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服过丹药的鸟都缓慢发生了变化,身上羽毛逐渐消融,身体慢慢变大,直至恢复了少女的形状。
笼子装鸟本绰绰有余,但将许多人锁在一起,便颇有些逼仄,甚至连四肢都难以伸展开。少女的哭声此起彼伏地传来,那灰色丹丸似乎还有令人失力的作用,她们似乎连手都很难抬起。
青鸟趁人不注意,缓缓落在了帐顶,只见片刻后有一黑衣人从帐中走出,一手握着带血的尖刀,朝着火焰旁的紫衣少女走过去。
紫衣少女双眸绝望地睁大,眼泪无声向下流,身体却无法挣动分毫,“不要,求求你。”
却没想持刀的黑衣人竟然真的停下了步子,动作停顿下来。
良久,他缓缓开口:“我也不想如此,只是这千百亡魂作祟,周遭百姓不得安生,总要让他们安息。”
与此同时,少女终于睁眼看清了对方的长相,震惊道:“是你……”
黑衣人并未应声,他手中利刃缓缓搭上少女的后颈,沿着那处红色花钿的纹路逐渐环绕。
鲜血流下的瞬间,少女的眼中却并无惊恐,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的位置。黑衣人动作一顿,不详的预感从心底缓缓升起。
电光石火间,他还未来得及转头,就只觉一.股大力撞上了自己的脑后,瞬间眼前一黑,尚未来得及防备,手中的刀刃也掉落到了地面上。
周遭喧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他却头脑昏沉难以听清。
他身后探向后脑,摸到一片湿润,刹那间怒从中来,拔.出腰间长剑就要向前刺去,但在看清眼前事物后,动作却不由得一顿。
撞击他后脑的并非是手持兵器的人,而是一只很小的青鸟,那只青鸟如今正落在木桩旁,用尖嘴去啄捆住少女的麻绳。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呆了,以至于直至绳索彻底被青鸟咬断,都没人上前去阻拦。
被解开绳索的少女撒腿便跑,青鸟也展翅欲飞,却不想下一瞬忽然被一.股大力按住了后颈。
青鸟的羽翼被黑衣人重重地拍在木桩之上,双翅被木刺划破,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来。
他顺着这个角度艰难地看清了黑衣人的脸,身体却在刹那间愣住了。
——正是华山医修掌门华向奕。
之前已然猜测此事与华山派脱不开关系,但却不想华向奕会亲自把控人皮鼓一事。
“怎么会跑出来一只?”华向奕冷冷道。
身后修士战战兢兢道:“应该并……并无逃出来的,我也不知道。”
青鸟剧烈地挣扎着,但那点力气显然毫无用处。华向奕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鸟扔进一旁硕大的空笼子中。
笼子的长宽大致皆为一人高,丝网密密麻麻地缠绕着,通体纯金,重量极沉,像是一个巨大的金丝笼。笼中刚刚关着的十余只鸟都被喂了丹丸,化成人形捆在木桩之上,如今便空荡下来。
“这只鸟……要如何处置。”有人垂头小声问道。
华向奕缓缓转过头来,阴恻恻地注视着笼中沾血的青鸟,随即冷声道:“此鸟有异,留之不得。”
他挥了挥手道:“解决了吧。”
几人向笼中走过去,华向奕却忽然又开口道:“等下。”
随后他转过身,一步步向笼中走来。
青鸟的心脏刚刚垂下复而高高悬起。
华向奕开口,毒蝎般的言辞从他口中淡淡吐出来:“我亲自来。”
众人皆深深低头,无人敢有任何异议。华向奕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提起鸟笼,向荒原一边走去。
此处极为偏僻,地势嶙峋,不远处有幽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而华向奕前进的方向正是岩壁所在之处。
青鸟剧烈地挣扎起来,他用身体撞击金笼发出响声,复而高鸣,如泣如诉。
此地本就地处偏僻,更何况要从珠湘楼内暗廊绕路而来,若非对此地极其熟悉之人定无法找到,这也是华山派敢在此地大张旗鼓燃火祭祀的原因。
他已经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悬崖,似有云迹漂浮在其间,猎猎寒风从崖底呼啸而来,令人脚底发软。
浑身几乎失去了力气,青鸟终于缓缓垂下头来,细弱的颈似乎能被一只手捏断。
可就在刹那间,周遭风雪倏然止住了,仿佛有巨大的结界环绕身侧,冷气瞬间消散,他感觉有轻柔的气温托住自己的身体,连双翅的伤都缓和了几分。
世间喧嚣戛然而止,似有神降,春风和煦。
青鸟抬头,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立于前方,彻底阻隔了通向断崖的路。
是楚问来了。
那瞬间似有死而复生之感,他看见楚问的目光朝自己打来,随后似笑非笑般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华向奕单手移到腰间剑柄附近,笑道:“不过是养的一只鸟。”
