高傲漠然的作风,戚阳天是眼睁睁看着冰雪消融,少女唇角现出了笑晕,宛若一只摇尾巴的小羊那样迅速地朝着饲主扑去。
“贵人!”
她高兴地向人邀功,“我现在更厉害了,我一次打十个轻轻松松,快看,我手臂长肌肉了,快看!”
她有心活跃气氛,玉珍珍便配合地隔着衣裳,捏了捏万女侠不存在的肌肉,他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很容易就会错过:“真的啊,欣儿好厉害,欣儿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姑娘。”
他也和戚阳天一般披着厚重的大氅,一溜赤红皮毛托起那张锦簇花团里的脸,他先是耐心地安抚了一会儿急需夸奖急需贴贴的侍女,这才顺着廊檐望出去,与沉默的戚阳天对视。
玉珍珍道:“阁主,楼桦给你添麻烦了。”
又是万欣赶在戚阳天前咋咋呼呼开口:“添什么麻烦,这是他该的,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贵人,你夸他还不如夸我呢!”
玉珍珍笑道:“能把该做的事做好也很了不起,更何况阁主并不欠我分毫,天涯阁愿意庇护我,这份恩情楼桦铭记。”
万欣撇撇嘴,她习惯性吊着玉珍珍撒娇,趁着青年不注意,就朝戚阳天送去一个威胁兼警告的眼神。
戚阳天:“……”
戚阳天没靠近这对青年男女,只道:“这段时间阁内恐怕也不太安全,我也会在你的住处附近加派人手,你平日无事便尽量同万姑娘呆在一起,她的武功虽——”一顿,“但至少能在关键时刻拖延时间,你们在一起,互相更好照应。”
玉珍珍认真听着,察觉戚阳天似有几分微妙的不自在,他若有所思低头看了看万欣。
万欣马上收起恶狠狠的表情,一脸无辜纯洁地回望玉珍珍。
玉珍珍:“……好,有劳阁主了。”
阁主。
戚阳天对这个疏离又礼貌的称呼没有做出任何表示,过去烧伤留下的疤痕又火一般在这具破败身躯燎起,他到底压不住咳了两声,方淡声道:“我先走了。”
“请留步!”
意料之中的呼唤,玉珍珍快步下了台阶,若说戚阳天消瘦,玉珍珍也是一个道理,他腰身清减,飘飘欲仙,挣脱的鬓发掠过冰凉脸颊,那两颗珠子嵌在凹陷许多的眼眶里,在阴霾天空下真是比玉石还要剔透,剔透,且不堪一击。
但戚阳天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恐怕此生,戚阳天也见不到第二个如楼桦这般刚硬的人物了。
“你是想问楼外月吗?”戚阳天道,“他现在在关中一带,昨日李家覆灭,家主族老无一幸存,按照此前路径,他应是要再往东边去的。”
说这些话时,戚阳天一眨不眨观察着玉珍珍的神色。
半晌,戚阳天淡淡道:“你要去找他吗。”
“我现在去找他,亦起不了作用。”玉珍珍慢慢地笑了,他做错事般对着自己的脚尖埋头,“我去只会拖后腿,而且……反正他从来不听我的话,就算能见到他,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了。”
万欣忍不住从玉珍珍肩膀后冒出脑袋,小声辩驳:“前辈就听你的话。”
玉珍珍不置可否,他低着脑袋,发丝掩面,某个瞬间他看起来又变回了那个丁点大的小孩子,尚未经历灾难折辱,团团的天真,只一心一意等待父亲带着点心回到他身边。
人无法回到过去,玉珍珍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笑道:“阁主,若是顶不住施压,其实把我交出也无妨。”
“……!!!”
比起面露骇然猛抽凉气的万欣,戚阳天无疑要镇定得多,他说:“你认为楼外月会输吗?”
玉珍珍不语,万欣心慌意乱下代替他嚷嚷道:“前辈才不可能会输,他答应过的,往后再也不会离开贵人,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他可是楼外月啊!”
“就算要与江湖为敌……就算是这样……”
“但楼外月不会输的,他不是从来没有输过吗……他明明就答应了,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的!”
“楼外月不会抛弃玉珍珍!”
