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问似是想开口,但终究没说话。
他确实尚未探明真相,甚至还差得很远。
“十年前,我刺死楚帜,逃窜在外,若你当真信我,为何不来亲自问我;当时我受各大门派所追查,身受重伤,你为何不来找我;鬼界纷争不断,厮杀予夺,弱肉强食,若你当真挂念,为何不来看我。整整十年间,我委身鬼界,遭受无数人憎恶唾骂,你明明有无数的机会可以……”
他想脱口而出“来救我”,但又觉得过分卑微。
他并不奢求别人主动为他做些什么,一点点努力便已经足够。
但整整十年间,那些曾经所谓的爱人、友人、师门,统统杳无音信,没有一人对此事有所怀疑,尝试探查。
仿佛他可以被那些人轻易地遗忘、抛弃。
仿佛他在那些人心中,本就是滥杀无辜、屠杀宗门的恶人。
他继续说道:“如今我只是听闻楚帜魂魄一事,想前来探查,你若当真不想与我起争执,便不该挑明我的身份,直接放我走……事到如今,当年事情难以查明,我已身居鬼主十年之久,你当真觉得,清衍宗能容得下我,仙门百家能容得下我?”
他冷笑道:“自然不可能,你心里明白得很。”
私欲在绝对对立的立场面前一文不值,纵使两人之间有再多剪不断的恩怨,也改变不了他们正邪两道的事实。
宗门容不下他们,世人亦容不下他们。
宿回渊将话说得狠,不留余地,又何尝不是在自己心里刺出淋漓的血口。他站在楚问的立场,自然理解对方的所作所为,毕竟是他杀楚帜在先,而楚帜对于楚问来说,是师尊亦如同生父。当中的原委纠葛,亦只有他一人知晓,他选择瞒下众人,一切后果皆由自己承担。
只是幽冥河下漫长而无尽的时间中,又怎会没有委屈、没有怨愤。
他本可以一辈子留在清衍宗,做一个无忧无虑,平凡普通的剑修,哪怕平庸一生,死后葬在后山的树林里,有风月为伴。
他对楚问的情感亦时十分复杂,夹杂着经年的恨意与情意,而这两种情感在他心中恰到好处地平衡在了一起,甚至并不觉得割裂。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以为楚问会为自己辩解。
楚问浑身紧绷,在对方一声声的控诉中,眸色逐渐泛起猩红,在白皙的底色上尤为显眼,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压抑某种极为强烈的情绪。
随后缓缓道:“当年的事,是我之过……”
宿回渊没想到对方的道歉来得如此果断。
他以为对方至少会辩解,会告诉他其实事实并非如此,他当时也做过许多努力,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单向奔赴。
但只有一句单薄的道歉,在经年之后,显得如此可笑且苍白无力。
“道歉有用的话,便无需刀剑,无需伦理道义。”宿回渊手中刀刃泛出黑气,冷然道,“今日便看看是你的剑狠,还是我的刀快。”
下一瞬,手中刀刃骤然窜出,直奔对方面门。
可楚问并未拔剑,并未闪躲,甚至并未调动灵力护体。对方淡色的长眸中,映射.出鬼王刀愈发接近的影子。
刀刃在楚问眼前一寸的位置堪堪停住,楚问下意识阖上了眼。
宿回渊咬牙道:“为何不躲,连拔剑都不屑么。”
他远不是十年前的清衍宗弟子,如今他与楚问若是殊死相搏,谁赢谁输尚不能定论。
“不是……”对方语调并非像从前那般稳重,反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颤。
“本是我之错,只要你能解气,我不会还手。”
无声对峙半晌,宿回渊收回手中刀刃,收于腰间。
“苦肉计对我没用,既然你不想拔剑,单方面打你又有什么意思。”他自嘲般笑道,“就算我如今将你伤得再重,对我而言,又有何益。”
他转头向外走,“既然你不愿拔剑,怕是也拦不住我,今后若有机会再见,也怕是到了不得不刀剑相向之时。”
“别走。”
身后声音传来,透过浓重水汽到他耳中,声音深重,似是藏着他从未明白的情绪。
下一瞬,脖颈间忽然一紧。
宿回渊骤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咬牙怒道:“楚问!”
