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等待了一会儿。
卢照水转头要和林中鹤说话,一句话尚未出口,凌清秋喊了他一声,他应声转头,面部便遭到狠狠一抹。
他皱了眉毛。
“呵呵,这是炉灰,你们两个长得有些惹眼,这里山多,有矿,那个镇子上都是一些挖矿的长工,你们两个脸上抹了灰,也不算刻意。”
他瞪着眼睛打量了下卢照水。
只见两道墨水一样浓的痕迹横亘在卢照水的脸上,从额头到下颚一道,从左眼到右脸一道。
卢照水本身也不算太白,普通人的肤色,眼下抹了两道灰更显得旁边脸色苍白的林中鹤白得晃眼。
凌清秋这才注意到。
“哎呀!忘了!给你抹多了,我这手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已然没有多少炉灰了,他看着卢照水脸上那堪称“浓墨重彩”的两笔,“这样吧,你匀点给长白!”
卢照水“哦”了一声,顺手从脸上摸了一把,转头却对上林中鹤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平平淡淡地、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等着他动作。
他心底莫名一跳。
“他要去摸林中鹤的脸。
林中鹤在等着他摸他的脸。”
他的脑海中就是这么两句话。
他咽了咽口水。
他顿住了。
凌清秋见卢照水迟迟不动作,问道:“怎么了?”
沈韵节回头,听起来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都是朋友,怕什么?”
都是朋友。
这句话像是莫名戳中了他心里的一个点,他感觉到他的心更剧烈地颤抖起来。
都是朋友。
都是朋友。
他不禁问自己,眼下要是慕容青在自己面前,他会如何?
他听到了自己的答案。
毫不犹豫地将灰抹到他的脸上。
那为什么林中鹤也是他的朋友,他却不敢?
因什么故生怖。
卢照水又仔细品了一下这句话,却品出了不一样的意思来,是提点?是另有深意?又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他转头看向沈韵节,想要通过他的表情来判断他是否意有所指,但沈韵节仿佛就是随口提了一句,早已转过头去了。
或许只是因为,林中鹤与慕容青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如此安慰自己,心却并未平静。
他强硬地支使着自己的手落下。
落在了林中鹤的脸上。
脸自然是软的。
给他也抹了两道炉灰。
凌清秋看了又看,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乐呵呵地放他们离开。
二人走后。
凌清秋坐到沈韵节旁的木凳子上,一边盯着药炉,一边问他:“苍灵,为什么偏要他们俩一起去?我刚才刚想问你,你眼神又示意我,眼下他们俩走了,我总能问了吧。”
沈韵节依旧在捣药,手也没停,袖子飞舞,像是翻飞的大翅蝴蝶。
“我昨晚就和你说了。”
凌清秋仔细回想了一下。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也不知沈韵节是不是在夸赞他,说了一句:“难为你还记着。”
凌清秋却果断当沈韵节在夸他,他略有些害羞,挠了挠头,一撮头发翘起来。
沈韵节见他神色涩然,挠头的样子与他本人高大粗犷的样子甚是反差,顿时觉得很有意思,不由得心中一动,他伸出手,用那带着药味的手指轻轻地抚平了他翘起的头发。
眼波中流转的,是他人见不到的柔情。
他人都道沈韵节恃才傲物、狂妄自大、不近人情,却从不知道,他也会为一人学做麻衣、会不厌其烦教一人诗书、会为一人开心打破自己守了多年的礼节……
这一人很幸运。
沈韵节也觉得自己很幸运。
林中鹤说的对,和凌清秋退隐的生活很有意思。
他这个人,至纯至性,真诚地像一把野火,不燃则已,一燃便是满山燎原,即使被强行熄灭,春风吹又生,第二年春天,第一场春风来临时,他又会偷偷燃起,依旧是那样的火,不带杂质,灼人又纯净。
虽年近四十,凌清秋却依旧是十几岁那样的心性。
总会让沈韵节想起十几岁时恣意热烈的日子。
他继续问:“还有一句是什么?”
