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识宜礼貌接过那张镶了金边的名片,神色既不倨傲也不热络,只是如同在例行公事。对方还想再多说,他已经起身:“失陪。”
这栋别墅是耿维三年前买的,空置了近两年,去年下旬才装好,所以哪哪都特别新。这也意味着监控装置全覆盖,李识宜开车兜风时把一切尽收眼底。
不过,步行下到二楼,他意外发现楼梯并没有安摄像头。
耿维平时习惯在二楼最南的那间房办公。李识宜行至门外,发现房门紧闭,里面隐约有交谈声。
如他所料,是谭承跟耿维两人在里面。李识宜并没有敲门的打算,他只是一路留心这地方的构造而已。
屋内,谭承背靠敞亮的落地窗,大马金刀地坐在电脑屏幕后,扬眉盯着耿维:“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耿维找来那枚一看就上了年头的U盘,在他眼前晃了晃,“有印象吗。”
谭承皱起眉,怀疑他在故弄玄虚。
耿维镜片后狭长的眼缝闪过一丝狎邪:“全忘了?提示提示你,初二那年于霆录的,用的还是你给他的手机。”末了,又幽幽地补刀,“当时你也在场。”
谭承质疑地盯着他。他把U盘插进电脑,握着鼠标轻轻点击了两下,里面赫然出现某视频文件,命名是一串年月日数字加一个人的名字。
这名字跟在这串数字后,显得很突兀也很不合常理。谭承眸色一沉,不等耿维动手就自行点开了视频,同时将其放大到全屏。
血淋淋的画面就这样突兀地跳了出来。
谭承甚至没在第一时间认出那是李识宜,因为他躺在地上。不,准确地说,他是躺在脏兮兮的男厕所里,赤身裸体,双眼紧闭。
那时他的身体尚未完全发育,所以显得格外羸弱,按理说应该有十二三岁了,但看着还不到十岁。上身更是瘦得惊人,哪哪是皮包骨,仿佛从来就没吃饱过。
他侧躺在脏水里,苍白的皮肤遍布淤青,鼻血顺着流到了颈间,左脸到耳畔还有明显的一个鞋印。
镜头晃动不止,因为掌镜的人一直在嘻笑。
应该是于霆。他操着公鸭嗓道:“真过瘾!”
镜头对面的邢天羽上去补了一脚,不偏不倚踢在李识宜肋骨上,但他竟然没睁眼,依旧毫无意志地昏迷,只是身体像蝶翅一样颤了颤。
屏幕后的谭承几乎在同时猛地一激灵。
紧接着就是一阵更为放肆的讥笑,以及突如其来的制止。
“我说你们差不多了吧。动不动就搞这套,不腻?”
镜头倏地转向一直未曾入镜的谭承。他应该是刚从外面进来,校服搭在肩上,头发短得贴头皮,年少轻狂的感觉快要从屏幕里溢出来。
于霆咧嘴:“哟喂,我们是怕你气不顺好不好。上回可是你说要好好修理他的,这才哪到哪啊,你不会是不忍心了吧。”
“开什么玩笑。”小小年纪的谭承已经很有气场。他眉心微皱,神情是如今已无从解读的嫌恶:“天羽,把他脸盖上,看着反胃。”
“拿什么盖,这儿啥都没有,要不……用拖把?”
谭承像扔垃圾一样扔了件校服到地上,正好盖住了李识宜的脸,随即就将手插回兜,转过身,一眼都没再往地上看。
“你这就走啦?”
“废话,跟你们在这儿耗什么。”
视频还没结束,但谭承已经看不下去了。
从见到李识宜躺在地上的第一眼开始,他的身体就已完全僵硬,整个人无法动作,浑身上下每块肌肉都绷得生疼。由于血流完全失序,一种如同被细针刮过大脑皮层的窒息感和麻痹感慢慢出现,从他的尾椎慢慢爬升至头顶,头皮扯得极紧。
……那么无助的李识宜,那么脏的地面,那么多的伤,甚至还有血。谭承呼吸暂停了好几秒,血液迅速从心脏泵出、涌向四肢,颈侧青筋突突直跳。
突然,手机震了下。
他猛地回神。
是李识宜发的,就四个字:「车别买了。」
耿维始终在旁观。只见谭承先是脸色发青,看完了手机就开始沉默不语。
打从初中起,谭承就是他们几个人的绝对中心。他出身好,有能力,性格又要强,是天生的领袖。
而其他人?