楚问眸色幽深如海,似有凄哀,他并不想用这种方法将人强行留下,但他别无办法。
在很久之前,那场新弟子比试的当天,那人身着青衣,手持木剑,神色桀骜,虽然顶着一副陌生的皮囊。
只是远远的一眼,视线相交。
却没人知道,他清冷绝尘的皮肉下,近乎疯狂的占有欲陡然从心底升起。
他从未觉得自己无私、大义,相反,用道貌岸然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从那个瞬间,他便知道,今后无论用何种方法,付出何种代价,他都不会让人再次逃走。
会把他永远、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
当初为他带上银锁,说出的理由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更可笑的,不过是假公济私、步步为营的自己。
宿回渊霎时觉得自己颈间一紧,随后整个身体被一.股大力朝前带去,径直撞入对方的怀中。
重心不稳,脚下一滑,摔进了身旁满溢的木桶中。
刹那间水花飞溅。
坠落的瞬间,宿回渊的整个身体都浸在了水底,闷热、压抑、窒息,他喘不过气,睁不开眼,胡乱间摸到自己颈间,原本是极细的银线,如今竟已然宽如锁`链。
他向来水性不好,而热水加剧了这种绝望感。气泡从口鼻间不断吐出,刹那间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将要终止在这里。
楚问被牵带整个人也坠入桶中,浑身湿透,他们是一样的狼狈。
下一瞬,有人托着他的头从水中捞起来,口鼻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他大口吸气,宛如濒死的鱼。
在水中之时,隔着水雾,他似乎听到对方极轻的一句话。
“我说过,无论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找回来。”
第43章
楚问微阖上眼, 痛苦与挣扎攫住他的心神,私欲拽他沉入地狱,而理智却复而将他拉回神坛。他知道对方不想留下,知道正邪两道水火不容, 是两人终究要面对的事实。
他知道自己强行留人的方式堪称下`流, 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比可憎可耻。
但他无法放手,自从十年前宿回渊初入鬼界始,就未尝不是一种逃避,而他想将对方从自我封茧中拉出来, 想带他光明正大地重回人间。
他不敢碰身`下之人灼`热的身体, 似乎连那也是一种亵渎。他垂眸, 只见或是由于热气与窒息,对方的面色泛起薄红, 唇珠上挂着湿漉漉的水,下颌处的伤口依旧在缓慢渗出血珠, 顺着苍白且高高扬起的颈线逐渐向下淌去, 直到触及颈上冰冷的银圈。
刹那间滚烫与冷铁交融,银圈上浅浅渡上一层被稀释的浅红, 淡淡的血腥气顺着水汽传来,带来极其强烈的冲击之感。
他感觉自己周身正被烈火浴焚,化成灰烬。
他微垂下头,轻吻对方微颤的额间,欲`望被隐藏得恰到好处,只余不动声色的虔诚与近乎祈求的语调。
“对不起……”
“留下来,别走。”
宿回渊开口轻声说了句什么,听上去不像是好话。
楚问只是一遍遍重复着那些字眼,蜻蜓点水般的轻吻不断落在对方的眉间、额头。
“楚问,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宿回渊在灼.热的水汽中艰难开口,伸手指了指自己颈间,“你这是强人所难。”
楚问周身似是僵硬.了一瞬,动作倏然停住了,随后极轻、极缓地说道:“其实你也想留下对不对……”
他并未直视宿回渊的眼睛,语调轻得近乎试探,似乎一旦对方说出半个“不”字,他便会立刻起身,将人放走。
他向来对自己都有着过重的罪恶感。
宿回渊并未回应。
“其实你还喜欢我对不对。”楚问轻声道,“否则你在迷雾中不会回应我,也不会冲进幻境里来找我,前些日子我去鬼界找你时,你也不会给我戴上血绳,不会与我亲密。当时我并非真的迁怒于你,只是……很气愤你不辞而别,害怕你真的会走。”
“楚问……”宿回渊自嘲般笑道,“你可知将鬼主藏在居室中,若是被宗门知道,会是怎样的后果。你一向珍视的名誉、地位、修为通通会烟消云散。”
他抬眸,轻声开口,似有蛊惑,“你想跟我一起下地狱吗。”
沉默片刻,楚问抬眸,直视着他的眼,一字一顿道:“若正道不容你,我便弃这正道;若宗门不容你,我便不做这掌门;若是世人不容你,我便化作鬼界你身边的亡魂。”
他垂头,轻声道:“你若不愿回人间,我便同你一起下地狱。”
