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问长眉微蹙,敛了神色。
曾经他未尝不怀疑神丹实则为人形,而楚帜一事便与神丹之人息息相关。而前几日宿回渊与他坦白,神丹便是他自己,也佐证了他的猜测。
但是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若对方即为神丹,在前天夜里得知楚帜的计划后,第一反应为何不是来找他,而是选择极度冒险的方式——独自刺杀楚帜。对方从不是如此激进冒失的性子。
而不只是十年前对方回到鬼界后,就算是如今,对方假装宁邱的身份再入清衍宗,也是直到他多次逼问前,对方都始终搪塞敷衍,从未坦白。
神丹一事固然敏感,断然不可令外人知晓,但楚问却想不通对方为何要将自己也瞒在鼓中,似乎有些不合逻辑。
而在看到书页的瞬间,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响动了一下——
根本不对。
书页中的内容应是陈然这些年搜寻神丹消息的结果,多为古籍记载,半真半假。例如第二页中将神丹画成了丹丸的形状,实则不然。
而综合两页内容来看,大致可以猜测出,神丹是由千万年前天地间的至纯至阳之气所凝结而成,后来化作人形,可治人性命。
而关键就在此处。
宿回渊经脉灵力属性至阴,那夜他在山下将其带回去之时,对方体内甚至撺掇着难以压制的阴邪冥气。
而阴冥之气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医治身体的作用,如何可能是神丹。
很显然,事到如今,对方依旧没与他说实话。
长指将前两页移开,翻至最后一张书页。
与前两张不同,第三张书页上并无任何文字,而是一副简约的水墨画。
背景像是一座雪山,亦或是荒原,天色昏暗,甚至没有日光。有一老者白衣长须,端坐在溪流旁边,他身前有一半人高的铜炉,有两小童站立于一旁,用蒲扇扇着炉下火苗。
这张纸显然留存最久,边缘已然泛黄腐蚀,连水墨都几乎淡到看不见。
但就是这样一张无厘头的画面,却忽地令他有一种奇异的念头。
似乎此情此景,他曾亲眼见过,甚至那画上的老人,也与刚刚出现的仙境有着几分相似。
但又如何可能……
他从未来过这处雪山,今日是第一次见到那老者,而这铜炉……
思绪倏然变得纷乱,仿佛有无数吉光片羽一.股脑地涌入脑海中,将意识挤压得几乎涨开,头痛欲裂。他有些痛苦地按住眉心,缓缓俯下.身体来。
眼前景象、尸体、纸页如漩涡般逐渐消失了,眼前一黑,可没过多久,却又有另一幅景象在眼前缓缓展开。
他置身于一望无际的雪原当中,天地混沌,寰宇洪荒,山间汹涌的流水裹挟着石块轰然作响,气温极低,天色昏暗,仿佛不见天日的极夜。
不远处,有老人端坐于铜炉之前,身旁还有两个小童。他试图走上前,将老人的面孔看得更清晰些,无济于事。他们只见似乎永远隔着一层炽烫的火光,视野变得扭曲,一切都看不真切。
下一瞬,他又觉得自己并非站在荒原间,而是置于那燃火的铜炉中,可出乎意料地,他丝毫不觉得烫。他试着低头,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天地间灵气向此处汹涌而入,老人用仙力拨出灵气之中的纯阳之气汇于神丹之上,但与此同时,灵气中的阴冥之气也灌入铜炉中,凝结成了另一颗神丹。
两颗神丹身处同源,功效却截然相反。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无限漫长的昼夜中,满目所见仅有无边的火光,以及身边愈发具象的另一颗丹药。意识尚且混沌,模糊之间,他看向对方,想着自己是否与对方有着相同的模样。在无边的长夜中,对方是否也会将看向自己作为唯一的消遣。
后来,似乎铜炉的盖顶终于被打开,他被一.股温和的灵力托了出来,再当回头看时,却已然不见另一颗丹药的影子。
最后的记忆,是老人将灵力贯入他身体,轻声说道:“忘记这些吧……”
眼前再次充斥着混沌与漩涡,意识逐渐消失。
随后,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轻唤了声自己的名字。
意识终于缓缓回过神来,再睁眼,依旧陈府中房间的布置,自己面前从不是什么铜炉与雪原,而是陈然血淋淋的尸体。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宿回渊问道。
楚问缓缓摇了摇头,将手中书页收回袖中,起身,心跳却依旧很快。
“那老者去哪了?”他问。
