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郑言也听其他将士说,止泉此处以往几乎从未下过雪,那止泉河也是自古以来便就未有过结冰冻河的记载,此次算是千年以来第一次,定是上天给予天启战事的祥瑞之兆。
刚到止泉的第二日夜间,郑言合衣入睡不到两个时辰,便只听帘外地动山摇,心中便知大事不好,点灯起身快速出帐,便见从北面山坡之上袭来利箭,尽数朝城中而去,几千人马攻城略地,黑压压一片扫荡而来。
西祁大军竟然夜袭!
他们这一队人马潜伏在止泉河岸高地,能纵观全城面貌,城中除了日常驻扎的防卫及少部分军队以外,其余天启将士均未能赶来,此前他们均在更远的北方与西祁南梁的军队纠缠。
虽只是几千人马的先遣军,但如此大张旗鼓的攻城之势,城中守卫很快发现,集结反攻,一时战火四起,亮光冲天,在白雪之上亮白煞眼。
便是此时!
易故率一队人马从高地背面默然而下,其后绕过西面高山蜿蜒向北,郑言紧跟在他们之后,只在心中思索,江渊此时是在止泉军中,还是在那更北的西祁主力军中坐镇指挥。
及绕到西祁先遣军后,郑言便明白了易故之用意。
江渊此次反其道而行之,竟将粮草运在先遣军后,平日他总以用兵遣将谨慎闻名,步步蚕食步步紧逼,但却从不行险招,此次粮草脱离大军庇护,想必也早是有暗探打听止泉今日情形。
但郑言总觉得似乎又有些说不清楚的奇怪之处。
山野寂静,冰雪寒天,他们蹲伏至山腰,只见其后马车声沉,车辙摩擦,火把摇曳,便知是运送粮草的车队。
易故抬手,身后之人便尽数潜倾而出,越过深沉夜色,悄然靠近那队托运粮草的兵马。
不知是谁开启了攻击。
之见火光一亮,随即投进车马之上,火苗接触布包,火势瞬间蔓延,很快燃烧起来。
“有人!快保护粮草!”
“是火药末!是火药末!”
“快以雪扑火!”
车队乱成一团,随机更多将士趁乱将药末洒进车马之上,只需腰中一个火折,便尽数将粮草引燃烧毁。
只是这一连几日大雪,竟也如此容易引燃?
郑言还在疑惑,便只见身旁易故似乎亦在思忖,不到片刻,他便沉声道:
“郑言,你赶紧离开。”
郑言笑道:“江渊怕是知晓你已知晓他的计划,于是顺水推舟,来一个反包抄。”
话音未落,果然之间易故身后出现几队人马,灰红皮袄、褐色铠甲,一看便知是西祁士兵,而易故带领的天启将士不够三十余人。
攻击即刻过来,他们居高临下,已然将所有人自上而下半包围起来。
易故一双黑眸,在其下洼地熊熊燃烧的大火照耀下,闪烁明亮,他越过皑皑白雪,透过夜晚湿寒的空气,紧紧地、深深地凝视着郑言。
其后他道:“抓紧我!”
便擒住他的衣袖,二人脚步轻点,很快从藏身之处飞跃而下,身后利箭扑簌二来,密如细雨,在寒风飘荡的黑空之中划出烈烈声响。
一番左躲右避,终于是离箭矢的射程稍远些。易故向其下将士发令:
“南面、北面、东面均有埋伏,尽数向西撤退!”
说完他又回头看了看郑言,“抓紧!”
汗水打湿了他的黑发,沿着俊朗瘦削的下颚线条滑落,郑言喉咙深处似是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在滋生、蔓延,似乎曾经有个人,也给过他一种这样的感觉……
他们二人又极力往西而去,越过雪堆高耸的山石,跨过枝虬林立的灌木,此处岩壁嶙峋,实在是易守难攻的绝佳之地。
“小心!”
一支流箭飞速而来,郑言将他拉到身侧,二人作势一滚,很快从陡坡之上翻滚而下。
易故将他紧紧抱住,坚硬的铠甲在雪上摩擦,发出阵阵沙哑的声音,几阵天旋地转之后,方才停下身来,郑言起身抬首望去,几支箭矢正稳稳插在刚刚他们身处的雪地之中。
如若郑言刚刚慢了一步,二人此时该是被扎成刺猬了。
这几支箭比其他都射的远些,箭身较粗且尾羽舒展,一看便知是精心特制的好箭支。
也定是故意向二人射来。
易故也定是意识到了这点,他身体绷得笔直,凝神向四周望去,表情沉重——周围的西祁士兵越渐增多,这样下去他们根本逃不出此处大雪铺满的荒山。
又有几声冷箭倏倏而来,二人只得闪身避开,很快就被分开来。
正在躲避之中,已有西祁士兵持刀而来,刀刃雪亮,在一片白皑皑之中闪着寒光。易故拔出腰间长剑,很快将一个西祁士兵斩于剑下,便将手中冰刃扔给郑言:
“接好!”
