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上。贤王此前缓慢将田产房宅变卖,缩减奴仆,却也曾在两月前花重金购进过一批仆从。”
墨眉轻挑,寒色渲染开来,“哦?”
“可知人数?来历?”
“属下暂未查清。”
宋宁远心中还保留着那么一丝希望。郑言还没有死。
那日他怀抱中的人确实与郑言无异,他的衣袍与自己送予他的梦苔确实不可作假,之后仵作查验,他确实也是死于烟尘,并无其他任何可疑痕迹。
可是他又不禁怀疑。贤王当年凭一计移花接木助那人骗过前朝大梁军队,夜逃奔袭上百里,此后才有了天启的第一支军队。此后贤王伴驾征战南北献计无数,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郑言是他的独子,是他与发妻留下的唯一念想,他不可能让其如此轻易就被算计而亡。
宋宁远沉思半晌,向隐在黑暗中的赵沉下令:
“继续查。”
……
一弯钩月悬挂西天。
早已过了宵禁之时,街道上行人稀疏,郑言踏进夜色,才忽觉此时已经入夏。
他经过一番乔装,面着长须,头顶宽帽,一身麻布短衫,身形看着像是一位中年男人。
绕过清平坊,又从城墙底下快速走过,远远地他看见城墙上带刀守卫往来逡巡,尖利的佩刀在黯淡的月下发出幽幽的闪光。
到了贤王府,此地果然已经荒草丛生。
初夏百草丰茂,只能隐约可见部分还残留着的黑色墙瓦,他隐下心中的悲恸,沿着二十多年走了无数次的熟悉路线,走到了自己所在庭院的处所。他在院中仔细翻找,终于在一块地砖之下找到一个木盒,拂去上面的泥土和灰尘,打开,里面放的是一个白色的净瓷瓶,还有一把柄端嵌着水玉色宝石的青色匕首。
父亲将它留给自己,却是为了让自己防身之用。
将盒子放入袖中,他又沿着遗址踽踽独行,好几次险些被隐藏其中的断壁残垣绊倒。
半个时辰后,他敛下心神,还是决定穿越太康半个城区,去西门的宋宁远府邸看看。
就看一眼。
或许,就算是为他们之间的事做个彻底了结。
风拂长柳,在月下荡出绰约的枝影,郑言纵身跳跃,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然到了宋宁远的府院。
将身形隐在门前树下,郑言惊奇地发现,府前匾额上并未题下任何字句。
他未做停留,只是翻身越过墙面,绕着院内墙边行走,不一会儿,果然见到有一处厢房亮着灯。
即便恨他背弃儿时情谊,将他的痴心践踏在地,郑言却发现事到如今,他对宋宁远也并不是有多恨。
他有登大位之志,必要斩情断欲,如此才可用计深远,踏过枯骨万千,登上那个万人敬仰的宝座。家国之间,牺牲是不可避免的。至于自己,不过是他睥睨天下时一粒旧时的尘土,掸开便再也无踪无影。
他不恨宋宁远,但也不会再继续爱他。
那个让他怜惜、让他包容的小小孩童,如今早已不需要他微薄的怜爱与关注。
郑言屏住呼吸,踮脚踏上房檐。将宽帽置轻置于檐上,他快速倒下,足尖勾住廊下房梁,小心翼翼地戳开了房廊边上的窗纸。
屋内烛火摇曳,暝晦不定,有一暗青色身影坐在桌前,执着笔似在画什么。
背影宽阔,玉冠高悬,他披了件精致花纹的墨色裘衣,相比昔日,显得气质更加沉静沉敛,华贵威仪中又带着些锋芒。
郑言眯了眼仔细瞧了瞧,他好似在画着什么人。
画完了画,宋宁远将它抬起,透过明亮的烛光细细端详,眼中带着追忆与悔恨,似乎藏进了无尽的思念与爱意。
郑言浑身一震,那画上的少年,竟是儿时的自己。
忽然门外一声轻响,他知可能是有人前来,便在那人的脚步声中翻身上瓦,轻声趴伏其上,隐匿了身形,屏息不动。
脚步声停,冰冷的声线遥遥传来:
“主上,巩云飞、王实已办结,肖正洪现已查到踪迹,正派人进一步搜寻。”说话人丝毫不带情感的言语,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好似一个杀戮的机器。
是赵沉。
半晌,另一个声音也响起,是宋宁远:
“尽快办好。”
他似变了一个人,口气冰冷,疾言厉色,谈吐之间,血肉鲜活之躯似乎已经化为尘土。跟郑言认识的他完全不一样。
郑言正在思索着,却倏地眼瞳紧缩。
巩云飞?王实?肖正洪?