宿回渊终于缓缓睁眼,朦胧的凤眼含着氤氲水汽,带着几分桀骜的凌厉,却又参杂了下意识的茫然。
他没想
到楚问会这样回答他。
这般不留退路、背水沉舟、理智全无、似疯似狂。
他忽然轻笑起来,缓慢道:“你这样说,我本应很高兴,但如今,却又不尽然是这样……我并不想让你背弃宗门,我本意并非如此。”
他视线缓缓下移,似有怅惘:“若有朝一日.我身死,你能为我伤心难过,我便觉得我这一生,似乎也没那般悲惨。”
“我不会让你死的。”楚问低声道。
情绪浓重得几乎要满溢出来,浅浅的心脏难以承载。
他以为对方只是随口一提,并未深思言外之意。
宿回渊的易容遍布全身,刚刚只堪堪卸去了面孔,如今肩颈处便有一道明晰的交界线。长时间泡在热水中,那处边缘便缓缓翘了起来,楚问垂眸注视片刻,随即伸手将那层浅浅的假面剥了下来。
假皮剥离身体的一瞬,两人皆是一愣。
宿回渊下意识攥住对方的手腕,抑制下一步的动作。而楚问在看到他假皮下皮肉的瞬间瞳孔骤缩,连呼吸都屏住一刹。
只见脖颈之下的皮肤上,遍布了深深浅浅的细密伤疤,尚且泛红,有些地方还在结痂,显然是不久前才受的伤。
正是宿回渊背楚问上昆仑山之时,被山间如刀的风雪刮出的细密伤口。
但宿回渊特意叫神君抹去了楚问的这段记忆。因此在楚问的意识中,从幻境中出来后,昏迷数日,便回到了清衍宗。
他不知对方为他所受的伤,也不知自己曾心脉俱损,记忆全失。
“这是怎么回事……”楚问怔愣问道,声音从轻到重,伸手继续剥开那层薄薄的假面,“为什么会受伤。”
宿回渊紧紧按住对方的腕,但力量相差悬殊,挣动不过是蚍蜉撼树。
楚问的指尖微颤,双目逐渐泛红,视线逐渐下移。从肩颈、前`胸、小`腹,伤痕蜿蜒向下,并未休止。
“什么时候的事。”楚问伸手抬起对方下颌,迫使其与自己对视,“谁干的。”
宿回渊眸子落下,缓缓摇了摇头。
他这般漫不经心,仿佛受伤的并非他自己,仿佛对方一拳不轻不重地打在棉花上,反而被卸去了周身气力。
“这件事情你别管。”他淡声说。
两人僵持片刻,一个迫切想要将对方从里到外悉数拆解开来,吻其心脏;另一个竭力想要逃避,将自己包在一层层的厚茧之中。
无声的周旋,总是先开口的那个人落败。
“你还是不信我。”楚问轻声道。
宿回渊先是摇头,随后沉默片刻,似是想着要如何解释,终究放弃:“……你也可以这样认为,凭借我们现在的关系,大抵也很难交心。”
他看向那道银锁,无奈笑道:“毕竟我现在命都握在你手里,总要留些自己的把柄。”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根本不是什么把柄,而是他自己的软肋。
从很久之前,他想起两人身世起,他们之间的阻碍便远不止楚帜一事。
但他很快便不能思考。
楚问微凉的唇从他的额间向下游移,舐去了下颌处的血迹,却依旧有向下的趋势。
宿回渊直觉感到危险,伸手按住对方的颈,哑声道:“不要。”
楚问动作微顿,随即抬头,说了句:“要。”
“……”
见对方反抗得坚决,楚问动作放轻了些,并未继续向下,轻声问道:“不可以吗。”
宿回渊长长出了一口气,坦然道:“我现在很乱。”
“那就什么都不要想。”楚问微起身,吻上他的眼,“闭上眼睛,都交给我,不会让你感受到痛苦……”
他闭上了眼睛,来自身体的感觉便格外明晰起来,那道温热、潮湿的气息顺着他胸前的皮`肉游移到腰`间,呼吸间带来下意识的战栗。
他感觉自己的腰带被缓缓解开,衣衫在水下彻底松散,继而沉入水底。
“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楚问忽然说道,“也是在水里。”
宿回渊尚不清楚对方为何忽出此言,尚未来得及回应,但下一瞬,他已然无法回应。
他被那湿热的触感所包裹,那感觉强烈且陌生,刹那间眼前一黑,头脑中一片空白。
楚问的头部跟随他沉入水下,偶有气泡顺着水汽冒出,昭然揭示着水底发生的一切。
脖颈向后扬起,连带着那串银锁发出清脆的响声,热水在此刻显得无比闷燥,他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他将手伸入水下,凭借感觉解开了对方的束发,刹那间楚问墨色长发在水下铺开,宛如无数张温柔的网。
指尖勾起对方的发梢,继而在指上缠绕,直至对方的发根。他指尖碰触到对方微鼓起的脸颊,每一次有规律的动作,都让他失神片刻。
楚问刚刚说得很对,他现在想不了任何其他的东西,意识不再纷乱,反而变得十分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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