邢天羽够圆滑但玩心太重,于霆有胆量但能力不够,至于耿维自己,心机深沉,可惜出身不行。其他的都可以靠别的东西来弥补,唯独除了出身这条。耿维就算是挣破了天也比不上谭承,因为他没有一个好爷爷,没有一个好爹。所以他第一个就对谭承不服,但同时他也离不开谭承,也欣赏谭承的义气和手腕。
谭承反扣手机,抬起头来看向耿维,阴沉地问:“时隔这么久,为什么今天给我看。”
耿维皱眉反问:“又不记得了?当年你找于霆要过这段视频,于霆手机报废了,没留。”
谭承猛地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时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想找回视频,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李识宜已经离开。也许是猎奇,也许是出于别的什么,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视频的残酷性。
“把它删了。”
“你不留?”
谭承僵了一下,推开椅子站起来,“留你大爷,不留!”
回到三楼,他远远看到李识宜在沙发喝茶,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谭承心倏然抽紧。
李识宜这人很独特,明明没读过几年书,身上却有股书卷气。他待人看似冷漠,其实说话办事很礼貌也很得体,从不主动与人起冲突,更不会显示出攀附上谁的傲慢。他日子过得很平淡,却甘之如饴,仿佛前三十年过得太苦了,这种平淡足以令他心满意足。
抬起头看见谭承站在电梯处,李识宜顿了一秒,目光有些疑问。谭承用力攥了攥拳,然后才朝他走去。
“试完车了?”
“嗯。”
“不喜欢?”
李识宜低头端起茶盏,嗓音很淡却很清晰:“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试试。”
等他放下茶盏时,谭承抢前将他手指握住了。李识宜顿时抽回,注意到左右的人都隔得比较远才松一口气。
他的脸色不算自然,但还算温和。
谭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低声说:“以后在我面前别抻着,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但凡是你喜欢的,我能办到的,捅破天我都为你办到。”
李识宜奇怪地看着他:“你是觉得我不够干脆?那好,明确告诉你,那车我中意,但我不需要,也要不起。即便真的买回来,那也是你的车,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就和那辆大G一样,我一不会开二不会卖,只会让它停在楼下当摆设。”
谭承没再多谈,但回去路上一直显得心神不定。好几次红灯时间一长他就走神了,变了灯都没发现,直到李识宜提醒才猛踩一脚油门。
“你怎么了。”
他抹了把脸,“有点儿心烦。”
“那就别开了,我来开。”
他道声谢,将车停到路边,跟李识宜换了位。李识宜熟稔地操作他的车,心想,阎王转性了?还知道说声谢谢。
李识宜没再开口说什么,转而打听另一件要紧事。
“今天你跟耿维聊得怎么样。”
谭承脖子上的青筋跳了一下:“什么怎么样。”
“进特区的事。不想说可以不说,我就是随便问问。”
“没什么不能说的,”谭承沉默了一下,压制住烦乱的情绪,尽量正常地开口,“我跟他一起捋了捋切入点,他的厂子有几个地方极度不合规,一查就玩完,必须立刻开始整改。”
“现整改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无所谓。说是整改其实就是做工作、改排污参数等等,工商局环保局各种检查都要重新来,各类文件也要重出。”
“一看文件上的抽查时间不就暴露了?”
谭承用一种看外行的眼神看着他:“做戏就会做全套,当然暴露不了。”
李识宜听懂了,他们这是要从头到脚全部作假,伪装成一个低污染化工厂。太可笑,甚至是太荒谬。但听谭承的口气,似乎已经十拿九稳,压根儿不存在什么难度和障碍。
李识宜心里生厌,不想再跟谭承多说一个字。
反常的是谭承也沉默下来,既不主动挑起话题也没接打电话,只是略显压抑地坐在副驾位。
快到之前,谭承突然说:“我还有点事,要回趟公司,今晚就不去找你了,明早你自己遛狗吧。”
李识宜没废话,下个路口直接跟他分道扬镳。
自此以后谭承消失了整整三天。
李识宜是个相当谨慎的人,谭承不出现,他就绝不会联系对方。他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平时也不会想到谭承这个人,除了收拾屋子的时候碰到游戏手柄,或者遛狗的时候被邻居问到:“今天怎么是你啊小李,旺仔它爸呢?”他的脸上才会出现一丝裂痕。
三天以后谭承又出现了,他在楼下等李识宜下班回家,脚边起码有半包烟的烟头。
李识宜与他对视几秒,转身朝楼上走。谭承二话不说跟上去,抢过他手里沉甸甸的米袋,冻得发紫的嘴唇咧了一下。
李识宜一时无言,只好沉默地打开门。
谭承进屋没直接坐下,而是先逮着旺仔一顿猛搓,把手搓暖和了才脱外套。李识宜看不过去,皱眉道:“你不洗手?”
