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念明和都春啜着热水的同时,听桑律掏心掏肺地讲了半个钟头。
桑律家在北方的一座小城,家境一般,父母都是收入微薄的工薪族。他两次高考都不尽如人意,只考上了宁城大学下面的一个三本独立学院,学的是万金油的英语专业。
上了大学,桑律发誓要逆袭,整整四年他都努力学习手不释卷,摩拳擦掌准备考研。
如果努力有用的话,世上不会有如此多无法上岸的落榜考生。或许是因为英专是卷王专业,或许是给自己施加了太大压力,或许根本就是他天资愚钝……经过三年漫长而痛苦的准备后,桑律再度失利,考研初试连国家线都没到。
临近毕业之际,桑律不想再给家里增添负担,干脆跑出来找了工作。
人这辈子虽然很长,但转折点并不多,只要有一次拐进了岔道,随后的生活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全面崩塌。
桑律一直被考研失利的阴影所笼罩,毕业后连着几份工作都做得马马虎虎,没有过试用期;回过神来想要考公考事业编,又发现自己丢了应届生身份。
失落的他在网上海投简历,不出所料回复寥寥。
没有公司愿意雇佣一个工作经验不足、频繁跳槽的,文科生。
山重水复疑无路,就在这时,一家国内知名的连锁创意餐厅要在宁城开分店,店长看中了桑律的英语能力,向桑律抛来了橄榄枝,聘用他为服务生。
彼时桑律口袋里只剩了几十块,连第二天的饭钱都要凑不起了,他咬咬牙,踏入了餐厅大门。
“之后你就一直在餐厅工作?”都春问他。
远高于能力的梦想,其实是妄念,他在心中暗叹。
这株平平无奇的小葎草,能有口热乎饭吃,有个避寒住处,能依靠双手,安稳平顺地度过属于人的一辈子,就已经很好。
都春喝了口热水,忍不住继续道:“这样过下去不是挺好的吗。”
桑律:“原本我也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直至我遇到了我的男朋友。”
“男朋友?”都春差点没喷出来,“你总说‘对象’、‘对象’,我以为你的对象是个姑娘,他竟然也是男的吗?”
宁念明没听出这个“也”字暗藏的玄机,他误会都春恐同,更担心刺激到桑律,低低地喝止:“都什么年代了,男人喜欢男人还是新鲜事不成?”
宁念明确实是误会了——
都春本就是雌雄同株的梅花,修成正果之后更是遵从本心,在情爱方面,才没有那些条条框框。
只是他听百城君说,凡人大多是异性相吸,男子同姑娘欢好;像他和百城君这样的取向,为世俗所不容,还是做沉默的少数派为妙。
“我不是这个意思。”都春惊异于宁念明的开放,与此同时,心中像有一颗希冀的绿芽正破土而出。
宁念明向桑律道:“你是因为男朋友的原因,才想要走绝路吧?看得出来你很爱他。”
说这话的同时,宁念明极其罕见地随手捞了一枝玫瑰把玩嗅香——那是要出售的“长相思”玫瑰。
他竟然捻起了花瓣。
粉白花瓣在他指尖皴皱、破裂,鲜妍的花汁衬得他脸色莫名晦暗。
桑律眼眶又蓄满了泪,喃喃道:“是……他,他就是那张多米诺骨牌。”
多米诺骨牌如果足够高足够大,既可以挡住前方骨牌的垮塌,也可以随时引起一场新的倒下。
宁念明双眼看不见,桑律便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给都春看。
是桑律和另一个男人的合影。
男人墨发黑眸,高大英俊,好看的五官和宽阔的双肩都让人移不开眼睛。他的衬衫带着奢侈品logo,手表是绿水鬼,更衬帅气。
照片里的他和桑律共同捧着一碗甜品开怀大笑;桑律的手上和男人的鼻头都沾着些许蜂蜜,显然是桑律趁男人不注意,悄悄来了场爱的恶作剧。
“我的……男朋友,是我们店的常客,”桑律擦了擦眼泪,指着照片,“我入职之后见过他几次,就这样认识了。”
都春:“然后就谈恋爱了?”
“是觉得我配不上他?”桑律嘴角扯出一丝了然的苦笑。
都春不语,算是默认。
虽然花木大多逐美慕强,就连都春自己都是个颜控,但桑律和那男人从外貌到财力都相差太大,他还是心生疑惑。
这种男人为何会和桑律在一起?