他不知青鸟为谁所化,也不知楚问对事情知晓到了何种地步,只能逐步试探。
楚问走上前来,视线从未离开笼中。不难看出青鸟在其中曾挣扎得剧烈,有不少青绿色的羽毛四下散在笼中,身上还有些许斑驳的血迹。
“既然前辈不想要,可否赠予我。”楚问说,“此鸟华美,我只见他一次,便喜欢得移不开眼。”
华向奕皮笑肉不笑:“楚剑尊,这样不太好吧。”
“前辈可是有何顾虑。”楚问淡声说,“看样子,他也并非很想待在笼中。”
话已至此,再周旋下去已没有必要,华向奕的脸色缓缓冷了下来,抽出腰间长剑,冷声道:“如今你即将担任清衍宗掌门,代表的是宗门的立场。不过为了一只鸟,让清衍宗与华山派之间为敌,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
“既然喜欢,又何必为身外之物所扰。”楚问垂眸,不以为意淡笑道:“前辈先请。”
他单手拔.出尘霜剑,半截剑身映着雪影凌厉,动作堪称散漫,但铺天盖地的剑意却能致人于死地。刹那间地面铮鸣,飞雪从半山腰滚滚落下,远处帐.篷处传来恐惧的惊呼声。
华山派与清衍宗向来交好,就算在华向奕与楚帜决裂后,宗门之间亦是彼此恭敬,井水不犯河水。华山派以医修为主,不杀生,不习剑,连清衍宗随意一个入门弟子都未必能斗过,更何况是楚问,简直不可能有半分胜算。
楚问出剑,说是赤.裸裸的威胁都不为过。
青鸟的动作也顿住了,他没想到楚问会如此直白地动手,甚至半分转圜余地都不留,对方本不是如此激进之人。
显然华向奕也没想到楚问当真会拔剑。
两人无声僵持了片刻,华向奕终于先败下阵来,自知自己毫无胜算,他太聪明,一向游刃有余。
“既然如此,便送给楚剑尊。”他干笑道,“莫要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那便多谢前辈。”楚问收了剑,颔首道。
华向奕将笼子放在地上便匆忙离开,青鸟隔着鸟笼去啄楚问的手,目光看向华向奕远离的方向。
楚问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俯下.身来轻声道:“在他带你过来的时候,宁云志已经带着陈府的人过去救人了,已经没事了。”
话音微顿,他继续道:“先等你变回来再说。”
刚刚来自剑尊的凌厉剑意倏然消失殆尽,悉数化作了汩汩春水,似他身上经年如一的冷香,清冷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和,总能将人恰到好处地护在其间。
他打开笼门,看着其中青鸟,视线逐渐变得粘稠,似乎要在冷气中拉扯出细密的情丝。
青鸟不知是羞赧还是局促,反而站在笼门口不肯动作。
楚问也不急,轻抚长衣,席地坐在雪中,等他愿意主动飞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似是秦娘和宁云志回来了。
青鸟终于下定决心般,轻扇了扇受伤的翅膀,飞进了楚问半敞的衣袖里。
第49章
楚问感觉袖中的青鸟又扑腾了两下。
他朝着宁云志身后看过去, 只见火焰旁木桩上的绳子悉数被解开,姑娘们围坐在火边取暖, 有人喜极而泣地抱在一起, 她们曾目睹了同伴的死状, 却不想自己却能死里逃生。
除了阿春两人,大多是陈府里的丫鬟,年纪都尚小,没见过如此残忍的场面。
她们大多只是受寒并未受伤, 秦娘在帐中熬了一大锅驱寒的汤药给众人服下, 随后瞥见角落中的一个紫衣少女,她垂着头,后颈处的衣裳已经趋于紫黑色。
秦娘走过去,附身问道:“妹妹, 你受伤了吗。”
少女下意识的反应是防备, 但当转头看到秦娘面孔的时候, 却又忽地松了口气。
“我没事,只是小伤。”她轻声道。
“我是医者, 看不惯别人在我面前流血。”秦娘声音很轻,却不容分说地撩开少女的发丝, 只见对方后颈花钿周遭有一圈刀痕, 鲜血正从中流出。
她小心将伤口消毒,随后用止血的草药敷上, 问道:“所以他为何要将你们捉来,是为了取这块花钿吗……你若是不想说也没关系。”
少女含水的眸子垂下,随后缓慢道:“街坊中有一处纹花钿的女红店,几乎所有姑娘都去过,盛及一时。后来我们被带到这里来,他割去她们纹有花钿的皮肤,做成鼓面,然后在火边祭祀,还有人在唱歌……”
仅仅是说出这段话,都让她再次回到那份残忍的记忆中,不禁浑身颤抖:“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被带过来的,只记得一天夜里我吃了小姐给我带的丹丸,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再醒来的时候便和许多姐妹一同被捆在这里。”
她继续说:“他把刀划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本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但是忽然冲出来一只青鸟,将我救了下来。”
秦娘动作一顿,问道:“一只青鸟?”