郑言踮脚翻身接过,落地便从背后砍杀一人,这剑沉手却锋利无比,饮血之后发青发亮,刃面隐隐有沟壑纵横,引血封喉,确实是把好剑。
那厢易故捡起身前西祁士兵佩刀,迎面将一人捅了个对穿,又冷冷拔出,闪身踢中跑过来的二人,“刷刷”两剑,便杀退一人。
又有其他西祁士兵上前,瞧准了武艺明显稍逊的郑言,将长矛刺向了他,易故此时忙于应对直面的几人,分身乏术,只能边打边朝他的方向过来。
长矛终究更善于远身攻击,郑言左右躲闪,也终究无法伤他分毫,情急之下,只得冒险贴近,三下五除二抓住那人矛身,挥剑试图刺中那人胸颈,不料此人竟腰间还藏有匕首,弃了那他手握的长矛,掀开衣摆拿出匕首便要刺进郑言胸前。
“郑言!”
一人快速而来,侧身挡在郑言身前,那匕首就刺中了他的左臂。
鲜血噗呲溅出,将原本血迹斑斑的锦缎再次浸湿,易故额间冒出冷汗,手中却丝毫未留情面,只将那人挥刀斩于身下,沉声问道:
“没伤到你吧?”
郑言无声摇头,他不明白为何易故要以肉相搏救他。
那人却不再犹豫,又握住了一人砍向郑言的雪刀,瞬间手掌之下鲜血滑落,他手下刀剑往身上一带,那人便被他劈成血人倒地不起。
两人边打边朝西退去,此时离刚刚遇袭的洼地已然有了半里,但除了他们二人,均不见有人前来,看来已是全军覆没。
他们二人眼中似乎任何事物都未看见,此时均像一个杀戮机器,勉力与那些西祁士兵近身而战,一个又一个西祁士兵倒下,他们血染衣襟,宛如地狱修罗……
直到易故手中的刀终于不堪重负断裂,他无言抽出掷在地上,那人胸膛溅出的鲜血洒在他的面具之上,透过薄薄的血雾他看见,有一柄刀正挥向郑言颈中。
“小心!”
他怒哄着,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迎着刀光,扑到了郑言的身边。
那一瞬间似乎很长也很短,很多年后郑言也还记得当时的场景,他只看见那人飞身而来时,眼中似乎是浓烈的焦急与绝望。
刀刺入皮肉,扎进了骨间,郑言甚至能听见锐利的刀刃摩擦骨头的轻响。
腥热的液体洒进了郑言的脖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却只见到易故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黑眸中似乎涌进了山川草木、历史时空、浩瀚宇宙……
不知为何,夺眶而出的温热液体,一滴,两滴,郑言不知该如何反应,双手已然开始颤抖,似乎在提示着现在不是在梦中。
他张了张口,喉间却似有异物哽住,快速失血让那人已然浑身脱力,郑言赶紧上前,怒吼着将那个伤他的西祁士兵刺了个对穿,剑尖从那人背后突出,他绽出了一个微笑,搂住易故的肩膀,二人滚进了一旁的雪地之中,又堪堪躲过了两支从身侧斜飞而来的箭矢。
郑言抬头望向箭来的方向,眼中是凝固起来的杀意,然后他就看见了远处山腰平地处的那人。
一人,一马,一长剑,静立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神色淡漠地看着他,淡紫衣袍随风飘舞。
冷笑绽在郑言带血的嘴角。
他果然来了。
“啊——”
他发出一声怒吼,刺穿了身前又前来的西祁将士的胸腔,鲜血温热又闪着妖艳迷离的色彩,又一剑扎进另一人的腰间,空气像是粘稠的液体,连挥剑都开始变得困难。
易故踉跄着起身,意识模糊间,他也看见了山腰高高俯视着战局的,江渊。
第41章 40:交易定
40
雪原被明亮的大火照得熠熠生辉,遥遥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摇曳闪烁着难以辨明的亦正亦邪的神采。
直到周身的人都不再敢上前而来,自动包围将他们二人放在中央,郑言背靠着已然勉力不支的易故,轻声笑了一下:
“想不到你我二人,竟然也会有穷途末路,困兽犹斗的这一天。”
话音未毕,山腰那人足尖轻点,一身飘然长袍随风飞舞,他闲庭信步般几个起落便站在二人身前,紫衣之上纤尘不染,一步步朝着他们而来,手中却什么兵刃也未携带。
直到他们面前,江渊面上始终毫无波谷的表情才稍微动了下:
“郑言。你既已决意助于天启,那今日,你我便是仇家。”
郑言一边喘着长气,一边绷紧了全身肌肉进行防御,警惕地注视着他。
如若江渊今日出手,他并没有把握能让两人活着逃出去。
那华贵如雪的面庞上映着明亮的火光,再也没有言语,只是从袖中伸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朝他淡笑。
意思是总该物归原主了。
郑言低头一看,柄上水色玉石莹莹发亮,正是炽玉。
他没有接,只听见周围一圈西祁士兵窸窸窣窣的踩雪细声,身旁倒下的士兵林林总总加起来至少有三四十来人,血染白地,凄艳刺目。
见他没有接受的意思,江渊眼中还是闪过一丝薄怒。他又笑道:
“你可知晓,你身后那人是谁?”