“我虽然读书不行,但可能是有点儿天赋吧,菜做得还行,尤其会做花馔。后来我做的花馔,成了我们店里的招牌。”桑律抽泣声渐停,“他特别爱吃我做的茉莉酒酿冰豆花。”
宁城地处江南,又是古都,整座城市骨子里的风雅之气根本藏不住;“花馔”是宁城特产,厨师们以各类鲜花入菜,诸如“梅花汤饼”、“菊金饭”、“面拖玉兰”等名菜,都已有百余年历史。近些年“花馔”内卷,有店家别出心裁,以花做主料制作中式甜点,也颇受顾客欢迎。
都春顺着看过去,果然见碗里豆花雪白,茉莉淡绿,间或有星星点点的醪糟点缀其中,望之令人食指大动。
“想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男人的胃。”桑律语气中有自嘲,“不过我有自知之明,从一开始就是我高攀他。”
男朋友的长相和他天上地下,家境更是他一辈子都难以企及。桑律知晓自己的平凡,只能在男朋友约他时,提前很久认真准备,然后奉上一盘自己精心制作的茉莉酒酿冰豆花。
都春依旧没有说话,而是催动灵术用灵识道:【葎草小仙,你既知是自己高攀,便不应再纠结,早早放手才好。花木投胎本就难得,多少同侪羡慕你有重活一世的机会,你更不应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话毕,桑律纠结的面色撞入他的眼中。
都春心里慢了半拍——劝解的话谁都会说,可若是设身处地,宁念明甩了自己,他保不齐会比桑律更疯。
“我猜你是被你男朋友甩了。”此时宁念明突然郁郁地开了口。
他抚摸着“长相思”玫瑰,眼睛却睁开了,循光摸索着桑律的方向,像在探寻故人:“你的男朋友,是叫季楠吗?”
桑律瞳孔巨震,简直怀疑这位盲人老板还兼职算命:“您怎么知道?”
“香水,”宁念明声音嘶哑,“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
桑律抬手嗅嗅手腕,又吸着鼻子把周围空气闻了个遍,迷惑不解:“什么香水?我怎么没闻出来?”
宁念明熟稔地走到花架边的桌旁,拿起一只香水瓶:“【盈袖】香水的小季总,季楠。”
“他是你的男朋友,曾经,也是我的男朋友。”
作者有话说:
情敌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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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呀,想吃茉莉酒酿冰豆花
第67章 “原来他的劈腿对象是你。”
此言一出,都春同样震惊。
不久前他刚问过宁念明是否谈过恋爱,当时宁念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
玩笑里都藏着真心。
宁念明毕竟已经二十七岁,他这个长相,哪怕眼睛瞎了,也一定上赶着有人表达爱意,没谈过恋爱才是新鲜事。
可是都春心里还是堵得慌,他望过去,找到了宁念明脸上似曾相识的忧伤。
“真没想到,这世界这么小。”都春一口阴阳怪气的腔调滑出双唇。
话毕,他忽然想到百城君【贰柒文玩】店里的那幅字——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就是这么小,”宁念明嘴边勾起无奈的弧度,他藉微弱的光线,总算确定了桑律的位置,“我也是凭香水味辨识出来的。”
眼前光线明明暗暗,宁念明猜桑律还在确认自己身上的香水味,苦笑道:“香味很浅,一般人闻不到。我也是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的天赋会用在这里。”
“从你进花店开始,我就觉得这味道熟悉,”宁念明踉跄地走到花架旁,从相邻的桌上摸到了一个香水瓶,他拇指指腹摸索着瓶身的烫金字,“是【盈袖】香水,香型是‘长相思’。”
都春总算明白了,宁念明方才为何要嗅那朵“长相思”玫瑰,又为何将玫瑰花瓣撕扯揉碎。
桑律眼中有惊讶的疑云飘过:“您这么肯定?我都不知道季楠用的是什么香水。”
回忆突然锋利,小刀片一般刮得宁念明头疼。
他回到花架前,又抽出一支“长相思”玫瑰,咬住牙一字一顿道:“我和季楠从小一起长大,他家的香水公司还有我叔叔的股份。长相思,当初也是我给季楠的灵感,他才能调出这款香型。【盈袖】也正是靠它一炮而红,打响了名气。”
季楠家经营着一个很大的化妆品代工公司,早先由季母经营,季楠接班后,想要往香水行业转型,创业初期不甚顺利。
那会儿宁念明刚从盲校毕业,见家里剩了间觉晓花店无人打理,富贵闲人索性接了手,不图赚钱,只想有件喜欢的事做。
