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再睁开眼时,男孩原本身上穿的白T稳稳地在阳台衣架上荡着,而身上套了件【导师心腹】的T恤。
这件T恤……
江念博目瞪口呆。
“把你的大嘴巴闭上,哈喇子要流下来了。”男孩对着卫生间门口的穿衣镜转了个圈,笑声如铃铛般清澈,头发甩出酱香,“哥哥,你这T恤有点意思,我在江科大听了这么久的课,还是第一次看见像你这样的学生——导师都敢怼,你头挺铁啊。”
只见T恤的正面四个规整的隶书大字【导师心腹】,反面却写了极小的二字:【大患】。
“……”江念博略显尴尬地回过神来,合上嘴唇,随即恍然大悟地击掌,“我懂了,你是江城职院魔术专业的学生!”
江城的高校繁多,职业技术学院离江科大就两站路。他在那儿考过一次计算机三级、一次托福,对职院宣传栏上的“魔术设计与表演”专业的宣传海报印象颇深。
回过头来再看这男孩,喜欢穿宽大的衣服,肯定是为了掩藏魔术道具;一脸笑眯眯的神情,也摆明了就是麻痹观众神经。
至于他这一头“酱香型”黑发——他曾经在电视上看过魔术解密,道是一些街头魔术家怕变魔术时出现纰漏,会故意用一些奇异的气味来转移观众的注意力。
江念博对自己的逻辑推理能力十分满意,脑补了男孩穿着滑稽衣服,挥舞手指念叨“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的表演场面,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男孩满脸都是孺子不可教的嫌弃,双手故技重施,在江念博又一次短暂失去意识的瞬间,把【导师心腹大患】的T恤挂回阳台。
他自己重新换上原来的白T,还不忘蔫儿坏蔫儿坏地补刀:“我可只穿了两分钟啊,你不用再洗了。”
下一秒,他的注意力被江念博堆在书桌下方的“废物电脑”吸引去了,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两圈,问道:“归元禅寺出来的东西?”
江念博脸色一亮,站直了身体,点头道:“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我是热干面小仙男嘛,仙男当然要修灵术的啦,既然是修灵术,当然也能看出来‘有灵’的东西。”男孩收了手指,抱着臂,轻松地靠在他的床边,笑得阳光灿烂,“就是味儿太淡了,松哥忙是忙,不过也太敷衍了吧。”
“什么?什么淡了?松哥又是谁?”江念博迷惑不已,却又只能心不在焉地问。
主要是因为他心下紧张。
他不着痕迹地蹭到床边,以一种极其隐秘的姿势,把床上皱巴巴的毛巾被拾掇到一角,又迅速将原本堆在床头的诸多杂物、页边被翻到发黄的《道德经》以及皱成几团的卫生纸,塞进枕巾下方。
——近来实验做得不顺,他毕竟是个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人,心中一烦闷,免不了攒了些邪火,零部件的反应就频繁了起来;因此他时不时会清一波库存,只是辅助工具比较奇葩。
这种事在男生宿舍不少见,不过别的同学在输出时大多都依靠小视频,再不济看看《失乐园》《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废都》这样的“擦边大作”(1),只有他,手边握着《道德经》。
《道德经》中有云,“归根曰静”。
大道至简,万法归一。
正尴尬着,江念博听到了敲门声。
他松了口气,打开门看见超市老板趿拉着拖鞋,给他拎上来一碗牛肉面。
碗边的红油溢在塑料袋上,间或有葱花在上方一荡一荡,光用眼睛看,就能感受到美味和鲜辣。
他一手接过牛肉面,另一只手握拳挡在嘴边,战术咳嗽了一下,对超市老板施施然飘远的背影,投去感激的目光。
男孩未注意到他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欲盖弥彰,自顾自说道:“你说松哥啊,归元寺里有一棵镇寺古松,我们都管他叫松哥。松哥耳朵根子软,有人带着愿望在他旁边念叨念叨,他就手一点,给人分些灵气;越是缺钱少药、命途多舛的,松哥给人家的灵气越多。”
江念博把牛肉面随手放在书桌上,听男孩越说越离谱,又不忍拆穿,心想,怪道小魔术师业务能力不错,原来是因为入戏挺深。
魔术即戏法,所谓“戏”,如果自己不能骗过自己,又要如何当着外人的面发挥演技。
江念博为了省电,很少在寝室开空调,他在将近40度的高温里和一个陌生男孩尬聊的半天,有些口渴,于是端起杯子,一边喝水,一边顺着他的话当起了捧哏:“你这位什么松哥,还挺救苦救难的。”
男孩得意起来:“那是,松哥多好一棵树啊!我有几次去归元寺那边找面窝仙女玩,听到人说,松哥很受欢迎的呢!求事业求姻缘求平安,还有人带着电脑手机过去‘开光’的。今天早上,我就还看到有一伙人抱着个电脑。只是在外面溜达了一圈,估计是太早了,寺庙还没开,也可能是单纯嫌归元寺门票贵吧。”
“噗……”江念博一口水全喷到了男孩脸上,“面窝,面窝也是仙么?这么说麻团、麻辣小龙虾、豆腐脑都是仙子仙女咯!”