“有急事走了。”宿回渊微愣,随后伸手,手心上躺着一份纸条,“刚收到秦娘传书,清衍宗一切都好并无异样,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山下,只等我们一同出发去西域。”
楚问并未接过纸条,眸光未转看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他现在脑海中乱作一团,一些仿佛不属于他的极远的记忆涌进脑中,让他几乎无法定心思索。
唯一确认的是,自己的记忆似乎被刻意抹去过。
记忆受损严重,刚刚不过是想起一些极其琐碎的片段,几乎没有什么关键的东西,尚且不能将整件事情串联起来。
宿回渊又说道:“那我们现在出发,傍晚应该就能到宗门。”
事到如今,他更加感受到时间的紧迫,在二十日内探明十年前的幕后主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多半要靠碰运气。
却不想楚问并未动作。
他缓缓转过头来,轻声问道:“这么急吗。”
声线明明是一如既往般温柔的,但宿回渊却莫名从中听出些奇异的感觉,像是压抑着隐隐的愠怒或是威胁,悉数暗藏在他淡色的眸光下。
自从他回来起,楚问便似乎有些反常。而对方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亦无法全然确定。
“不可以吗。”他试探问道,“宁云志他们已经下山前来,之前说好休养后一同前往西域,也不好让他们等太久。唔……你怎么了。”
最后的声音夹着微`喘吐出,因为楚问反身将他扣在一旁的桌案上,欺身微微压下去。伴随着摩梭的响声,对方膝`盖缓缓紧抵进他的双`腿之间。
这是一个极有压迫性与暗示的姿势,他无法挣动分毫。可当抬眼看向对方时,却依旧是那样云淡风轻的表情,睫羽微垂,淡漠无声,仿佛尘霜剑银柄处沾染的轻雪。
“那便让他们等两日便是,你筋骨断裂,修养一月再正常不过,但如今仅过了不到十日,她为何就忽然传书叫你回去?”楚问低声开口,像是将他心中所想看透彻底,却并未挑明,汹涌暗藏中隐着微妙的默契。
宿回渊想要开口,对方却抬手,微凉的长指按住了他的下唇。
“你可以不用现在回答我,等考虑好再说。”
他轻吸一口气,噤了声。
“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不好吗。”对方问。
“好是好,但是……”宿回渊的目光越过楚问的肩,看向屋内斑驳的墙壁与血淋的尸体,无声笑道,“但是你不觉得在这里不太好吗。”
“确实……”对方似是轻叹,但膝`盖更用力了几分,低头,便看见他衣袍已然藏不住的促狭,轻笑。
“但看上去,你喜欢得很。”
第72章
“清衍宗近况如何?”楚问淡声问道。
“回师尊, 一切都好!”宁云志道,“昨日楚为洵前辈还让我转告师尊,若神丹一事料理得差不多,便早日回宗门准备掌门即位大典。”
“此事不急, 先料定神丹一事再议。”楚问轻声道。
几人朝山下走去, 宿回渊敏锐察觉到楚问刚刚似乎话里有话,便悄声问道:“你……不是很想当掌门?”
“也并不是。”楚问沉默片刻,似是在想应该如何回答,“身居掌门, 一言一行皆代表着宗门, 被仙门百家看在眼中。如此一来有很多事情, 便都容不得自己……”
他转头看向宿回渊,沉声道:“若我未能在天下人面前为你澄清当年真相, 也从未想过全身而退,那便由我与你一同做这个千古恶人。只要问心无愧, 又有何妨。”
宿回渊步子一顿, 随后极轻地笑了笑。明眸垂落,恰到好处地掩饰了眼中微许的落寞。
于他而言, 何来千古。
未过片刻,耳边传来阵阵喧闹声响,清衍宗不避世,山下村镇聚集,但也并非每日都有如此热闹的景象。
只见街边空台上放置着几张桌椅,桌案上有布帛针线,有四五名女子一同坐在桌案边穿针引线,继而在布帛上绣出精巧的纹理。而台下围观之人密密麻麻,纷纷叫好,热闹非凡。
几人目光不禁都被吸引过去,宁云志轻拍手说道:“怪不得!今日是乞巧节,我竟忘了这回事。”
乞巧节自牛郎织女的故事衍生而来,女子会在这天展示织绣之术,向织女乞求心灵手巧之意。而清衍山下民风极盛,便将此种习俗进而演化,女子比试谁的织绣之术要更胜一筹,而整个村镇的人皆会前往空台之处凑热闹。
见他们路过,一旁一位女子拉过秦娘的手笑道:“这位姑娘来迟了,快快到那边去准备,等下便是最后一组了。”
秦娘出生以来的记忆尽是琴楼中孤寂的房间,以及阴冷的鬼界,何等见过这等场面,瞬间吓得白了脸,一点动作都做不出来。
没等她开口回绝,女子就拉着她向后走去,缓缓道:“姑娘别怕,就是凑个热闹。看姑娘年纪不大,我跟你说乞巧可灵着嘞!我认识的几个小妹妹,都很快找到如意郎君了呢。”
秦娘一遍被拉着走一边回头,宁云志见状急得不行,拨开人群向前跑去,喊道:“婶婶,您误会了,她不是……”
却被宿回渊一把拉了回来。
