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踏近,妇人略微弯腰,嘴角抿紧,用某种近乎审判的目光注视季楠:“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没个正形,像你这样总是蔫头耷脑的,能做成什么大事?”
那是一种有如寒冰的眼神,连一旁的都春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正在揣度妇人与季楠的关系,只见季楠忙不迭站起来,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来了一声“妈”。
“你日程表上的晨练时间是一小时,今天耽搁了很久。”季母厉声道。
季楠略微恢复正常,站军姿一般将腰背挺得板正,他头却低着,嗫嚅道:“没……没有……”
“出去晃荡了?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就是让你跟人瞎混的?”季母边说,眼风边往一旁扫去,语气愈发严肃,“季楠,看着我的眼睛我说话!你脏不脏?”
这话貌似是在批评季楠,其实点到了季楠身旁的都春。
都春心中暗道不好。
季母如连珠炮的质问,多半是知道季楠的风流韵事,并且将自己当成了季楠的新欢。这锅背得好不冤枉。
都春刚准备故技重施,用幻术吓季母一吓,一抬头对上季母箭矢般的目光,竟被震住了。
这种目光根本不像是会害怕幻术的样子。
沉默的危险更危险,他甚至有种直觉,季母可以反杀自己。
都春眼珠游移一圈,打算曲线救国。他恭敬道:“阿姨您误会了,我也是去打壁球的,季先生有些低血糖,我怕他出事,才送他回来的。他刚才也是因为眼晕,在门口稍微休息了一会儿。”
“谢谢。”季母脸色稍霁,生硬道谢后转头向季楠,“餐厅有早餐,一小时之内吃完。吃完后去公司,上午十点半还有经营分析会,我不希望看到你迟到。”
语气像个没有感情的日程播报siri。
季楠小声道:“妈……今天周六,哪有周六开经营分析会的……”
“我能行,公司管理层能行,你不行?”季母一剑封喉。
未及季楠回话,季母冷冰冰地撂下一句“我先去公司”,就往车库去了。
想到季楠和如此莫得感情的眼神及言语相对了二十多年,都春疑惑二人间诡异母子关系的同时,心中忍不住也泛起同情。
“念明很好,特别好,是我对不起他,我渣。”季楠突然换了副感叹的调调,说话之间,他就要推开别墅的大门,“进来吧。”
他目光清澈,颜值更是给他的诚恳加了分。
不像演的。
这是能聊的意思?都春歪了下头。
他的动作落在季楠眼里,后者道:“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叛宁念明吗?进来了我就告诉你。”
都春思忖几秒,随季楠进了别墅。
作者有话说:
都春对付个渣男还是绰绰有余的
季妈有严重的心理问题,都能看出来哈
第70章 “你以为宁家就干净吗?”
都春常在花神堂附近活动,彼处也有不少别墅,住的都是像宁念明这样家境殷实的老底子宁城人,家中装修富丽堂皇者众;就连宁念明的那幢小屋,钟表家具、鱼缸花瓶也是一应俱全。
可季家就不一样了,和“富贵”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别墅内墙壁雪白,显得空旷不已,名贵装饰也很少,桌椅摆放整整齐齐,颇有些“less is more”的包豪斯范儿。
也有点对不起【宁城院子】十万一平的房价。
季楠招呼都春坐,又去咖啡机旁打咖啡。
“我……该坐哪儿?”都春迷惑。
并不是缺乏生活经验,也不是因为情敌身份而感到尴尬,只是面对别墅内的家具布置,都春震惊的同时,心里也阵阵发毛。
只见桌椅从高到底整齐排列,靠枕以同一种姿势堆在沙发上,就连咖啡机旁的白色瓷杯,把手的角度也都相同。
而不远处,面点、粥品、西餐、饮料……则分门别类,按照顺序放在餐桌上。
五星级酒店也不过如此了。
一切的一切,都有如一排排参加阅兵的军人,却又像是在昭示某种吊诡的秩序与威严。
“随便吧,反正一会儿还要收拾。”季楠把咖啡递给都春,抬腕看了下表,“我还有四十八分钟。”
不过是坐一下而已,为什么要收拾?都春心生怪异,倏地又瞥见他看表的动作——那动作和季母如出一辙。
一个隐约的猜测自心头浮起。
都春问:“是因为你妈妈?”