“是啊。”少女艰难挤出一丝笑意,“若他也是由人化成,真想当面去谢谢他。”
秦娘为她包扎好了伤口,轻声道:“你见到他就未必这样想了……很多人都很怕他,光是提到他的名字都怕得不行。”
少女一愣:“你认得他?他是很可怕的人吗,凶神恶煞的样子。”
“那倒没有,容貌反而俊秀极了。”秦娘笑,“只是性情过于阴晴不定,有时候心狠手辣,有时候又仁慈得过分。脾气差的时候没人敢跟他说话,心情好的时候又像个孩子……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少女轻笑:“听起来,更想去见见了呢。”
“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会带你去见的。”秦娘起身,“先把伤养好。”
秦娘处理完了大家的伤口,让宁云志先带她们安顿下来,随后回陈府,自己则向外走去。
远远看见白色身影立在山崖边,她停在不远处,轻声道:“楚剑尊。”
她拿出一盒丹药递过去:“这是我在帐中找到的仅存的丹药,其中可能会有解药,但我亦无法确定。不过我问了那些姑娘们,就算不服下解药也不妨事,只是会停留在这样的形态稍久一些,也不过三天左右。”
“多谢秦姑娘。”楚问接过药,“只是他如今的状态不方便行动,我先带他在附近休息数日,陈府那边的事情还要有劳姑娘。”
“这倒没什么,只是……”秦娘犹豫片刻,“临近阴七,鬼主他……”
“我会照顾好他。”
“好吧。”秦娘欲言又止几次,终究开口道,“上次他回来受了很重的伤,你带他多休息几天吧,我们这边不用担心。”
楚问目光微顿,随即道:“好。”
秦娘和宁云志带众人回陈府,人声逐渐走远,周遭复归宁静。
楚问动作很轻地抬手,大概是袖中暖和,青鸟不知何时已经睡熟了。毕竟肉.体凡胎,这段时间确实累极了。
袖中充斥着令人安心的雪香,他这一觉睡得很熟,还做了一个安稳的梦境。他梦见楚问将他捧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尾羽。
梦醒之时又觉得荒谬至极。
他睁眼,发现他们一人一鸟正处在一个破败的小木屋内,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住人,屋子中结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房檐不少地方已经破败漏风。
只见楚问拿着笤帚将屋内灰尘清扫一遍,又取来棉絮,将檐顶的洞口堵了结结实实。
对方只着白色单衣,青鸟低头一看,原来外袍搭在自己身上。
怪不得处在四面透风的房子里,却丝毫没觉得冷。
那外袍极其宽大,他只占了其中小小的一隅,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他看着楚问正出神,只是头一次见对方做这些事情,多少有些违和。
清衍宗弟子从小虽不能说锦衣玉食,但也从不会有这样破败的房间,平日里也常会有人前来帮忙打扫。
不知若是其他人见到天下第一剑尊正脱了外袍,站在桌案上修补檐角,会露出怎样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
越想越觉得新奇有趣,不禁笑出了声,只是声音透过青鸟的喉咙,化作了悦耳动听的啼鸣。
楚问闻声转头,轻声道:“你醒了。”
自从对方变小之后,总觉得讲话的声音都轻了不少。
青鸟站在桌案之上伸了伸懒腰,楚问走到他身前,将才被他弄乱的外袍又一丝不苟地盖了回去。
“稍等下,很快便好。”
就在不久前,他与秦娘分别后,便带着袖中的青鸟寻找居所,等对方变回人形后,再于陈府会合。
只是如今对方的样子,不便去陈府,也不便回清衍宗,周遭荒无人烟,也没什么客栈供人居住。若是短暂栖居,似乎珠湘楼是最佳选择。
但毕竟与朱氏血案息息相关,他觉得对方大概不想去。
为此,便又在风雪中走了许久,这才在荒原间找到了一幢破败的木屋。
此处位于荒原中央,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位置,足够安静,不被打扰。
楚问从腰间取出一盒丹丸,推到对方身前,“秦娘从华向奕帐中取来的丹药,或许是解药,你若心急便服下试试。但就算没有解药,三天后也会恢复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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