男孩叫他一口水喷懵了,脱口而出:“这你都知道。”
江念博觉得更好笑了,变本加厉地逗他,连称呼都变了:“哎我说小热,豆腐脑是仙男还是仙女啊,它是不是皮肤倍儿白?麻辣小龙虾仙会喷蒜蓉味的香水吗?”
男孩被他绕进去了,仰着头想了片刻:“唔,是挺白的。”
“你是不是看不起仙界?!”他很快反应过来,忿忿地抹掉脸上的水,随即瞟了眼“废物电脑”,故意长叹一声,对江念博道,“欸——也不知道哪个不尊重我们仙界的冤大头,在归元禅寺买到了假冒伪劣的‘阳澄湖大闸蟹’。”
马上就要到金秋的吃蟹旺季,阳澄湖养出的大闸蟹是蟹中一流,全国闻名,一只能卖到好几百甚至上千的价格。江念博曾在新闻上看到,有不少蟹贩子贪图阳澄湖大闸蟹高昂的利润,于是从其他池塘低价收购普通螃蟹,再送进阳澄湖“洗一遍澡”,这些螃蟹便能以高出原价数倍的价格卖出。
闻言,江念博脑子里飘过“亲亲”和“我佛不渡穷逼”的弹幕,觉得那台电脑仿佛也长出了八条腿,正嘲笑着他的智商。
他一口气没渡上来,差点让口水呛得脑仁裂开。
过了片刻,江念博才反应过来,问道:“归元禅寺离这儿至少七八十公里,你住在职校,虽然说学习不累时间很多,但这么早就在那儿蹲着,你怎么过去的?”
“我不是职校学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小仙男?”男孩靠近江念博,芝麻酱香在床边环绕,“我会灵术啊。我平时没事儿就找个碗住下来,高兴了就出来玩玩,玩累了再找个碗住下来,今天早上正好选到了一个归元寺旁边面馆的碗……然后又随机选到了光湾广场这里。”
他想了想,道:“唔,用你们的话说,我大概是住在一个‘碗结界’里吧!”
“灵术,结界,”江念博又是一口水喷在男孩脸上,“小热同学,你怕不是修仙小说看多了吧?既然你喊我哥哥,那听哥哥一句劝,虽然你们学校学习轻松,但小说还是少看为好,尤其是那种修仙大水文,纯纯就是看了个寂寞。你也还在上学,要知道浪费自己的时间就是慢性自杀。”
男孩抬手擦干已经黑了的脸,又指向江念博书桌下的垃圾桶——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昨天他吃剩的热干面空碗,被塑料袋紧紧扎好。
江念博不免为自己的邋遢而感到尴尬,这两天事情委实太多,还没来得及丢垃圾。
男孩却直直地道:“就是这种碗。”
若是打开江城的电子地图,输入【粉面馆】三个字,浮出来的红色图钉,能让人直接得密集恐惧症。
虽然各家都有自己的独门煮面秘方,但用的餐具都相当一致——十公分高的一次性白色纸碗,碗身印着【健康·美味·时尚】的楷体小字。盖子当然是不可能配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配的,小本生意,一碗面就赚几毛钱,多给您个塑料袋算店主大方了。
这些碗伴着江城数以百万的食客,从小区门口的面馆流转到公交站、地铁口,再到学校、医院、写字楼、建筑工地……就像一粒粒载着氧气和能量的红细胞,为江城的繁忙的人间烟火,源源不断地运输着新鲜血液。
男孩虽然满嘴跑火车,但这话听上去竟然挺逻辑自洽,“碗结界”的说法也很是新鲜。
——江念博早上的确是在光湾广场吃了碗热干面。
然而很多很多年以后,他才在眼泪中明白,当年这个男孩所说的“碗结界”,有一个专属名词。
叫做“元宇宙”。
“那你应该在碗里,而不是在浴室里。”盲生发现了华点,江念博目光犀利地盯着他。
“……”男孩哽了片刻,突然认真了起来,“我猜,和你早上穿的那件T恤有关。哥哥,你的T恤是不是碰着碗了?”