“的确是因为她。”季楠忽然奇怪地长叹一声,点点头,“我和念明才会这样。”
都春问的是别墅古怪的布置,季楠却误会了。他和都春目光相撞,欲言又止:“我……因为我妈的缘故,好像没有办法长久地喜欢一个人。”
“?”都春觉得这说法无甚道理。
当初修炼灵术之际,他便明白,爱这种东西,因缘起、由心生,只与本心有关,和他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季楠眼神在别墅内逡巡一圈:“喏,这里,你看到了,都是我妈的杰作,我妈她,说难听点有强迫症。”
都春没去过医院,自然也不明白“强迫症”为何意,但他目光随着季楠转了一圈,竟然莫名其妙地听了个囫囵。
他愈发证实了心中猜测,季母果然是有问题。
“刚才你也听到了吧,”季楠喝了口咖啡润嗓子,“我妈说了一句‘别人能行,你为什么不能行’——我活了二十七年,这是她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他掰着手指:“除了这句,还有‘我辛苦把你养大,你知道我有多难吗’和‘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呵,从小到大,这三句话快把我耳朵念烂了。我都给它们起好名儿了,叫‘季三篇’。”
都春:“季三篇?你妈姓季?”
“我同我妈姓。”季楠放下咖啡杯,似乎预判到都春接下来要问什么,“至于我爸么,他跟别的女人跑了。”
都春抚摸着咖啡杯,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季家是家族企业,做化妆品生意,起初靠OEM代工起家,专门给国际知名品牌做贴牌加工。传到季母这辈时,家中只有一个掌上明珠。
季楠的父亲原是季家工厂的技术骨干,穷小子一个,和季母这位大小姐看对眼后,干脆上门做了赘婿。小夫妻很是有一段甜蜜的日子,有了季楠后,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季家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生活美好得像一场梦。
回忆童年幻梦时,季楠的眼角是弯的。
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关键的转折总是不期而至——因为人力成本、国际贸易等等各种原因,很多化妆品品牌将OEM代工转移到了东南亚,国内的代工生意一落千丈,整个行业哀鸿遍野。
这其中,季家因为前期摊子铺得太大导致血本无归,季母做主,咬牙辞退了全部工人,又关停了家中的工厂。
生活如泡沫,绚烂后倏然破裂,深受打击的季父一蹶不振,每天依靠酒精自我麻痹。
和酒精相伴的,还有一段危险的不伦恋——季父不知在哪儿认识了一位陪酒女,爱得如痴如狂,像被下了蛊一样,说什么都不愿意和季母再过下去了,连儿子都不愿意要,哪怕离婚净身出户,也要和女人双宿双飞。
季家全家人都以为季父疯了,轮番上阵,劝季父理智冷静者有,骂季父花心渣男者亦有,可最终却都被季母叫停了。
季母红着眼眶,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彼时,季楠才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
季父消失后,季母一边拉扯儿子长大,一边重整工厂,很有一段艰难日子。
世界上有一种女人,事业运和爱情运此消彼长——没过两年,恰逢“国货”概念盛行,季母带着公司果断转型,成立了自有化妆品品牌,季家工厂有技术、有供应链资源,竟然就这样顺利地打响了名气,很快成了国内知名化妆品集团。
和很多自小就去国外读书生活的富二代不一样,季楠从出生开始长到二十七岁,从未离开过母亲,上的也是宁城本地的学校。大学毕业后,也是在母亲和公司的支持下,成功创办了国潮香水【盈袖】。
“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能有今天的成功,只有1%来自于我自己的努力,剩下的99%,全靠我妈。我创业这么久,把盈袖做到业内第一,却也只是‘小季总’,因为我妈才是真正的‘季总’。”季楠自嘲地笑,“我爱她,却也讨厌她,更离不开她。”
都春从未体验过亲情,正暗自揣度“爱”、“讨厌”和“依赖”三者的关系,又听季楠道:“但我妈管我管得实在是太严了,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写作业、什么时候睡觉,都规定得死死的,甚至能精确到分钟。他太希望我能成功,好给她出一口恶气。”
“我一旦超过时间,或者不按她的安排完成任务,她就罚我跪在客厅,一跪就是一晚上。不然你以为客厅为什么这么空旷?都是让我跪的。”
都春暗自咋舌,眼风瞟到角度整齐到恐怖的咖啡杯,觉得季母的确是能做出罚跪儿子这种事的母亲。
“是有点过分。”都春不禁道。
季楠虽然在笑,眼底却无端流露出些水光。
与其说是水光,不如说那是星星即将寂灭前的燃烧。
他道:“你以为这就到头了?我大学的时候发现自己是gay,喜欢上了同系的学弟,鼓起勇气带回来给我妈看了看,你知道我妈什么反应吗?”
