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疾,踏破清晨隐秘的寂静,山雾缭绕不散,不见人马所在何处,只听声音倏地近了,才看清是一白色劲装男子。
他骑一匹通身素净的战马,青丝尽数绾进脑后,只被一根简单发簪固定住,目色平和,面如冠玉,腰间挎个青黑布包,其中仿若有物。
半晌,又有一声马蹄声近,一青黑衣衫男子紧跟其后,背板挺直,面上一截青铜面具。
“前方就是驿站,你我可停下稍作歇息。”
眼前蓦地出现那白衣男子,看来他是故意故意停留等候,易故冷声道:
“可。”
原来那正是与他一同返回西祁边境的郑言。
几日前易故接到懿亲王令,前往止泉提前对攻势予以布防,易故竟主动询问他是否愿意同去。
他后又解释自己并无他意,郑言既不愿,他便不会让其参与几国斗争,此去只当游历即可。
郑言不知其葫芦中卖的什么药,但又好奇如今四国战事近况,总听他人转述言语,倒不如自己亲眼一睹,便应下了。
二人骑马自边防军中出发,不到两日便到了止泉,及到城中,郑言方才发觉城中已然几乎没有任何百姓。
街道空旷,门庭冷落,冷风长驱而下,只有一条细带般的止泉河还在默默流淌。
此处已然是座空城。
“西祁大军不日便要自北而来兵临城下,城中百姓得此消息,早已携了细软拖家带口逃离。”
见他对着长街沉默,易故沉声解释道。
郑言当然知晓。一年前他与江渊随祁抗周之时,坎沂城中遍地黄土,百姓仓皇出逃,杂物在长街随意堆放,家畜家禽死尸遍地,场景比如今更加触目惊心。
无论天下局势如何,国家兴亡是否,最生死难测命途不济的,还是苍生百姓。
郑言与他走过短仄的街道,眼见几月前虽小但人声吵嚷的城镇一夜之间变作如此,心中不免怅然。
行至一处其貌不扬的矮窄平房,易故在门前暗处画上一个毫不起眼的标记,便即刻离开。
郑言知道他是在与其他部众联络,或许不到半日,双方便会得知确切消息,然后会晤密谈。
这比信鸽之物或遣人派信还是稳妥许多。
果然那日傍晚,易故便告知二人可去城南驿站一叙。
他本不欲前往,但易故直言此时城中定然已被西祁与南梁暗探监控,如若二人单独行动,怕是会遭遇不测。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郑言便只好与他同去。
直到二人在黑暗之中潜行快一个时辰,进入那约定好的驿站时,郑言才蓦地发觉,前来与易故共商战事的,竟是懿亲王本人。
室内虽只点了一盏昏灯,但他仅从那人不凡的气貌,以及与宋宁远十分相似的眉眼中,便知道他是懿亲王。
懿亲王在九年之前便自请前来南梁边境镇守边关,分封管辖自南梁夺取的几座城池,郑言那时虽年岁尚浅,但还是对这位宋宁远的三哥有些印象。
他与宋武昀是同母一胞所生,虽亦比德昭太子年岁稍长,但按嫡长制,太子之位仍然只能落在所有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四,但生母为中宫之首的宋敬之。
皇后在诞下龙子后,不到几日便气血耗尽而亡,此后先皇便策立宋敬之为东宫太子,二十多年如一日的骄纵放任,于是便有了之后的太子除夕宫宴试剑后受惊风寒,之后药石无医而亡。
郑言虽不知那人是如何做到不让先皇疑心的,但他肯定知道之后的继太子宋武昀定是幕后主使。
只是,如今面前的懿亲王,在其中是何种角色。
“易将军。”懿亲王见到二人同来,面上有一瞬的讶然,但很快他便亲和笑道,“今日前来,只为与您相商十日后西祁阻击大军之事。”
您?