“由她去吧,凑个热闹。”
宁云志心急,“可是……”
“她若是当真不想去,就不是如此表现了。”宿回渊轻笑,“虽是医者,但毕竟也是鬼医,她袖中暗藏的药粉,足够把这里所有人迷晕三个时辰的。”
“……”
在一片叫好声中,上面的四名女子缓缓退下,而在下一组姑娘中,秦娘垂着头走在最后。几乎是她一出场,宁云志的目光便再也没动过。
凭心而论,秦娘生得很美,只是毕竟非人,身材瘦弱,眼窝偏深,周身的皮肤透露着些不正常的白,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她似是有些不安,但就在台上落座后,看着桌案上的锦绣,一时静心了许多。
桌案右侧有织绣相关的工具,各色各样的金丝针线、还有一些珠宝之类的小挂件,桌案左侧摆有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布帛。
她忽地想到很小之时与母亲在珠湘楼,客人很少的时候,母亲便会在房间内绣花,一只只颜色艳丽的鸟儿留恋在花间,那景象仿佛下一瞬便即将从绣布中生动跳出来。她独自一人在琴楼中待得无聊了,除了看些关于草药的古籍,便学着秦女的样子练习绣花。
如今虽多年未碰,但手艺却并未比当年差许多。金色针线在她手中飘飞,不一会绣布上便隐隐有了花鸟的影子。
“那位姑娘手艺好生精巧,之前怎么没见过!”人群中有人惊叹道。
“是啊,绣得又快又精致,要是我也有这技术就好了!”
纵是宿回渊见此也不禁微愣,与秦娘认识十余年,也是第一次知晓她竟会得织绣的手艺。
听到别人夸秦娘,宁云志倒像是比别人夸自己还要开心,微红了脸对周围人介绍道:“她是秦娘,不是本地人,我们从清衍山上来。”
“原来是清衍宗的修士,好厉害!”人群中有小孩子喊道。
“她不是剑修,是一名很厉害的医者。”宁云志说道。
一旁中年男子轻拍了拍他的肩,打趣道:“姑娘这么优秀,小伙子可要抓紧加油了。”
周围人显然都看出了两人关系不一般,都笑着起哄。
“不是不是,你们误会了。”宁云志连忙摆手解释道,面色却是更红了许多。
秦娘最先绣好图案,众人凝神一看,只见一只鸟落于琴楼之上,而本应是光秃秃的檐顶处,竟是盛开了一朵极小的鲜花。
台下人们的赞叹声不绝于耳,宿回渊正想开口,却听见一旁宁云志的声音凑到两人身边,轻声说道:“师尊,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
楚问侧过头去:“何事?”
“就是……”宁云志微低着头,犹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终从袖口中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红木盒子,伸手打开,其中竟是一根雕琢精细的玉簪。
“我想将这个送给秦姑娘,但又不知如何赠予,是否会显得突兀……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来问师尊。”
宁云志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乎听闻不见。
楚问的目光轻落在那根玉簪之上,淡声问道:“你当真对秦姑娘有意。”
“千真万确。”宁云志抬头,提高了音量,但复而又渐渐轻了下去,“只是秦姑娘人美心善,医术高超,绣花手艺又如此好。想来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怕她嫌弃……”
楚问又问道:“那倘若秦姑娘不愿,你可有怨言。”
“怎么会有。”宁云志摇头,“只是想着我们认识许久,却从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送给她,并无它意,就算她不愿,我也不会心生怨气。”
“那直接送她便是。”楚问轻声答。
“就……直接送?”宁云志有些怔愣。
“把你对我说的话告诉她便可。”楚问轻道,“你的心意,你若不说,她又如何会知晓。倘若你们从此分道扬镳,而心意未明,岂非多有遗憾。”
远处,秦娘从台面上走了下来,手中拿着刚刚的刺绣,穿过众人向他们这边走过来。秀气的脸庞泛着红,眼尾却夹杂着些许久违的笑意。
宁云志看着不远处秦娘的身影,仿佛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好,我这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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