她越说越没底气,不知为何眼圈微微红了,贵人始终不接话,这让她又伤心又惶恐,在逻辑大师万欣也要走投无路的时候,却是戚阳天接过了话:“她没说错。”
“楼桦,楼外月此行是为你复仇,他或许无意,但他也是在为天涯阁,为我那些含冤死去的故友寻回公道。”像是为了让玉珍珍听清,戚阳天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如果必须有人为这场战役牺牲,那个人也不会是楼外月,放心好了。”
他上前,在与玉珍珍重逢后,这是戚阳天头一回触碰对方。
两只同样冰冷的手握在一起,玉珍珍似是恍神,眼中无光,这不能怪他,纤长脖颈要支起无边美色,一把瘦弱脊骨撑着他独身行过深夜荒芜的大地,青年一举一动都透着竭尽心血后的疲惫,等他终于仰起头,戚阳天便不明意味地笑了笑。
年轻的戚阳天抱着昏睡的楼桦,跌跌撞撞穿过那幽深的暗道,兵戈不绝,刀剑相接,长辈亲友慷慨赴死的咆哮在耳边响彻,那时戚阳天心里对楼外月是恨的,他知道自己的恨没理由,但如果不恨楼外月……又有谁能为这场焚天业火负起责任呢。
他恨楼外月的无情,恨自己的无能,可戚阳天唯独不恨楼桦。
楼桦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懂,他太小了,他是这一代孩子中最小的那个,父亲的失误,不该由楼桦承担结果。
再加上那么多人都为保护楼桦而死,戚阳天没办法否定他们的心意,他只能按照嘱托先送走这位常年笼罩在月华下的少主,然后,与天涯阁,与他的家共沉沦。
回头想想,这样的发展也不错,至少能早点在黄泉路上和死者相聚,说不准他们现在一个个都投胎到富贵人家了。
楼外月是江湖霸主,无人能左右他的决定,他早年未必没闯过祸,不过他太强了,强到足以为自己的每个决定买单。
楼桦当然没那样纵横睥睨的实力。
但楼桦依然选择对楼外月负责。
楼桦拒绝离开。
“你不是说过么,往后,你我都会很辛苦。”戚阳天放开手,“你可以休息了,接下来,该轮到我了。”
第112章 102
戚阳天不准备把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对楼桦和盘托出,倒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戚阳天确实是不太希望再让楼桦接触这些与血泪世仇相关的往事了。
而在关于楼桦的事上,戚阳天心里又有过多少徘徊,这些没有出路的思绪戚阳天也不打算与人分享。
与楼桦在院中分别,戚阳天心想,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楼外月已为他开辟了道路,棋局筹谋经年,该是落子无悔的时候了。
谁料到脚步声一直跟在他身后,戚阳天伤了身体,无法长时间持剑,五感也都大幅度下降,但跟踪他的人压根没掩藏行踪,不远不近跟在两丈后,这让戚阳天想到那些流窜在街角巷落,野性未驯的流浪猫。
不会靠近你,可也不会真正离你远去。
若即若离,心意不定。
他驻足,脚步声随之停下。
“你还有话要对我说?”
戚阳天对万欣道,“不陪着楼桦吗,他看着状态并不好。”
万欣哼哼:“这还用你说,我当然会陪着他,楼前辈把贵人托付给了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他。”
“那跟着我做什么?”
“我是有问题问你!少自作多情,我跟你这种人没话好说!”
别看万欣如此排斥戚阳天,但戚阳天过去其实是挺招小姑娘喜欢的,那时天涯阁的女孩子都爱围着他,把春夜的心事讲给他这个大师兄听,戚阳天也乐于倾听,可能就是因为他只会倾听,唐致远才会跑来跟他说:
“……你太不主动啦!小曼本来是喜欢你的,现在都去找其他人了!”唐致远恨铁不成钢,“再不开窍,师兄你要打一辈子光棍吗?你不找对象,你让我们这些年龄小陪你一起单身?”
戚阳天眨眨眼,温柔地笑了:“致远有喜欢的人了?谁,是师兄认识的人吗?”
“这不是重点!重点明明是……唉!不开窍!怎么会有你这种木头!”
唐致远大摇其头,扮了个鬼脸便跑远了。
边跑,边回头大笑着道:“算了,以后还是让我来帮你吧,师兄你这么不上道,我真怕你被哪家小姑娘耍得团团转!”
唐致远是有先见之明的。
戚阳天看着在他面前抱着胸,一副非暴力不配合模样的少女,心想,这可真是要被耍得团团转了。
他不动声色,道:“问题是什么,说吧。”
少女不会隐瞒心思,她的想法一目了然,她脸色须臾间在变换,秀气柳眉碧波般起伏,一对粉润嘴唇好比沾了花蕊深处的蜜,她笑时活泼可爱,故意要摆脸色时,也时常令戚阳天一再侧目。
她似乎迟疑了片刻,便用那种十足刻意的轻慢语调问:“方才有贵人在,我不好开口,我问你……你是不是打算离开这里?”又立刻伸出一只手打断戚阳天,严肃地道,“别编谎话来哄我,都什么时候了,自己人还要骗来骗去,累不累啊?”
戚阳天:“我和你,是自己人?”
万欣:“……”
下一刻,戚阳天就听见少女悲愤咆哮了:“这是重点吗?!你、你可真是个死性子,就没见过你这么麻烦的人,我——”
“是。”
万欣立时噤声,戚阳天道:“是,我明日便启程,楼外月杀人无数,已是走火入魔无可挽回,江湖视其为魔头,要聚集各大门派之力一举诛杀楼外月。”
“由少林牵头做主,地点就在枫华山。”
见万欣好一会儿不说话,戚阳天淡然道:“那我先——”
“我跟你一起去!”
她竟是拉住了戚阳天身上那件沉重的大氅,叫男人足下趔趄,微觉愕然地回头,万欣脸颊泛红,双眸发亮,她拍着单薄胸膛,铿锵有力:“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曾发誓,要让这世间所有冷漠无情者身死,贵人八年冤屈江湖皆是目睹,不杀了这帮人面兽心的畜生,我万欣永无宁日!”
“……你不是要陪着楼桦吗,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忘了?”
万欣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可很快她又高高仰起下巴,道:“我没说错,我会陪着楼桦,在报仇雪恨后,我会带着楼前辈回到贵人身边,我说到做到!”
这回沉默的人变成戚阳天,他不发声,让万欣心里不安,正要催促,戚阳天心平气和地道:“当年的事和你无关。”
“谁说和我无关了,贵人的事就是我的事,楼桦对我有恩——”
“此行凶险,不是你能想象的,你才多大,年纪轻轻,就要为了虚无缥缈的诺言赔上性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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