“她让我跪在客厅,在冰冷的瓷砖上跪了整整一天一夜,还问我——季楠,你脏不脏?”
都春问:“既然你母亲反对,你为何又和小宁在一起?”
“可能是顾忌到我们两家的生意,可能单纯就是没力气管我了。其实在念明之前,我还有好几个人,后来都被我妈拆散了。”季楠啜着咖啡摇头,“谁知道呢。”
空气中弥散着微苦气息。
季楠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咖啡杯:“但是我发现,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病了。”
“我没有办法专心爱他。”他语气很轻。
一牵涉到宁念明,都春就有些着急,他问:“为什么?”
季楠的表情看上去仿佛这是个全天下最难以启齿的问题,比他方才的一番掏心掏肺还要难。
沉默良久,他才道:“因为我妈。我妈越是冷嘲热讽我‘脏’,我就越控制不住自己。但是我妈对念明没意见之后,我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后来我又睡了个普普通通的服务员,哦,就是桑律,我妈气得要死,她越生气,我就越要喜欢桑律,哈哈哈哈!”
都春心中发凉:“小宁和桑律做了什么孽,要被你当做反抗你母亲的工具。”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被戳破了痛处,季楠脸上一扫凝重,反而有点破罐子破摔,他毫不在乎地道,“又或者,我骨子里也和我那个出轨的父亲一样,见一个爱一个。我小的时候很恨我爸,恨他为什么要抛下我们家。但是现在,我慢慢理解了他——理解为什么别人无论怎么劝,他都执意要和我妈离婚——即使没有第三者,他和我妈,最终也还是会分开。”
“或者换句话说,任何人对上我妈,结局都是如此。”
“阿姨是阿姨,你是你。”
季楠陷入痛苦,都春关心则乱,他们俩谁都没有发现,别墅大门未关。
而门口的人,早已静立良久。
“笃笃”的盲杖声靠近,宁念明进了门:“季楠,明明是你自己做的错事,为什么要全部推到阿姨头上。”
“小宁……”都春反应过来,跑到门口扶住宁念明,旋即改口,“宁哥,你都听到了?”
宁念明轻拍了两下他的手,接着对季楠道:“自己犯了错,就拿你妈妈说事,阿姨肩膀还好吗?由得你总是这样甩锅给她。”
“阿姨是做得不对,但你自身的三观和性格有问题,把这些问题全推给阿姨,说难听点这就是道德绑架。季楠,宁城这么多心理医生,你有病就去治,别埋怨别人,也别祸害别人。”
季楠双颊涨红:“宁念明你……”
“我打小就没了爸妈,活了二十七年,也没得孤独症,没长成反社会人格,更没有见一个爱一个。”宁念明顺着说道,一抹嘲笑在他嘴角若有似无,“家庭不过是你最后的遮羞布,遮蔽了你的卑鄙,掩饰了你的懦弱。”
季楠:“闭嘴,否则我打碎你的牙让你闭嘴。”
宁念明:“虽然你一直不承认,但你根本就是个懦夫。”
季楠大吼:“你他妈闭嘴!”
宁念明轻声:“人必须自渡。”
声波在别墅墙壁击出回音,桌上的鲜切花花瓣也随着气浪振动。
随即是长久的安静。
宁念明想着自己和季楠相处的点点滴滴,耳边一时又浮起桑律的哭泣,不由得百感交集:“阿姨那句话问得没有错,你脏不脏?”
“宁念明,你多高贵啊,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评我,”季楠恼羞成怒,“你以为宁家就干净吗?”
咬牙切齿之际,季楠欺负宁念明看不见,抄起桌上的花瓶,就要往宁念明脑袋上砸!
“小宁……”都春低声惊呼。
花的五感比人类敏锐得多,几乎是在季楠举花瓶的同一时间,都春就意识到了季楠想要置人于死地的念头,手掌倏然上托,准备施展灵术阻止季楠。
然而就在花瓶落下的同时,都春神思一动,他迅速转身挡到宁念明身前,打算将宁念明整个人拢在怀里。
“啪”的一声,花瓶在都春的人背上尽数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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