郑言心中一跳,却见易故已然俯首跪地行了大礼,他不敢耽搁,也作势跪地,却被宋文秉制止:
“郑世子不必多礼。”
在郑言警惕的眼光中,他站起来扶起二人,态度尤其亲切,“我离开天启时你已十五有余,自然是认得你的。”
见他似乎并无追罪之意,郑言也笑道,态度恭敬:
“既然贤王一案早已尘埃落定,我也早已不是世子。王爷唤我本名即可。”
“好。郑言,今日我与易将军的计划,无论听到了什么,希望你也能保密。”
郑言点下了头。
其后三人秉烛夜谈至天明。第二日清晨,才向懿亲王拜别,二人迎着即将洒满的晨曦回到住处,打马便回。
二人在驿站落座歇脚,小二还未上来茶水,便只听背后几个草莽人士大声议论:
“如今西祁大军南下,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只怕不日便又要扩张版图,将天启几座城池纳为己有。看来这天启,迟早要亡咯。”
“我听张麻子说,昨夜尿急出去撒尿,竟看到军爷了。穿着红袄褐甲,应当是西祁兵。啧啧啧,西祁军队还没来,就已经派了先遣军来摸情况了。”
“看来不日这里便又要成人西祁地盘了。快快,俺们赶紧吃,吃完去城里打探打探情况。”
郑言听完,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行军之前派先遣军调查摸排情况,这确实是江渊的风格。
他不知江渊突然撕毁几国盟书的真正缘由,但也知,天启土地富庶平原辽阔,西祁北周要么高山密布要么多年苦寒,觊觎天启国土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更何况,他曾在第一次见到自己时,便对自己的目的直言不讳:
他要一统四国,建立新的中州统一政权。
“看来陆川已经往南。”
易故没有看他,只盯着他身后几个江湖草莽眼神深深,“不出十日,他定会到达止泉。”
郑言点头表示同意。二人却未再继续言语,只匆匆喝完茶水吃了点食物充饥,便又再度出发赶往西祁边境的大营。
……
篝火闪耀,在寒冷的夜晚带来丝丝暖意,映在人脸之上,显出神采奕奕的模样。
本来今日子时便可抵达边境,二人本有意趁夜色赶路,但奈何越往西北天气愈加寒冷,骑马不到半日,手脚皆僵,易故还是提议二人寻一避风之处,歇息一晚再行赶路。
郑言自然没有意见。
二人找了一处岩石背后,对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矮群山,背面则是壁立千仞的岩石高山,拾了些枯枝残叶引火取暖,身上冻僵之意方才稍有缓解些。
郑言手执一根细柴,在那火堆之中时不时拨弄几下,以便柴火烧得足够旺,火焰在他眼中跳跃,熠熠似天上星辰。
易故侧身端坐在火堆一侧,眼神幽深地看着他,脸上青铜面具此刻颜色鲜艳,像是活了一样,跟随着火光摇曳。
良久,许是终于觉得有些窘迫之意,郑言淡笑道:
“易将军何故如此看我?”
易故闻言眸光一闪,语意沉沉,“我在想,郑兄准备何时向我提出拜别之请。”
郑言一时语塞。
是啊,那日他与易故山顶有约,若他领军前往止泉会战,如若自己不愿参与,随时可以提请离开。
之后近大半月来,他与易故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朝夕相对之间,也是有了更深的了解。
易故应当颇通诗文,郑言有次夜半送信,偶然得见其帐中案几之上,有一卷绘画所用的绢纸,背后墨迹未干,定是当时他亲手所画。
他应当对自己的品行和习惯有所了解。几次军中祝酒,有将士举杯邀他共饮,都被易故不着痕迹地带过,他似乎不知从何打听到,自己不善饮酒。
有些时候,易故会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让人见之如芒在背。他不知此人是否已经通过密信与天启旧人查探过他,但他肯定,他定是对自己十分熟悉的。
但这些他都不便直接相问,毕竟是他人辛秘,无论是有意无意的刺探,都会很容易冒犯他人并为自身招致祸端。
今日又见他以此眼神相看,郑言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
却不想得到如此回答。
良久,他才答道:
“易将军有所不知,郑某自诩生死浑不怕,鬼神皆不信,但有一样,却是畏惧的。”
易故凝眸认真看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郑言尴尬笑道,“西祁严寒,即便我曾客居应业三年有余,至今仍是无法适应。”
“这样吧,”不等易故发言,他马上道,“如若你们启程之日,西祁边境已然下雪,那我就同你们南下。”
火光那头的人似乎愣了一下,之后轻声道:“好。”
之后他又从胸前掏出一个囊袋,犹豫片刻,还是递给了郑言,“我带了些淡酒,本只做自己解渴之用,但你若觉得体内寒冷,可饮几口驱寒。”
郑言拧眉,却又很快舒展开来,只言了句谢便接过了。
在他似乎是期待的注视中,郑言还是拧开囊盖浅尝了一口。
酒意清淡,液体温热,回口冽香,确实度数不高。
他又一连喝了几口,方才觉得有些过了,头上已然有些微醺的迹象。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从口中滑过,还未察觉,便很快消失殆尽,郑言只觉眼下疲惫,神思倦怠,怕是有些困了。
也是,他们二人赶路已近一个日夜,即便是钢铁锻造之人,也得休息。
他拧好囊袋,把东西递给易故,不好意思笑道:
“我竟有些困意,不如我先休息半个时辰,等到点你来叫醒我轮班,如此我们皆可休憩一二。”
易故只朝他点头。
郑言二话不说便靠近火堆合衣卧下。
意识恍惚中,他似乎感觉有什么气息喷薄在其脸上,温热又谨慎,其后,一张布满薄茧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怜惜又不舍地轻轻摩挲,似乎在抚摸结发白首的爱人。
良久,一双炽热的唇瓣倾覆其上,在他的嘴角徘徊,轻柔,讨好,舌头顶进口腔,娴熟地搜刮着他的颤栗,然后将他口中的津液尽数吸食而去。
是谁……是梦吗……
宋宁远……是你又来入我的梦来了吗?
