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龙山帝陵,看守陆景陵墓的太监见了陆屏,猝不及防地慌忙跪下参拜:“拜见陛下!”起身后又道,“陛下肯定是先拜过先帝,才过来祭拜仁亲王的吧?”
“……嗯。”陆屏含糊道。
他让禁卫和镇北兵在不远处候着,自己带着严仞和达生走到陆景的墓碑前面。达生为他们点燃祭香,陆屏弯腰拜了三拜,道:“哥。”
他今天披了一件旧斗篷,是当年见最后一面时,陆景亲自为他系上的那件。
“嫂子过得很好,大概除了有点想你,没其他不顺心的。”他想了想,又道,“懿文又长高了,会写字了,还会背三字经。她……长得有些像你。”
前面还说得好好的,最后一句变了尾调,陆屏怕自己又掉眼泪,只好闭嘴不再说话。
身边的严仞补了一句:“陛下如今也过得很好,除了有点想您。”
陆屏弯起嘴角,对着墓碑笑。
两个人站了许久,陆屏默默在心里对陆景说了一席话后,才转身,叹气道:“好歹来一趟,要不还是去拜拜先帝吧。”
不然传出去不好听,毕竟也是亲爹。
“好。”严仞点头。
他们又绕道去不远处隔壁的端帝陵寝祭拜一番,很快就下山。
走在山路的台阶上,陆屏道:“诏狱审理伍庭的事情,你去办可以么?我猜你也想亲自审,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严仞从善如流:“谢陛下。”
陆屏拢好身上的斗篷,抬头望天:“要是能揪出更大的人物就好了。”
“还有更大的人物?”严仞道。
陆屏笑了笑:“最好是我杞人忧天。”
再往下的山路好走,严仞还是不太放心,一只手伸到陆屏后背的斗篷外,虚虚护着他,边道:“这冬天一过,陛下的生辰又要到了。明年的生辰,陛下想要什么礼物?”
生辰礼?
陆屏想起之前严仞送过的,不禁问:“你不会是还想送给我那些一箱一箱的东西吧?”
严仞哈哈大笑:“如今又不是在苍篴院,陛下不缺那些东西了。”
也对。陆屏道:“那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缺少的。”
他不由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似乎以前就回答过严仞。
东海的珍珠珊瑚,西域的香料葡萄,南国的象牙玛瑙,宫里都有,也都不是陆屏喜欢的。
台阶快走到尽头了,陆屏还没想出来,严仞便道:“这可难办了,原本想着你若是开口要天上的星星,我都能给你摘下来。”
啊?
陆屏脑袋一热,道:“那我要天上的星星。”
说完,陆屏立刻后悔了。也不知为何,他竟从这番对话中嗅到了莫名生出的几分暧昧。
谁家君臣之间会要星星要月亮的啊!怎么如此怪异!
想着,他不由加快脚步,与后面的人拉开距离。
但他却听到后头严仞的声音:“好啊。”
他不由脚步一顿。
严仞的声音顷刻间又近了:“等我给你摘下来。”
陆屏狐疑地看着高高的天空,此时正值日落西山,天幕将铺。他问:“真的能摘?”
严仞悠悠道:“能,我无所不能,什么事情办不到?你就等着收星星吧。”
陆屏:“……”
他倒要看看,严仞能耍什么花招。
◇ 第64章 64 将军躲着朕
伍庭下了诏狱,陆屏专程去看过他一次,起初是听他喊冤,而后又是听他哀求轻判自己。陆屏知道自己怀柔感化已然没有用,只好交给严仞审理,此后再没去过诏狱。
深冬来临,诏狱的地砖更加寒冷,伍庭被赤脚架在木架上,身上还是单薄的囚衣,头发凌乱,脸色灰败。
严仞对他道:“这么多年了,你每年都在储备仓里偷偷运粮去西境倒卖,要不是我去查,还能继续瞒下去。上头真的没人包庇你吗?”