他的手脚颤栗起来,地上瓦片都似在颤抖。他借伤养病的几月内,每日都有官员前来探候,其中大多数都被父亲一一请回,但圣上体恤派来把脉的御医、自己府中所信任的太医,他们并未拒之门外——
这巩云飞、王实便是回府之初,圣上为显仁德,特意让他二人入府疗伤问药的御医。而肖正洪,正是他府上供养数十年的太医。
那多出来的舆图,难道和那几人有关?
他还未思索清楚,屋内赵沉的声音又清楚地传来,似乎有些犹豫:
“只是这肖正洪妻女,主上您如何处置?”
“我虽许诺放她们一命,但如今肖正洪抛妻弃子,自行逃匿……” 寒冷的声音如地狱修罗,“之前的承诺便做不得数了。”
听见他说出“许诺”二字时,郑言一双墨瞳刹那射出愤恨的寒光。
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
那个将舆图放进父亲内室箱中,附庸那人坐实父亲通敌叛国罪名的刽子手,原来是他。
自己一心痴恋,相伴快二十年的……竹马好友。
“是。”
又一声轻响,赵沉的脚步声已然出了房内。他脚步轻盈,显然武艺深不可测。
郑言颤抖着手捏紧匕首,指甲已然扣进肉内,将那掌心剜出触目惊心的血痕。他翻身下地,行至廊中,踢开房门冲了进去。
宋宁远正准备再坐下端看那画,只听屋外一阵异响,刚准备有所动作,那人就疾冲上前,将他脖颈扣住。
他反身逃过,却不想那人手露寒光,一柄水色匕首从袖中掏出,只觉脖颈一凉,匕刃就抵在皮肉之间。
来人看身形是个中年男性,须长鹰目,招招狠厉,似乎对他有着极深的恨意。
他刚欲出声,便从乔装的胡须中,隐约认出,这是郑言!
“言言!是你吗?”
他失声叫道。
第14章 13:仇恨生
“言言!是你吗?”
宋宁远近距离凝视着他,须下是一张苍白的面孔,眉色含怒双唇殷红,与他记忆中的郑言如出一辙。只是他的肤色过白,神情憔悴,双眼间再也没有与世无争的平和宁静,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恨意。
“我就知道你没事!言言!你去了哪里?”
宋宁远眼中放出狂喜,他激动地准备伸出手碰碰郑言的脸,却被他狠狠压了压匕首,“别动。宋宁远,我问你,巩云飞、王实和肖正洪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眼中射出怀疑、仇恨和不可置信的光,锐利得像把钢刀,将原本沉浸在失而复得情绪中的宋宁远拉回了现实。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刮起了风,漫天树叶沙沙作响,遮天蔽日。远处有闷雷声传来,宋宁远的心似乎也沉到了湖底。
“你听见了。”
他敛下剑眉,神色嘲讽,却没有辩驳。忽而又开始苦笑,颇有些癫狂之势。
眼前开始浮现那日除夕太和殿内,父皇高坐殿上,漫不经心地将这件事交到他手上时的情景。
帝王言语平正,但威逼之势却摄人心魄:
“老七。”
“朕一直都没好好看过你。”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
宋宁远抬头,低眉沉静,视线却始终向下。
帝王对他的谦卑恭谨似乎有些满意,又笑道:
“朕听闻贤王独子与你关系甚笃,是吗?”
“回父皇,儿臣与贤王交往不深。”
“哦?”宝座上那人皱纹深刻,一双鹰眼此时轻微眯起,笑道,“那你可知,贤王与北周有书信往来,已将我太康布防悉数传于北周皇室?”
宋宁远目色上移,直至精确地盯住了他父亲带着笑意的眼。
那个笑容明明像极了慈父,但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知道贤王不可能。
但宋宁远未做任何言语,只等他的父亲,贤王所忠诚的君主,以及天启万民敬仰的皇帝再次跟他发话。
见他目色沉静,似乎对贤王所为并无任何异议,明嘉笑道:
“不如就由远儿你来,查证此事如何?”