片刻,意识彻底陷入昏睡状态。
第40章 39:雪原乱
39
七日后,天虽愈加严寒,但未雪。
郑言每日照常早起,起身活动让身子暖和些后,就去营中用些早膳,若有军令可相帮,则去跑上一二,若没有,多数时间就窝在帐内找些书卷翻翻。
帐中其他人逐渐开始忙碌,虽均未在面上表现出来,但行动之中匆忙有序,氛围肃穆又蓄势待发,郑言便明白,离别之日定是不远了。
果然第八日,天未大亮,便只听其他将士点烛悄然下地,窸窣声响,整装待发。郑言虽早已清醒,但却未言语,只闭眼假寐。不到半个时辰,所有人声与动静便都消失殆尽,万籁萧索,帐中寂静如常。
良久,才有脚步轻声进来,郑言在摇晃的灯烛中整衣坐起身来,便只见易故身着一身暗青色战甲,腰间却空荡荡未佩刀剑,发冠整肃脊背挺直,面上青铜面具凝重,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走到郑言面前,一双星目眸色深深,半晌开口道:
“郑言,我们即日便将启程前往止泉。”
郑言笑道:“我已知晓。”
片刻的沉默在两人之间盘旋,但二人心中早已对接下来道别的话语预演了好几遍。
“那,就在此拜别易将军。”
郑言站起来朝他拱手鞠礼,打破了这莫名的寂静。
易故静静地看着他,之后也朝他回礼,笑道:“郑兄,那就此后,各自保重。”
兵甲轻响,便随即离开。
郑言站在原地,看着那青色的人影逐渐远了,又消失在营帐之后。对着虚空仿佛若有所思。
一行车马在蜿蜒山路间缓缓爬行。山中树净林清,远处青灰色的天空之上,几片乌云浮游其上。
打头的那人青黑铠甲,腰间空空,双手拉着缰绳一步步往前走,马蹄声响,在寂静的山道之上格外醒目,似乎一步步踏进他的心里。
沙路宽广,群山绵延。
从山腰绕过去,就要下山,此时背后突然出现窃窃私语,易故冷肃回首,就见末后几个小将仰着脖子向天上望去,口中呼道:
“临行初雪,天佑我大启,此程必定得以大捷!”
他也不禁向上抬头望去,青黑的深空之上,白色的阴影飘飘坠坠落下,纷纷扬扬,最后在他眼前,在马首的髯毛之上,落过又消失殆尽。
雪还是下下来了。
但是他们亦已启程。
白雪簌簌,很快铺洒在沙路之上,易故向身后随从耳语片刻,那人便向后高声叮嘱:
“雪天路滑,下山之路凶险,各将定要小心。”
身后长长的一队人马整齐划一称是。
下到山下,从河谷间穿行,谷底一条窄仄小河,潦水清而枯木静,马蹄声从河岸往返回荡,此时,便只听背后山上马踏声急。
“什么人?”
身后小将已然拔出佩刀。
易故凝神听了会,只抬手让将士们继续前行,他放缓马步,示意让随从注意后方来人。
不一会儿,便有人惊道:
“贾偃兄!是贾偃兄!”
他几乎是不可思议地回头,就看见郑言身骑一匹白马,长袍随风飞舞,青丝尽数扎进脑后,眉目沉静,正紧紧盯着远处他们这队人马。
易故不受控制地停下,直直地看着他从山路上盘旋而来,马蹄踏过堆积起来的白雪,又留下一长串新的印痕。
他的发上也有片片雪花,但多数都被风吹尽,只留眉间一点须白。
及到身前,郑言紧缰压马,那马长啸一声,才在他身旁停下,郑言笑了一下,口中喷出白雾来:
“易将军,郑某也有意前往止泉,不置可否能与您同行。”
面具下的人看不见任何表情。
他未答复,只继续甩缰驱马前行,缓步跟上已经往前几十丈的人马,但郑言知道他这是答应了,淡笑一声,骑马跟上。
之后大雪一路纷扬,到了止泉竟然还在下。
一连三天的大雪,让一向苍翠葱郁的天启西南,也有了丝肃杀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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