江念博想起早上在胖姐面馆遇到长者,以及发生的冲突和T恤上的热干面污渍,发现还真是这样。
他微微点头。
男孩捕捉到了他的神情,笃定地道:“你那件T恤和‘碗结界’是打通的,我当时在碗里好好的,突然好一阵晃荡,快把我晃吐了,再之后,我就从T恤里出来了。”
这男孩反应挺快,多离谱的谎都能圆得滴水不漏。江念博来了兴趣,想看看男孩还能编出什么离谱故事来,端着杯子顺着问他:“小热同学,你在‘碗结界’里住了多久了?”
男孩歪着头思忖片刻,掰起指头顺嘴出溜:“不记得了,不过一百年是有了。我在江城混了这么久,哪一个地方没有去过?归元寺有松哥,周围好吃的也多。二七路那边就有点乱,全靠路边那株梅树姐姐镇着,梅花是江城的市花嘛。江城大学的石楠姑娘倒是挺热情的,总爱找我和面窝仙女玩,但我不喜欢和她一起出去,她身上有股怪味……还是面窝妹好闻,油香油香的。”
噗!
江念博刚喝了口水,梅开三度,冰凉甘甜的生命之泉全贡献给了男孩的脸做水膜。他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你小子年龄不大,没想到江城的几个学校都让你玩遍了,还知道江城大学的石楠花。”
江城大学也是百年老校,校内花木繁多郁郁葱葱。只是不知为何,有一任领导酷爱石楠,在校园里遍植这种气味诡异的植物,让全校师生陪着自己一起享受“会呼吸的痛”,端的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这痛苦还有点难以启齿——石楠的味道和jing液很像,散发着生命最原始的活力。
男孩已经放弃了擦脸,任凭水滴在睫毛上荡荡悠悠,继续竹筒倒豆子哗啦啦冒个没完:“只是光湾广场这边一修起来,面窝妹就不爱来了,说没有灵气。哦这里,对,这里当年这里还叫江城工艺学堂,只有金工、电气和纺织三个系,我就在这里看学生染过布;后来变成了江城科技专校、再到后来的大学,我还旁听过大物课和高数课呢……”
“可以了。”江念博听他念叨着江城几所大学的历史,听了五六分钟,不禁感叹男孩比自己还懂。
他见男孩似乎当真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终于不耐烦了起来。
“那个,热,热干面同学,我不知道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你魔术玩得不错,故事讲得到位,历史似乎学得也很好。可我一会儿还有别的事,实在没工夫跟你在这儿劈情操。”他把“废物电脑”挪到书桌下,“你到底住在哪里?是江城职院吗?如果是的话,这儿离职校很近,我送你回去;如果你不愿意,我帮你叫车。”
男孩呼吸一滞,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抱拳向他行了个礼:“既然你还是不信的话,我给你表演一个碗遁吧!这位兄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
话毕,他整个人像踩上蹦床一般,跳动了几下,随即对准桌上超市老板刚拎进来的牛肉面碗,一头扎了过去。
砰!
额头砸到桌角,击出巨大响声。
“什么情况?”男孩捂着瞬间泛红的额际,不信邪一样摇摇头。
随即又上下蹦跶了几下,目标直指牛肉面碗。
而这一次,可能是冲量过大,此刻的场面令江念博闭上眼,嘴角笑得几乎抽筋,心情愉悦地戴好了痛苦面具——
傻黑甜仙男下凡,只可惜脸先着地地。
江念博于是啧了一声,学《情深深雨蒙蒙》里的雪姨,尖声尖气地道:“真是一出好戏呀!”
回过神来,他望着支吾无措的男孩,又觉得挺有趣。
模样可爱、香香的很好闻、魔术玩的不错、故事讲得比知乎还精彩,历史似乎学得也很好……
从这个角度来看,“仙男”倒也没说错——宝藏男孩,神仙男孩嘛。
唯一美中不足,这“仙男”可能是下凡脸先着地的原因,摔着了。
摔得脑子……短了根弦。
作者有话说:
(1)这几本都是有一定文学地位的名作,只是内容比较,嗯,你们懂得。宝子们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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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博士,理工男中最懂《道德经》的人(bushi
第8章 可曾读过书?吃的什么药?
“红花油,要么?”江念博拉开抽屉,找出一瓶包装纸被浸得半湿的红花油,冲男孩努努嘴,“好歹消消肿。”
男孩额上已经隆起了个小沙丘似的包,他嫌弃地接过红花油闻了闻,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迅速甩了出去,吐着舌头大嚷道:“这是什么东西?有毒!”
红花油瓶好巧不巧落在刚买的“废物电脑”上,油液甩了一机身,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让本不灵光的电脑雪上加霜。
一片好心全被当成了驴肝肺,江念博无语:“你……”
男孩额间通红,眼睫上还挂着小水珠,被红花油的味道熏得不断干咽着嗓子,喉结一滚一滚,模样真的很像一只不小心舔到巧克力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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