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崩溃地嚎啕大哭:“为什么你们都不认识沈雪迟了?他见过你们,你们所有人都知道他!他为我挡了刀,他把我从垃圾桶里捡出来,他说他喜欢我的全部……”
“臆想症?!”李咏一时没收住声,他快速地瞥了眼病房,一脸惊讶。
春季平如今四十好几,瞧着却依然风度翩翩,反观比他小十岁的李咏,看着已经是经历岁月蹉跎的疲惫脸了。
春季平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口,似笑非笑道:“所以,李老师知道沈雪迟这个人吗?”
李咏飞快地摇了摇头,他倒是记得五班班上有个女生叫陈雪。
以春季平在汉京的势力,想找一个人不难,可想找一个臆想中存在的人,简直是难如登天。
他揉了揉眉心,一脸倦色地从内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道:“总之,我家春归会参加明年高考,他这个虽是病,但也只是心理上的问题,不存在自杀倾向,他不愿意办理休学,我们也没有办法,或许去了学校有朋友的陪伴,他可以更快好起来。在学校的时候,还麻烦李老师多多照顾了。
李咏吓得连连后退几步,心中惊呼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受贿!
曾经备考教资的日夜让他心中油然升起一道正义的光,他义正言辞拍拍胸脯道:“放心吧春归家长!在学校,我会多多关注春归的,我打心眼地喜欢这孩子,但这红包,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收下!”
对方的反应和嗓门太大,让春季平都怔愣了好几秒,他尴尬地把红包收回去,拍拍李咏的肩,道:“辛苦了,你们那个职称评审是在什么时候?”
李咏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但春季平好像自带一种气场,他问什么,李咏就不自觉回答什么:“集中申报是在七月到十月。”
“行,我记下了。”春季平点点头,再次强调:“辛苦了。”
不等李咏回答,他就先一步离开,向不远处朝这边走来的许春娟走去。
李咏挠了挠头,回到病房,想到方才春季平询问的名字,沈雪迟……
啧,倒是个好听名字,就是寓意不太好,雪来得太晚,不就迟迟抵达不了春天吗?
他边想边将目光落在床上,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李咏头皮一瞬间炸开了,他立刻奔向窗台,发现窗户是锁着的,他舒了口气,正准备去卫生间找人,脚便踢到一团软软的东西。
等看清是什么,他浑身一哆嗦,慌忙半跪下来把少年扶起。他心中吐槽道,不愧是父子两人,联合起来能吓他两跳。
“春归,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你今天就要出院了,等你认为自己恢复的差不多了,就可以来上学了,老师和同学一直欢迎着你的回来,知道吗?”
少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地重复嘀咕着什么。
李咏这才注意到自己带来的黄百合不知什么时候被对方捏碎了,花瓣汁水黏了少年满手,残片蔫巴在他的四周,像一个粉笔画下的圆圈,将他画地为牢。
李咏微怔,下意识觉得春季平把这个病症想的太简单了。
少年说:“沈雪迟不见了。”
半晌,他猛地抬头,眼眶布满红血丝,精神好像处在坍塌的边缘。
他将希望的种子寄托在李咏身上:“李老师,求求你了,告诉我,他去哪里了?”
有时候,心魔离臆想,只差一步之遥。
-
沈雪迟不见了。
在他强制看对方伤口,男人不知道使用什么法子捂住他口鼻、强迫他睡下的当晚,沈雪迟就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手机空号,两人的合照没了男人的踪迹,就连刘玉珍都说自己没有孙子,她的儿子和儿媳早在多年前就去世了。
春归不信沈雪迟会跟自己玩这么幼稚的把戏,更不相信其他人也联合起来欺骗自己,所以在他强制夺走护士手中的查房名单躲进卫生间,将三千个人名仔细查阅不下三遍后,他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
沈雪迟被这个世界抹消了,就像十二点的灰姑娘,幸福的魔法失效。
春归第二次茫然意识到,他与沈雪迟的相遇不过是对方的别有用心,一旦对方选择离开,他就真的无迹可寻。
所以,沈雪迟牺牲了什么,又换来了什么?
春归扒开嘴巴,用手电筒仔细照着口腔内部的每一寸。不要小瞧人类的爆发力,他当时是真的打算啃烂沈雪迟的手掌心。
只要不服输,他一定可以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沈雪迟消失的第一天,三班班主任拿着卷子亲自来医院监考,美曰其名道:“快高三了,错过的每一场考试都是宝贵的经验。”
春归看着熟悉的题型,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声音干涩道:“老师……你们班上第一名是谁?”
