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回渊凤眸轻抬,调笑道:“现在不怕我直接跑了?”
“秦娘还在这里,你不会走。”
宿回渊并未反驳,怂了怂肩,将身上裘衣裹得更紧了些。刹那间漫天风雪都仿佛倏然而止,温暖宛如潮水般席卷过四肢百骸,散发着独属于楚问身上的冷雪清香。
雪落无声,两人沉默片刻,随后楚问忽然开口道:“这些年阴七之时,你如何……”
宿回渊目光一滞。
自从他身份坦明之后,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并未提及这十年间的事情,仿佛刻意地忽略这段时间,他们便依旧能假意维持表面上的得体。
可一旦那些鲜血淋漓的记忆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便再也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秦娘用了兽血和乱七八糟的草药,具体我也不清楚。”宿回渊坦然道,“效果还可以。”
“还可以”是一个模糊且令人无限遐想的词汇,但楚问会懂。
楚问的眸子仿佛倏然被刺痛般垂下,只着单衣的身躯在飞雪中显得单薄,单薄到似有轻颤。
“你可以来找我……”楚问说,冷光从他的额间垂下,显得他既有悲悯亦含红尘万丈,像是淡漠却温柔的神祗。
“我的血可以救你,也只有我可以救你。”他一字一顿道。
宿回渊敛去笑意,淡声道:“楚问,你可知你救的人是谁……幽冥鬼主,万恶之源,你可以救活我,却强迫不了我。”
“古僧亦可以身伺虎,我为何不能救你。”楚问沉声道,“不过是三尺之躯,硬骨血肉,你若想要,便都撕碎了送给你。我明明……”
他伸手,似是想将面前之人抱进怀里,但却生生忍住了,指尖一寸寸用力放下,每次站在对方面前,都要耗尽毕生涵养,却依旧凌乱。
之前两人以师徒名义相处之时尚可放纵,但如今坦诚相对,他能做的却仅有克制。
他知道对方人站在这里,可心却不在自己身上。这十年的错过,终究需要更多的代价来修补。
良久,他轻声道:“我明明……已经抓住你了。”
声音转瞬间消弭在寒冷的夜色里,只剩一丝泛白的雾气。
空气在刹那凝滞住,宿回渊久久凝视着对方微红的眼,终于轻叹道:“楚问……现在我简直不知道,我们两个谁要更疯一些。”
他伸手拂去对方肩上落雪,长指一弹,随即替对方整好领口。无意间触到雪色的颈,已然与室外同温,轻声说道:
“而且,你从未真正抓住我。”
第48章
“怎么不是了,秦姐姐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了。”阿春安慰道, “几位昨日在我这里守着过于辛苦了, 我先送你们回房休息吧。”
秦娘就暂住在阿春姐姐的房中, 此外还有前厢的三间客房。
楚问刚刚走进自己的房中,甚至还未来得及坐下,便听见有敲门声音。
他走过去开门,只见宿回渊站在门外, 手中拿着那件白色的裘衣递给他。
“你的衣服。”
可以看出裘衣是特意被折叠起来的, 只是由于手艺问题,边角处依旧显得杂乱无章。
楚问伸手接过,紧绷的神色也随之缓和了几分。
“我可以进去吗?”
宿回渊开口,但并未等楚问回应, 便径直走了进来, 他坐在桌案边, 从怀中拿出从阿春姐姐房间顺走的青色丹丸。
“我总觉得这丹丸有几分蹊跷。”他说,“若是按照陈励所述, 房间门窗紧锁,里面的人如何不见, 就算是世间再诡异的术法, 都不能将一个活人凭空带走。”
楚问沉思片刻道:“所以你觉得,问题出在那个鸟洞上。”
宿回渊点头, “我觉得很可能是丹丸改变了人的形状,再用一些手段把人带出去。至于如何改变,只能亲自试试了。”
他看着手中颜色怪异的丹丸,蹙了蹙眉,难以下咽。
“不行。”楚问按住他的手腕,凛声道,“万一它不是改变形态的丹丸又该如何,太危险。”
“怕什么,就算有毒,你不是也能救我。”宿回渊无所谓道,随后将丹丸放进口中,一口气吞了下去。
丹丸的味道有些奇怪,带着若有似无的腥气,极其辛辣,但除此之外,吞进去却并无其他感觉。
宿回渊等着药效发作,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就当他觉得这丹丸不过是糊弄人的小把戏时,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传遍身体。
像是四肢百骸皆在融化。
直觉不对,他迅速跑到屏风之后,对楚问喊道:“不要过来!”