伍庭身体挺直,道:“全是本官一人所为,没有人指使。不信你继续查,卖粮得来的钱都是从我家里花出去的,没给过任何一个朝中的人。”
严仞走近他,询问:“也许那人只是帮你掩盖,包庇你,并不想要你的贿赂。”
伍庭的目光一顿,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冷笑一声,斜睨他道:“严仞,你得意不了多久的。你挟持陛下,操纵他准你在朝中横行霸道,外人看不出来,我们还不清楚么?士党人人恨不得手刃你。就算我等不到那天,咱们也能在地底下见面。”
严仞知道从他嘴里套不到什么话了。
“我的前路如何,就不牢伍大人操心了。”他转身示意狱卒走上来,道,“诏狱里审罪人的手段不比刑部,但也有一套自己的流程,听闻文帝时有官员还未下诏狱就先害怕得自尽了。伍大人一介文儒,怕是要遭罪了。”
说完他吩咐动手,转身走出了大牢。
身后传来伍庭的惨叫声。
外头月明星稀,寒风凛冽,严仞系上斗篷,牵过宗昀递给他的马绳。
“去宫里回陛下,我不进宫了。”他道。
宗昀欲言又止,只道:“主子,你已经好几日没去进宫了。你是要去……做那件事么?”
“嗯。这事儿挺重要,我必须在过年之前学会,白日里做怕泄露消息,只能在夜里。往后就不回千秋殿了。”严仞叹了口气,踩上马镫。
宗昀看着他调转方向,似是要回镇北营,不禁嘀咕:“不至于吧,连进宫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严仞“啧”了一声,不自觉笑起来:“一旦进宫就不想回来了,还是干脆不要进宫好。”
说完他驭马跑出去十几步远,想到什么又忽然停住,折回来道:“陛下要是问起来,决不能跟他说实话。”
“是。”
严仞又对他扬起马鞭:“若是你像上次一样趁我不在,在他面前说一箩筐的话,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是是是!”
宗昀一路上都在砸吧自己的舌头,直到进了千秋殿才停下来。
“他又不回来了?”
千秋殿内,陆屏放下书,眉毛拧成一团。
最近几日,陆屏只能在定期的朝会上和严仞远远见上一面,还往往说不上话,其余都是各忙各的,现在连晚上不可多得的叙话时间他都不来了。
陆屏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宗昀想了想,回答:“将军在审理伍庭挪卖公粮的案子。”
陆屏狐疑道:“只是这样么?没再干别的事情?”
宗昀眼神闪躲,含糊其辞:“……这个我也不知道了。”
陆屏见他这个样子,心中寒凉,憋闷了一会儿,才挥手让宗昀下去。
他拾起书继续看,却心绪乱得如一团麻,总是胡思乱想,再看不下去书,只好起身道:“至乐,准备洗浴。”
洗浴堂里有地龙,再加上烧了足够热的热水,脱掉棉衣之后也不觉得冷。以往长达一个多月都是严仞为陆屏宽衣,如今换回至乐为他解圆领袍,却一直解不下来,还扯松了一颗扣子。
陆屏心里泛起一阵酸涩,道:“没事,不怪你,你也是许久没有宽衣生疏了。”他摆手让她下去,“我自己来吧。”
洗浴完罢,他坐在床上盘起腿,抱着被子发呆。
他想起宗昀那副样子,肯定是有事情瞒着他。
达生正在点安神香,陆屏实在想不通,问他:“达生,你说,是不是天气太冷风太大,严仞懒得过来了?既是这样,他可以实话实说的呀,我又不是非要他来!我那么不通情达理么?”
达生盖上香炉,又开始给暖炉换热水,边道:“陛下,奴才怕说出来,您今儿晚上睡不着。”
陆屏愕然:“什么?你尽管说。”
达生把暖炉递给他,在他床前的木阶坐下,道:“依奴才看,严将军是在躲着您呐。”
陆屏觉得不可能,笑道:“他为何要躲我?”
达生便道:“严将军知道您对他心思不同寻常,所以不敢、也不想见您。”
陆屏一惊:“你怎么知道我……”
达生一脸无奈:“陛下,很明显好不好?不止奴才,秋水和至乐都能看出来,其他宫人也说不定呢。”
他喜欢严仞的心思很明显吗?陆屏细细想着,猜测自己平日里对严仞的一言一行和诸多细节,估计全被这群宫人看在眼里,却当局者迷,自己以为掩饰得很好。
“原来你们都知道……”陆屏喃喃,又掀开被子下床,惶然道,“那、那他是看出来我喜欢他,所以才退避三舍的?”
严仞不喜欢自己?
陆屏心中一沉,开始在殿里走来走去。
达生在后面弯腰哀求:“陛下,地上冷,穿鞋呀!”
陆屏浑然不觉脚底冻得冰凉,忽然转身道:“不对啊,当年他误会我暗慕他,还因此得意洋洋沾沾自喜呢,后来他要去北疆的时候,我……”
严仞临出发去北疆的前一晚,他们还在马车里破天荒地亲嘴了,严仞不至于到如今才晓得他喜欢他吧?