女人讶异他竟然会问这种问题,稍加思考后说了个春归没印象的名字。
少年可以笃定住院还安排考试一看就是沈雪迟的手笔,程序耍得厉害,微信却玩不过春归,以为删掉聊天记录就没事了吗?
殊不知他会恢复。
春归生硬问道:“谁让你来的?”
说完,他想起沈雪迟教他说话要讲礼貌,便补充道:“请问。”
三班班主任:“……”
女人前后展示了一下文件密封袋,示意没有拆封过,随即当着春归的面撕开那层白条,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套试卷。
女人说:“这是学校组织会经商议后决定的。”
春归面上没什么情绪,心中却被失落的怪物推进海浪中央。
排名考持续了两天,沈雪迟的时间只够教他基础知识,这次春归没有摆烂,认认真真地把题目连蒙带猜地做完了。
英语不是他的强项,他的脑袋就自己构造出沈雪迟念这篇文章时的神态与声音,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去找答案。
物理不是他的强项,他就回忆着沈雪迟与他讲解的物理趣事,遇见这样的题型应该怎么去解决,用怎样的公式。
语文他不愿意去背诗词和文言文,沈雪迟说背完一首就实现一个愿望,最后春归全部兑换成了亲亲。
数学他的过程一如既往是错的,偏偏答案总能歪七扭八地算对。
为什么呢?
“你这小孩怎么哭啦?作弊抄不到知道要考砸了?不对,你们李老师说你成绩一塌糊涂……”三班班主任一个人在病房监考,没有领导检查,要多轻松有多轻松。她捧着手机刷短视频呢,余光见少年肩膀一颤一颤的,好看的脸蛋皱巴成一团,随即弯腰去看。
“哦……还以为你哭了呢。”女人尴尬地收回视线,心想刚才那副模样,任谁见了都会心疼吧。
春归愣愣地盯着数学大题,手腕慢慢动作起来,笔尖却好像在往自己心里刻。
他意识到自己哭不出来了,可是他的心脏很难受,像下了一场绵绵细雨,长满了小蘑菇。
请告诉我为什么?沈雪迟。
沈雪迟消失的第二天,陈梦买了一个奶油蛋糕过来慰问他。
“听说甜食会让人心情变好,你说的人我帮你查了,有消息立马通知你,不过春归,你确定乔俊、洛赫、沈雪迟,这三个人都在我们学校?”
少年顿了顿,语气不是很开心:“不要把他和另外两个畜生不如的家伙放在一起。”
陈梦双手举起败下阵来,她看着面前从小当作亲弟弟一样疼爱的少年,一时间有些感慨。
春归是为了救下一只流浪狗,才被路边脱落的广告牌砸伤,可他偏说自己这身伤是和别人打架造成的,怎么劝都不肯听,说多了还会发脾气,周围人只好顺着他的意愿默认了。
陈梦也旁侧敲击过医生,春归是不是伤到了脑袋,可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显示少年的脑袋没有受到任何创伤,那只能是心理出现了问题,激活了大脑的自我保护。
他们进一步推断春归有一个臆想出来的男□□人,年龄大约在25至30岁,可对方还有一层十七岁的表皮,可以和春归出入同一所高中。
“一般来讲,患者存在这样的心理障碍是因为童年里父亲的角色参与太少,所以他自行构造出一个能够保护、呵护、好好爱自己的虚拟对象。”医生平静地说出自己的专业解释。
许春娟和春季平面面相觑,在相信和怀疑的边缘来回跳跃,要知道春归从小就在赋予友爱的家庭环境里健康成长,不感兴趣的事情从不逼他,家庭旅行每个月安排一次,春季平父亲角色的参与并不比许春娟少。
最后他们一致想起春归五岁接触心理医生的事情。
原因是某一天,许春娟突然发现春归几乎没有任何共情能力,不仅缺乏同理心,他甚至不能合理地解决矛盾。
一只恐龙挡在春归的面前,他不会想着把它拿开,而是拆掉恐龙,让它再也不能挡自己的路。
诊疗的情况一直不太理想,他们只能一边手把手教,一边将希望寄予等孩子长大一些就好了,最后春归果真如他们所愿,一年级暑假结束后,他变得会笑,会哭,也会安慰身边的伙伴了。
那件事过去了太久,久到许春娟都迟疑地没有将它说出来。
这一刻,她才恐惧地意识到,如果从小时候开始,春归就没有感受到他们的爱呢?
-
陈梦告诉春归:“你们学校明后天两天好像要举办运动会,我在隔壁都听见动静了,排场很大。”
春归没什么兴趣地靠在床头,手里捧着本拿反的童话故事绘本。
他还需要养伤,之前报过名的项目七班都找人顶替好了,这些事都是李咏和他说的,他没听进心里,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他拿不到金牌,也找不到人送了。
电视上碰巧放着小狗汪汪队,他闭上眼,不抱希望地问:“你还记得鹿可燃吗?”