郑言噤声。以他的心思,其实在很久之前,他便已经猜到此人身份……
只不过是往事太过难以回忆,如果硬要面对此人,还不如面对一个早已逝去的拥有全新面貌和故事的新人。
见他反应如此,江渊的笑容戛然而止,却又蓦地狂放起来,仰头对着辽阔的雪原大笑,笑声传到不远处的山崖之上,又远远返回来,直到他用那一双凛冽的眸子,盯住了郑言的双眼:
“如何?亲眼瞧见自己心爱之人,被他人挟至身下,那滋味到底如何?”
他虽盯着郑言,但话语明显是在对他身后那人所说,语气却又是格外冷静,平静得无一丝起伏,“宋陛下。”
一阵死寂在三人之间流转。良久,郑言只觉背后那人抬起未受伤的那只右臂,片刻,一张青铜面具被掷在雪地之上,在他面前滑滚两下,便再也不动。
郑言没有回头,甚至连双眼都未曾眨一下。
背后那人被鲜血濡湿的甲胄寒冷如冰,贴在身上似乎让人情不自禁想瑟缩,半个时辰前他们还相拥着从铺满软雪的高地上滚落,即便形容如此狼狈,但他们终究还是心意相通、毫无芥蒂。
但如今,只要他的身份一被揭穿,便注定二人要分道扬镳,从此见面亦是窘迫难堪。
江渊静眼瞧着他,只依旧负手静立,也不做其他动作,默然不语。
良久,郑言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组织了语言,沉声开口:“放过他。”
他是在求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说了一声,“放过他,我求——”
“不可能。”
话还没说完便被迅速打断,江渊的语气充满凉意,也不再看着他,只是抬首面对虚空,似乎在说一件与他丝毫不相干的事。
郑言心中苦笑一声,他自知与江渊相处几年,也是对他有所了解的。自己这般毫无底牌的求情,就如同蝼蚁在与猛虎谈条件,定是决然没有一丝可能的。
但是他还是想试一下。
只不过是结果也如他所料,江渊还是那个江渊,那个为了一统四国的志愿,可以视天下如无物的神童和大刀阔斧扫尽中州大陆的北周帝王。
“郑言,我记得,”江渊笑着盯住郑言垂下的脸,眼中却犹如冰冻三尺,“你好像从不求人。”
“……”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哈哈哈哈……”江渊又大笑两声,继续道,“你应当有很多话要问我吧?”
“比如黎季为何死于西祁军营之中?比如今日我为何能提前知晓你们的计划?或者说,我们是不是一起编出了这个谎言,就只是用来欺骗你而已?”
“或者你也可以问问他,”他将手中匕首指向了郑言身后那人,淡笑道,“是谁一直跟随在你左右,连他口口声声说要誓死护住的家国子民都不要了。”
“别说了。”郑言轻声说。
他抬起头来,又微微停顿了一下,嘴角浮起苦笑,“江渊,我竟不知你也会一次说这么多话。”
江渊静静地看着他,神色微闪,随即轻轻笑了,他盯着郑言闪着隐隐火苗的双眸,“黎太子死前跟我说了很多,你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对那些对你做过的事,从不后悔。当然,他至死也没说出你是否还活着。”
“我也是在搜到那悬潭之上,见到潭水尽干,料想那黎太子屠尽部下可为真,但抽干潭水他却不似有所了解,便想到,定是你宋陛下将他带走。”
“你我三人驼峰岭之上的协定,宋陛下与黎太子都这么快就不约而同争相毁约,叫我江渊也不得不撕毁盟书,不用再等三年,便可再次举兵伐启。”
“我并未将他带走。”
身后的人终究还是发出了声音。此时音色低沉,却再也不沙哑,浑厚之中带着受伤后的虚弱,但郑言终究心里一震,最后那丝难以启齿的不愿也被彻底打破。
“我只在前往西祁边境时路遇到他,那时他已浑身是血精神恍惚,我虽当时未遵守诺言将他留在身边,但仅只是给他治病养伤,以便他早日康复后自行离去。”
郑言笑了笑,问:
“所以那些日你为了加快我的伤口愈合速度,还给我加入了梦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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