经历相似,季楠便常常拎着青梅酒和梅花糕来找他聊天;餐盒的里面,往往还藏着一束玫瑰。
一来二去,二人的天儿就从餐桌上聊到了床上。
宁念明运气不错,花店经营渐渐有了起色,宁念明从玫瑰花中得到了灵感,给季楠推荐了“长相思”玫瑰。
“这香,算是我和他之间的……纪念。”他抚着玫瑰,语气间尽是沮丧。
宁念明和桑律一来一回,都春很快理清了其中的头绪。
此时插嘴问“季楠是谁”实在不合适,他于是打开手机搜了下季楠。
网页里跳出的第一个新闻标题,就来自一个很有名的官方媒体:【盈袖创始人季楠——以匠人之心,打造Z世代国潮香水新品牌】。
新闻旁附着张季楠双手抱臂放在胸前的照片,端的是一副自信帅气创业者的模样。
都春定神看去,的确是方才出现在桑律手机中的男人。
复杂的感受如藤蔓,一点一点往心脏上绞缠。
都春嫉妒季楠,嫉妒他们的竹马关系,嫉妒他曾经拥有过宁念明。
却又莫名恨季楠。
不是恨他曾经拥有宁念明,而是恨他为何要把人抛弃。
“我就说,他怎么可能真心喜欢我。”桑律勉强从嗓子眼挤出声音,“他和我在一起时,还用着你们的定情信物。”
宁念明摇摇头:“他早就不爱我了,分手也是他先提出的,我也被他甩了。”
【觉晓花店】内一室馥郁,却掩盖不住流窜在空气中的苦味。
他这个“也”字说得微妙,桑律盯着宁念明清俊的脸,又环视了花店一圈,难以置信道:“怎么会?店主您……我和您差太多……”
“爱和长相有关系吗?和财富有关系吗?”宁念明启唇,声音滞涩,“如果有关系的话,戴安娜王妃不会输给卡米拉。”
桑律默不作声地退后两步,身影埋在灯光找不到的角落。
宁念明笑容愈发苦涩:“其实分手之前,我就觉得他在外面有人了。那会儿每次来找我时,身上不再是‘长相思’的香水味,而有一股浓烈的甜香,似乎是茉莉。”
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季楠很少让他碰自己,连吻都吝啬。宁念明工作累了,季楠最多只会抬手帮他撩一下头发,抬腕时,指尖都是陌生的茉莉香,还混合着醪糟和蜂蜜的气味。
俗气但炽热的甜。
他开玩笑地试探着问季楠“去哪里偷香了”,季楠只说公司在研发新产品,叫他不要瞎想。
最后的最后,季楠率先失去耐心,和他摊了牌。
“茉莉酒酿冰豆花,”宁念明感叹着竹马终究打不过天降,“原来他的劈腿对象,是你。”
说话之间,宁念明似乎知道桑律已经换了位置,仅凭本能就直直地转移了视线。
盲人的目光像发炮弹,击得桑律身子晃了两下,神思短暂地脱轨。
默了少倾,桑律声音嘶哑:“可天降还是输了,这次依旧是他劈腿,他喜欢上了别人。”
“他用着你的香水,和我在一起,却喜欢别人,不愧是时间管理大师。”说着说着,桑律竟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呵,呵呵!”
劈腿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在季楠摊牌时,宁念明就已经想得很清楚,因而果断分了手,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好聚好散”。宁家和季家还有生意往来,他也不想让叔叔为难。
痛是真痛,但长痛不如短痛。
分开后,宁念明把全部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花店的经营,工作和鲜花很快治愈了他的心伤。此时听闻桑律之言,难过有,但更多的,是庆幸和感叹。
宁念明在脑中抉择片刻,眼皮颤了颤:“事情过去就别再想了,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值得,也会酿成更大的错误。玛丽玫瑰和菊花,我是不可能卖给你的。”
同为天涯沦落人,他不确定眼前这位顾客能否听懂,但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提醒对方尽快走出感情黑洞。
“您不恨吗?”未料桑律却道,“他这样玩弄你的感情,您就一点也不恨他?”
宁念明一怔:“恨?”
“可是我恨。”桑律打开手机。
特有的录音声,伴随嘶嘶电流传来:
【我和你只是玩玩而已……你觉得我会喜欢你吗……喜欢?笑话,男朋友不是用来喜欢的,是用来扔的……我只喜欢我自己……】
“‘男朋友是用来扔的’,这是什么断情绝爱、水泥封心的发言。”就连都春都听不下去了。如果他同宁念明在一起,把人捧在手心都来不及,怎么会扔?
都春在一旁继续吐槽:“好歹以前也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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