谭承喔了一声:“这就去洗。”
晚餐吃得特别简单,因为李识宜本来就只准备了自己的,一盘芹菜炒肉丝。谭承埋头扒饭,吃完主动承担了洗碗的工作,顺道把旺仔的水盆和食盆也刷得干干净净。
李识宜疑心有诈,但没抓住具体的疑点,只好听之任之。
晚上关了灯,他依然保持高度警惕,但谭承洗完澡就躺下了,还对他说:“睡吧。”
李识宜松了口气,闭上眼渐渐入眠。可惜没有睡熟,因为身边那位一直辗转反侧,翻过来翻过去的,始终不消停,把他弄得格外心烦,“你到底睡不睡?!”
谭承先是沉默,后是贴近,掐了把他的腰,低声问:“李识宜,你恨我吗。”
“大晚上别犯病。”
“说真的,没跟你开玩笑。”谭承晃了晃他的肩膀,“快回答我的问题。”
李识宜瞌睡才刚刚上来,正是没有耐性的时候:“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恨我。”
“知道还问什么?”他背对谭承敷衍道,“我不仅恨你,还想杀你。”
谭承身体猛地僵硬,搂腰的手臂也僵了一下,许久后才慢慢恢复过来,凑过去咬了咬他的耳垂,半是发泄半是威胁地说:“杀吧,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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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不止一个问我这个故事是HE还是BE,正好这两天看的朋友也多了蛮多,在这里说下,是HE。俺不写BE,虽然此攻是一言难尽的狗…总之,跳坑万岁,弃坑无罪。很感谢大家追文!周末愉快。
第45章 疑云
这周谭承本来想回家一趟,但公司有事耽搁了,干脆就没回。到了周五,果不其然接到他爸的夺命电话。
谭振江直接对儿子下命令:“明晚回家吃晚饭,务必给我穿得周正点。”
“有应酬?”
“成部长要到咱们家来做客。”
谭承明天约好了跟李识宜吃饭,所以第一反应是不配合:“非得明天?”
“人家贵为一部之长,难道还得迁就你的时间?少废话,明天五点之前必须到,把下半年要做的定增项目跟成部长聊透。这事要是办不好,我立刻削你的权!”
如今二级市场定增窗口暂时关闭,什么时候开、开了以后会是什么门槛,什么排队顺序,这对谭家来说至关重要。因为定增这80-100亿额度关系到未来三年甚至是五年的工厂扩建,假如不能顺利融到钱,公司的资金链就可能出问题。
谭承憋着一肚子火,当晚连夜突击,揪着财务总监做了一版材料出来。第二天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回到家,后妈徐沛下楼接他,脸上带着慈祥的暖意:“外面冷吧?赶紧上楼。你看看你,这才几月份就开始穿羊毛大衣了,当心冻出感冒。”
谭承略一抬下巴,代表“听见了”。
他跟他后妈的关系一直不亲近,但面子上还算过得上。一方面因为徐沛是个相当有分寸的女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谭承骨子里其实很孝顺,谭曦再怎么样也是谭曦的事,他不会迁怒于徐沛。
“我爸人呢。”
“在楼上招呼那位成部长呢。”
俩人走进电梯,徐沛扭头打量这位大儿子,微微地笑道:“虽然不太保暖,今天这一身倒是显得蛮称头的,见贵客也不失礼。”
“瞧你们紧张的,一个退了休的老部长,至不至于。”谭承不屑地说。
“话不能这么讲,人家肯带着掌上明珠来做客,算是给了我们极大的面子,当然应该好好款待才是。”
“你说他带着谁?”
“他女儿啊,你爸没告诉你吗。”
操。
老家伙故意的。
谭承心想姜还是老的辣。他爸知道他肯定不愿意见对方闺女,要是提前说了,这面就见不了,所以干脆没提。
成部长的女儿成渝正值妙龄,外表长得无可挑剔,只是性格有些骄纵。察觉到谭承对她不冷不热,她立刻就变了脸色,碍于面子坐在一旁摆弄手机。倒是成部长本人和谭承相谈甚欢,不仅透露了窗口重启的时间,还就融资计划给谭承指点了一二。
总得来说今晚这顿饭吃得有惊无险。结束之后对方父女礼貌告辞,徐沛也说累了,很快就回了房。
谭承心里惦记着李识宜那边,等徐沛一离开也站起来:“爸我就先走了,公司还有事。”
“等等!”谭振江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别想着溜,跟我去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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