但这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别人一概不知,陆屏不好继续往下说。
达生拎着鞋子放到陆屏脚边,叹了口气:“那都是当年的事了,今时不同往日啊。以前您是九殿下,插科打诨、逾矩接触之类的,严将军没有什么顾忌。如今您是皇帝,身份如此不同,他自然要保持距离的。”
陆屏穿上鞋子,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脚底传来的钻心的冷。
“真是这样么……”他鼻子一酸。
那些逾矩的行为,年少的时候可以做,如今做了,便是不妥了么?
达生道:“奴才若是严将军,必定认为大家都是大人了,往事就不必再追究了,以前的玩笑就让它过去了,彼此还是和睦的君臣和朋友嘛。”
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陆屏忍着泪水快速走回床上,拉过被子躺平。
年少时期的荒唐和玩笑,如今可以不放在心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一场深吻,严仞可以拒绝,但还是给他了,难道也是可以不负责任的“插科打诨”,只有他当真了?
严仞真的这么想?
陆屏翻过身,想起严仞回启安后与他的相处。他们确实对三年前的许多事情都默契地缄口不言,也许严仞真的将那些事当作过眼云烟了,称呼他“陛下”,自称“臣”,处处都是礼貌和规矩。
就算有两次亲密的拥抱,都是陆屏自己请求或主动的。
是他一步步将严仞逼退的?陆屏想。
也对,严仞如此人中龙凤,什么貌美贤良的意中人得不到,何必要跟一个比他还位高权重的男人纠缠不清?
对了,严仞不是还说过自己有喜欢的姑娘了么?那姑娘还是“冰壶玉尺,纤尘弗污”的人,他自然是比不上的。
“这可怎么办!”陆屏蒙上被子盖过头,一夜未眠。
第二日早朝,严仞告假没有上朝。
当天傍晚,宗昀进宫传话,陆屏问:“严仞不来了?”
宗昀回答:“是。”
第三日傍晚,陆屏见到宗昀,问:“他还是不打算来么?”
宗昀:“是的。”
第四日傍晚,陆屏道:“严仞是不是又不来了?”
宗昀:“……对。”
日日如此,将近一个月,陆屏始终没有见到严仞。他有时白日里亲自去诏狱看伍庭,严仞也不在,听狱卒说最近也不常来。陆屏的心凉了半截。
大晟迎来元象三年的新年,举国同庆,启安城笙歌不绝。大年前几日的例行祭拜、朝会和宴会上,严仞倒是没有缺席。
只是他站在百官行列当中,穿着紫色公服,模样和气质是出挑的,表情却和其他人没什么分别,都是一样恭敬和认真。
陆屏每每瞟眼去看他,却总不见他回望自己。
陆屏剩下的半截心也凉了。
正月十四那日,礼部准备了月余的皇帝诞辰隆重举行。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开,皇城和宫城四处点着数不清的花灯,千百碟珍馐与千百壶美酒从光禄寺鱼贯而出,又流入太极殿,殿内两端铺满了层层绵延不绝的食案。
陆屏一直主张节省用度,也就过年这段时间奢侈了点,勤俭节约了一整年的内宫外朝无不满面笑容,前仆后继地端酒出来向陆屏祝贺。
陆屏接了许多回千篇一律的美言后,酒已经空了一壶,他扶着酒案第九次细细算下面的人头,从三省六部算到九寺五监,除了梁瀚松开头说了几句话便不胜酒力告退之外,也就只有严仞不在场了。
“严仞呢?”陆屏问达生。
达生向四周看了看,道:“回陛下,他没来。”
陆屏不甘心,第十次重新细细数过,还是一样的结果。
严仞真的没来。
又有一个大臣上前来敬酒,陆屏一看他是礼部的人,便问他:“严仞是不是告假了?”
那个大臣想了想,道:“臣记得没有。”
这话被旁边不远处的陈晙听到了。陈晙道:“陛下,那严仞不告假也不来恭贺陛下诞辰,显然是对陛下大不敬,等上元过后,陛下得拿他问罪才是!”
吴纮元接道:“陛下,您就是脾气太好了,这厮先前霸着千秋殿过夜,入冬后才作罢,还说是什么……校对书籍?也亏得陛下宅心仁厚,不然,九颗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陆屏不想听他们在那里颠唇倒舌。
这时,对面的王叙中劝道:“吴大相公,陈大人,龙诞祥日,君臣之间共乐同欢一片和睦,何必非要那厮过来,把陛下的辰宴搞得乌烟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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