陈梦疑惑地偏过头:“谁?”
“……没什么,你走吧,我想睡一觉。”说完,春归的脸上真的浮现出一丝倦意。
陈梦犹豫了会,她把蛋糕推近了,嘱咐道:“蛋糕记得吃,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离开病房,她路过护士台,两个实习生终于忙完了工作,得到二十分钟的吃饭时间。
不知怎地,她们突然讨论起318号床的少年,说他整天不睡觉,护士凌晨查房的时候,他还眼睛瞪地大大地盯着门口,护士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在等人,问他等谁,他又沉默了,怪吓人的。
陈梦脚步微顿,面色不悦地用指关节叩了叩桌台,沉声道:“顾好自己,少讨论患者的隐私。”接着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沈雪迟消失的第三天,春归通宵,又没能睡着。
他关了电视,第无数次打开手机贴吧。二中的帖子又恢复成学长学姐卖学习资料了,他和沈雪迟的同人文就像被大雨冲刷一般,——连根毛都不剩。
突然,他的屏幕顶端弹出一条短信,银行卡汇入一百万,时间设定在15:20。
这一瞬间,春归好像躺在一张电椅上,他的心脏失去了正常频率,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回过神时,甜美的女声已经从手机对面传来:“喂?您好,这里是汉京交汇银行,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少年瞪着那串号码,张了张口,艰难吐出的字却是:“……谢谢。”
咔哒一声,春归苍白着脸挂断了电话,他直愣愣地盯着白色天花板,眼前阵阵发黑,总觉得下一秒那里会冲出什么怪物将他彻底吞噬掉。
他的情绪过于激烈,竟捂着嘴干呕起来。
护士似乎对他的行为习以为常,几人上去匆匆按住他,给他强行打上一管镇静剂。
渐渐地,力气从少年的手中流失,巨大的困意席卷而来。
他不能让银行去查这笔钱,如果查到汇款的源头是空号,这笔钱就会被判为不明来源,被银行回收。
沈雪迟最后惦记的就只有他和刘玉珍了。老人的住院费可以坚持到她离开人世,一百万对于春归来说,或许算不上很多,但也是男人隐晦表达爱意的最佳方式了。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春归毫不留情地批判沈雪迟,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感情大骗子。
沈雪迟离开的第一个月,三五成群的心理医生对春归进行了长达两个半小时的心理咨询。
他们大多数来自世界各地,在学术界享有一定的声誉。
他们认为春归还有好转的迹象,只要少年认真投入现实生活,就可以逐渐放下臆想中的人物。
经过多回合讨论,他们决定使用脱敏治疗。
他们给春归照镜子,告诉他这就是真相,这就是现实。
英国佬拽着洋文,法国佬叽里呱啦,西班牙教授语速快得春归根本不知道这是哪国人,中文翻译员一字一句地陈述给他听。
他像做错事的小孩,被灌输这是不对的存在。
可春归只注意到自己的耳钉不见了,甚至连耳洞都在合拢。
他一贯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了一道裂痕,紧接着有双无形的大手出现强制把那道痕迹越撕越大,他问:“你们刚才说具体幻象……是什么时候?”
英国佬说:“初次幻象是在四岁半,后在十七岁具体幻象!”
春归“噌”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用力踹了对方一脚,他还想跳下床继续踢,众人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拦截。
“去你妈的!老子是在二十岁被他捡回家的!”
他拔出自己手背上的针头,血水一下子飙出两米远。
许春娟过来送鸡汤的时候,听见病房里面闹哄哄的,鸡汤瞬间砸地,溅湿了她的裙摆,她推门而入,眼前的画面是春归不断地用针头戳穿自己的耳朵,鲜血淋漓,从他的下颌流至满身,他却感觉不到痛意似的,哭喊道:
“不要收回……不能收回你给我的印记!”
“砰!”
窗外烟花绚烂了所有人的眼睛,病房里的人却闹作一团。
江边的人正围在一起放仙女棒,一蹦一跳着说:“跨年夜快乐!”
“哎哟!”一个女生肩膀被人撞了一下,险些没站稳,她的同伴立刻簇拥上来,蹙眉看着那人道:“撞到人不知道道歉吗?!”
那人的脚步顿了顿,他摘下鸭舌帽,露出一张好看清俊的脸庞。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年龄看着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却是少见的成熟,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距离感,“抱歉,走得太急了,没有注意到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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