他口中的“查证”,比其他几个字都吐得重很多。
宋宁远眸光微动,终于放下目光,面色如常地叩首谢恩,口中像刚刚被赐宝剑一样感谢父皇交予其大任。
“舆图一出,不得不发。”这便是投名状。
思绪飘回,宋宁远冷静地向他解释,“我未曾想到,贤王已自行做好了信件,但既已有此书信,贤王与你必是已经留有退路。言言,此事是我不得不做。我只知道,只要你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
宋宁远紧盯着他,俊脸上多了一丝悲切,他紧紧盯着郑言的双眼,火热的视线似要将人烙进灵魂深处,“有段时间,我甚至已经深信你已不再人世。没有你在的日子,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煎熬。”
“言言,留在我身边,我会尽全力保护你。我们共同进退,朝堂深浅君臣权术,我们一起要他为你父亲陪葬。”
他字字咬牙切齿,已将对那人的昭然的恨意写在脸上。
“哈哈……”
“哈哈哈哈哈……”
郑言绝望地笑了。他从未想到,令他惴惴不安猜测的舆图,原来确实是这个与他朝夕相处、他从小保护、长大后心有所属、最熟悉贤王府的人做出来的。
“原来是你。”
他的眼角流出冰凉悔恨的泪水,赤裸的恨意从嘴边淌出来:
“宋宁远。你可知父债子偿。”
“在你答应他的那一刻起,你与我,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几月里,他无数次想过为父亲报仇,但父亲多次在他面前淡然一笑,让他莫记仇怨,但求命长。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要你指天发誓,不要走上报仇雪恨的死路,为了我,为了你娘,好好活下去。
父亲一字一句的教诲在他耳中不断缠绕,他漆黑的眸中已然浮上猩红的血丝,“宋宁远,今日你必死在我的刀下。”
他本已决意放下,看来上天注定是不让他如愿。
眼前开始浮现许许多多的画面:宋宁远幼时倔强清冷的背影,父母与他对灯剪窗夜谈、欢声笑语,他与宋宁远雪地贪玩误了上学、落水时那一声紧张的呼喊,大火熊熊燃烧,他的亲人与家,在一片火焰中消失殆尽……
或许,他真的不应该活下来。
泪水流至正在无声大笑的嘴角,郑言手起刀落,眼中泛出凄厉的清光——
“哐啷。”
匕首应声而落,巧劲在肋下形成了密集的痛意。郑言忍痛又将手臂劈下,却又被宋宁远疾退闪开。
他伸手欲握住郑言的双臂,身前那人转身推手跳开,已然立在了桌角那头。
他神色紧张,聚精会神,像极了小时候自己一遍又一遍亲手教他骑射武艺时的样子。
宋宁远回忆的嘴角还未勾回,郑言眼神一闪,已从墙角踢走匕首。
水色匕首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滑至门前,被门槛阻挡而停下。
很好,他已经知道捡起匕首太慢,与其暴露大防给敌人,不如还是都拿不到地上的致命武器为好。
还未习惯性地像几年之前那样将赞许夸出口,郑言已拾起桌前木凳,砸向宋宁远,用劲之大,桌上那幅字画,在凳子的误伤之下,已然破碎成烂纸。
他上下躲闪,终于握住了稀烂的椅棍,对方用劲抽出两下,却发现不能,只能弃之不用。
宋宁远趁此时,双足轻点,踏上桌面,四肢全张,将胸口大防尽数展示于他——
然后将躲闪不及的郑言扑倒压在了地上。
他扣住郑言的肩膀,紧紧地盯住了他。眸中凝聚的本能的杀意逐渐消散,
“言言,你忘了,你的武艺是谁教你的了。”
郑言冷笑地看着他,一只手却悄然无声地向上锁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迟疑的片刻,狠狠一拳,直直地打在宋宁远脸上。
疼痛在他那张桀骜冷酷的俊脸上炸开,宋宁远回头扣住他的双手,却没有继续对他攻击。他半边脸上变红肿起,一双令人生寒的眸子荡出邪魅的笑意,头发散乱,锦裘滑落:
“言言,不要逼我。”
冰冷的气息在郑言的耳畔形成。然后是温热的触感。
宋宁远含住了他的耳垂,缓慢又残忍地啃噬。
郑言欲挣脱这种禁锢,但他却十分惊恐地发现,宋宁远的功力之深厚,远在他可探测的范围内。
此时屋内已是一片狼藉,桌椅散乱,木屑飞溅,桌上笔墨纸砚滚落一地,那张变成碎纸的画,正缓缓飘落到地上。
冰冷绝望的吻沿着耳朵往下,是流畅的下颚,宋宁远伸手将他脸上可笑的掩饰揭下来,用唇细细描摹着这个让他日思夜想的人的脸孔。
或许将他捆绑至自己的地宫密室,每日好食好水伺候着,再给他些最喜欢的琴棋书画典籍酒茶,长此以往,他自然会变成自己的。
“言言……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沙哑低沉的声音如魔鬼般喃喃细语,郑言气绝,得知真相的愤恨与受制于人的羞恼充斥在他眸间,他强力扭过头去,避开了宋宁远羞辱性的强吻,还未躲开,大手又将他的脸扣住。
更加霸道的亲吻接踵而至,唇舌缠上他的口腔,掠夺着那里唯一往来的生的气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郑言还在真正活着。
10/43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