凌清秋眼珠子往上翻,“再想不起来了。”
沈韵节笑了笑,他轻轻地放下了刚刚抚平凌清秋头发的手,缓缓提醒道:“是汤显祖的。”
一经提醒,凌清秋只感觉那句话呼之欲出了,一拍大腿,最后白拍。
“哎呀,就是那句!那句叫什么来着?你先别说……”
沈韵节嘴角含笑地看着他,话语是逗他,语气却严厉:
“想不起来我就要说了。”
凌清秋深深皱着眉思考。
一片残花落到沈韵节头上。
花。
花。
《牡丹亭》!
凌清秋终于想起来了。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沈韵节点了点头,道:
“他们俩如今,就是这两句诗。”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作者有话说:
凌清秋:还是不懂
沈韵节(白眼):哪次不是我比你早懂
众爱卿为何一言不发……
第60章 遭送礼与友长兮
这个镇子的确偏僻,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春晖镇尚且无法相比,更不用提参差十万人家、八街九陌的前朝旧都隋城了,它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一个镇子,叫集市也不为过。
但卢照水觉得,一个地方自有一个地方的风韵,这个镇子上的烟火气很足,不做生意的人家门户大敞,所谓的一家之主蹲在门槛上吃饭,扒拉两口饭然后抬头看街市一眼,看到熟人就喊两声,没瞧见就继续扒拉饭。
他们还未到街中央,便果真看到了许多灰头土脸的男子们,他们大都来集市上买些填饱肚子的食物,随意坐在一个石阶上便狼吞虎咽地吃了。
有的时候也有门槛上蹲着的男人邀请他们一起过去蹲着,于是两个大男人便聊开了。
从矿中琐事到家住何方,家中有何人。
只是这镇子上鲜少见到女子,有女子也多是做生意的,身边还跟着丈夫。
二人先是去一个卖杂物的店铺里,那店主先是目光随意地看了二人一眼,又敛回眉目,不久后像是反应过来似的又抬起头,这次目光倒是锐利了不少。
“你们可是那边二水、三水先生家的客人?”
“你怎么知道?”
卢照水给了钱,结了账,听到他提到二水、三水先生,觉得这名讳实在有趣,不免好奇,只是若是立马表现出他不认识这两位水先生,恐怕此人也不会再说,于是便取了个中间的话头来说,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那店主狡黠地一笑,显然是有些得意,“我在这个镇子上十年了,见过的最有气度的便是那两位先生,虽然二水先生脸上总是糊着灰,三水先生总是带着帷帽,但那气度,啧啧,却是一点都遮掩不了。二水先生呢,有一种江湖人士的洒脱,而那三水先生……不瞒您说,我从前去过建平,要我说,就是那边最为风流的名士也比不过那三水先生!他们俩之前就喜欢来我店里买这些东西。”
店主噼里啪啦一顿夸赞,卢照水和林中鹤便都猜到了这二水和三水先生是谁。
凌,二水也;沈,三水也。
“你们是他们的朋友吧!我看二位通身的气度也是不凡呐!”