下一瞬,视线逐渐降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小,直至目光与桌角平齐。
楚问在屏风外等了片刻,里面却依旧没有动静,他克制着想直接扯开屏风的冲动,沉声问道:“怎么样。”
没有回应,只有一声略显痛苦的低吟。
楚问大步走上前,一把拉开屏风,动作却在那瞬间顿住了。
屏风后并无对方的身影,但那身黑衣却悉数摊在了地面上。
他微微屏住呼吸,缓缓抬头,下一瞬,他与一只青鸟四目相对。
青鸟看上去十分愤怒,华丽的尾羽轻微炸起,精致的弯爪锋利如钩,将屏风挠出几道口子。
但与此同时,它又十分窘迫,似乎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只是客房陈设不多,连个能藏身之处都不曾有。
楚问周身都有几分僵硬,随即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试探问道:“……是你吗。”
他缓缓向前伸出手去,随即只见那青鸟不屑地哼了口气,随后仰着头,落在楚问的指尖上。
似是并不适应如今的身体,它在楚问的指尖上险些失去平衡,弯爪浅浅挪动几寸,带来酥酥麻麻的触感。
楚问垂眸看着指尖羽毛华丽的青鸟,眼角忽地漾出一份极浅的笑意,浮光掠影般一闪即逝。
但这似乎极大触怒了对方,青鸟尾羽炸起,在楚问指尖重重啄了一下。
透白的指尖缓缓泛出一丝红痕。
“你现在很漂亮。”楚问轻声说,不知对方是否能听懂。随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试探性地抚过青鸟背上的绒毛,极轻,极缓。
连心底仿佛也被那软毛不轻不重地扫过一般。
“所以……是这种青绿色的丹药将人变成青鸟,便可从檐洞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走,并没人会在意。”楚问看着指尖的鸟,不禁有几分神游,“但它们又为何要从房间中飞走呢。”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秦娘的喊声。
“不好了!阿春不见了!”
楚问打开门,秦娘看见那只极其好看的青鸟也是一愣,随即慌张道:“之前府里有人失踪都是在晚上,白天便没人在意。刚刚我去找阿春的时候,发现她房门紧锁,但人却不见了,而且房中多出了一样东西……”
几人快步赶到阿春房门前,推门而入,只见床榻之上赫然摆着一个颇大的木匣。而就在刚刚几人临走时,床榻上尚且空无一物。
青鸟飞到楚问肩上,去啄他的头发。
楚问走上前去,单手打开木匣。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盖子推开的瞬间,秦娘瞳孔骤缩,不禁惊呼出声。
只见纯黑色的木匣内,工工整整摆放着一面鼓。
这面鼓只有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小,甚至很难敲出响声,鼓面为肉色,鼓中用红木连接,其中绘有朱砂图纹。
可这面鼓光是看上去,就有令人毛骨悚然之感。
原因无他,鼓面未免有些过于逼真。无论是材质、颜色、触感,似乎都与人皮无异。
仔细看上去,似乎还有细腻的皮肤纹理。
在场众人只觉一.股冷气径直从脊梁骨冒出,不寒而栗。
楚问将鼓面翻转过来,背面的景象更是让人心下一凉。
只见另一侧的鼓面正中间处,竟是一片淡红色花钿,与前日在阿春后颈见到的图案完全一致。
“阿春姑娘颈后也有这个图案,难道……”宁云志颤巍巍道。
“不会这样快。”楚问摇头,对旁人问道,“阿春后颈上的花钿在何处所制。”
“是在街上的一个女红店铺里,生意很好,附近有不少姑娘身上都有类似的花纹。”侍女回答,“我带几位前去。”
“那我们先去店铺里。”楚问目光转向自己肩侧的青鸟,语调都不禁放轻了许多,“阿春那边,可以拜托你吗。”
“这是……”宁云志看见楚问与身侧的鸟说话,整个人如遭雷劈,随即试探问道,“这是师……二师尊?”
随后果不其然,被青鸟狠狠啄了一下,抱头逃走了。
楚问的目光随着那只青鸟从檐洞中飞出,随即走到桌案前。
桌案上摆放着一个空的小木匣,其间还有些许青绿色的粉末。
“前些日子府上来了一位医修,将这丹丸赠予,我看他是华山医修,便并未生疑,欣然收下了……”闻声赶来的陈励痛惜道,“没想到竟是害人的东西。”
“华山派向来喜欢研制一些古怪丹药,可为何要做这种能把人变成鸟的药?”宁云志不解,“而且之后,还能不能变回来啊。”
“当然可以,世间药性相生相克,既有毒药,必有解药。”秦娘幽幽道,指了指木匣中的鼓,“而且这人皮鼓上有花钿,显然是人形。”
人皮鼓三字说出的瞬间,在场所有人都怔愣住了,陈励瞳孔骤然变红,一寸寸扭过头来,颤声问道:“你说什么……这是人皮鼓?”
“人皮鼓以少女皮肤制成,取纯圣之意,大多用于超度冤魂。”秦娘淡声道,“只是术法过于残忍,除了少部分疆域外,这种术法早已失传,没人再用。不过若当真是超度冤魂之用,我倒是知道一处冤魂聚集之地。”
“在哪?”宁云志问。
秦娘眸子垂着,轻声开口道:“珠湘楼。”
-
青鸟顺着阿春房间的檐洞飞出,室外的天气极冷,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但在飞到室外之后,他立刻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从空中若有似无地飘过来,他顺着香气向前飞过去。
大致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他被那股香气带到了一处废墟之前。
一片荒凉的空地中,横亘着一座破败的琴楼,曾经的金碧辉煌在大火烧过后便只剩下了断壁残垣,灰黑一片,丝毫看不出原来的样貌来。
但他甚至轻微瞥去一眼便知这是何处。
——曾经繁华一时的珠湘楼,歌舞升平,日夜不息的地方。
纵使相隔甚远,他依旧能感受到成百上千的冤魂哭号的声音,他们怨气深重,不愿离开此处,以路过行人的阳气为食。久而久之,周遭的百姓都搬走,这附近也逐渐荒凉败落。
而那股吸引人的香气,便是从这珠湘楼中的窗子间传来的。
他看见另一只黑鸟从窗中飞入,下一瞬里面传来凄惨的嚎叫,随即便没了声音。
在珠湘楼附近环绕一周,他从窗中依稀可见其中人影,那些人身着青白色道袍,正与华山医修道袍极为相似。楼中有一处巨大的铁笼,其中关着数十只形状各异的鸟。
有几人抬着硕大的鸟笼,顺着一处暗廊向里走去。
青鸟徘徊许久,从另一处入口飞进,凭借着记忆中珠湘楼的构造飞入那条暗廊中。当时这道长廊本是避险之用,楼中的许多房间都藏有暗廊的入口,暗廊的尽头在整个珠湘楼之下,是一处坚固硕大的地宫。
地宫中藏有无数粮食、珠宝,但楼被烧毁后大多被洗劫一空。
正因如此,躲在珠湘楼的冤魂大多喜欢藏于地宫附近,越往深处走,刺骨的寒气便扑面而来。
由于长久失修无人,地下潮湿无比,有沉水从石壁的边角渗出,他沿着暗廊的边角缓缓向前,直至听见人声,他身形瞬时顿住。
两人提着鸟笼缓缓前进,笼中的鸟还在鸣叫,在逼仄的暗廊中极为明显。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其中一人不禁打了个冷战,“早就听闻这下面有好多冤魂,不会是真的吧……”
那些亡魂的目光黏在他们二人身上,仿佛在垂涎着触手可及的猎物,被烧焦的骨爪向前伸去,阴魂不散。
“把这么多鸟从暗廊运到外面去真要了半条命了,要我说那个叫什么‘人皮鼓’的东西,真能把这些怨灵都超度了?”另一人抱怨道。
“华掌门要求咱做的事情,就别管有没有用了。”那人放轻了声音嘟哝道,“不过要我说,这不就是作孽。”
另一人放低了声音问:“之前这里发生的事,你也听说了?”
那人四下看了看,确认没人后,才压低声音道:“据我所听说,当年血洗珠湘楼,屠杀朱氏满门的根本不是鬼主,而是华向奕。”
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几乎难以听闻。
青鸟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直到二人拐出暗廊,循着长阶缓慢走上。尽头通向室外,豁然开朗。
荒原中立着一处青色的帐.篷,一侧生起一人高的火焰,有一道士坐在火焰之前,拂尘轻扫,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而在帐.篷之外,遍地皆是淋漓的鲜血,有人驾着一辆沉重的马车缓缓驶走,一路上都有鲜血从马车缝隙中淌下来,渗进地底。
其中载的大概是已然做成人皮鼓的少女尸体。
篝火正前方放置着三面精致的人皮鼓,鼓面纹理细腻,尚未皲裂,边缘处还沾着些许血迹,而鼓面之上赫然是那红色花钿的形状。
火焰四周立着许多木桩,不少少女被捆在上面,但大多冷得昏睡不醒。
那两人提着巨大的鸟笼,掀开帐门,朝里面喊道:“药给我!”
里面扔出来一袋灰色的丹药,二人将其投入鸟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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