卢照水笑了笑,拆穿他的话,“老板,是因为我们二人的衣服吧。您见过他二人穿这衣服。”
那店主也笑了。
二人走出了店门,那店主突然冲了出来,往二人手中塞了个一小包东西。
卢照水转头,却听那店主说道:“二水先生与三水先生常来照看我的生意,也算是我的常客,我不知道为何,今日看到来的是你们,有种莫名的感觉,只怕今日这东西不送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我知道二水先生的身体不算好,这银耳不算多,多少是我的心意,烦请二位转交。”
卢照水挑着眉看他,“你不怕我们是胡诌的,我们根本不认识二水、三水先生?这衣服是我们偷的。”
这银耳,算个珍贵东西了。
卢照水随手掂了掂。
还不少。
那店主依旧笑嘻嘻的,摇了摇头,道:“看二位的气度,不像是会做这事的人。”
卢照水于是没再多说,将那一小包银耳放入袖子中,道了谢,就离开了。
店主站在自家店门口,久久不动,他忽然间笑了一下,抬头看天上的云,叹了口气,似乎是释然的喜悦。
他依稀记得那时的他还是个小兵,只有十二岁,他在军营中收到了家中二叔写来的信,说她相依为命的母亲已药石难医,临终前想再见见自己的儿子。
他看完后泪流满面,久久说不出话来。
当时还在打仗,不会允许他回家的。
要回家就只能当逃兵。
但是逃兵被抓住是会当场处决的。
他怕,但却总是想到自己的母亲。
他逃的那天,果然被抓到了,被拎着衣领摔到泥土里,吃了一嘴的泥巴,正当他瑟缩着闭着眼等待那结束自己短暂生命的一刀时,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传来。
“牛福?你怎么在这?”
他睁眼,面前是一个雪衣少年。
他眉目浓艳,通身却如染了冰霜般不近人情,他漠然地注视着面前一站一趴的二人。
站着的人只回头看了一眼,便立马跪下行礼:“沈医师。”
沈医师?
是那溪山涧第二子,不顾父亲阻挠下山,说要穷尽寿命,入世济民的沈韵节。
他在军营中,是菩萨般的存在。
沈韵节对谁都冷脸,却对谁都有礼,他微微颔首,便是回礼。
“这位兄弟,牛福弟兄是受我所托,出去采药。”
那将士最后还是将一句“那看到我为何要跑”憋在了回去,回头看了他一眼,最终收了刀,行了礼,离开了。
他离开后,牛福站了起来,走到沈韵节面前,接着“扑通”一声跪下:“多谢菩萨!多谢菩萨!……”
他要磕头,沈韵节却阻止了他,他问道:“你多大?为什么要跑呢?”
牛福刚度过一劫,泪流满面,“回菩萨,我今年十二岁,出来已经一年了,今年我二叔寄信过来,说我娘要不行了,撑着就想见我一面,菩萨!我实在没办法了……我从小就没爹……我娘辛苦把我带大,没享过一天福……”
沈韵节向来冷面,听完这些话,他表情并没有什么触动,却从袖中掏出个木牌和几两银子。
“这是你军营中记名的木牌,出去了,拿着这个木牌,只说你是被准许回乡探亲的,也不要在村子里待太久,往东走,那边流民多,盘查身份不是很严。”
牛福拿着木牌和几两银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愣愣地、直直地跪在那。
沈韵节看着这个个子只到他肩膀,穿着宽宽大大破旧衣服,脑门上还缠着药带的孩子,问他:“你年岁如此小,怎么就被征兵了?”
十一岁就出来,这个年纪,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孩,连长矛都拿不稳。
牛福道:“我爹死了,每家出一个男丁,我就只能进军营,我同村还有几个和我一般大的也被征了过来,只是都死了……”
沈韵节抬了头,眼中竟出现了动容的神色,他喉头滚动了两下,到底没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你快些走吧。”
牛福爬起来,按着他的说法,向东跑了几百米,回头,却看见沈韵节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乳白色的袖子在空中翻飞,背景是漫天如血的红霞。
他身着白衣站在那里,红霞渐渐也染红了他的衣裳,恍若沾了血。
他永远都不会忘了沈韵节,即使不露脸,他永远也记得那个背影,那时也就只有十六七岁的沈韵节,他立在满是荒芜的枯草地上,抬头看着漫天的红霞,像个无情无欲,来欣赏荒山的游客,但牛福似乎却在恍惚间看到了他的满身的落寞与迷茫。
纵使后来人怎么形容他是个冷心冷情的人,牛福也从来不信。
他是菩萨,从溪山上下来,白白落了满身的风雨,染了成百上千的血腥,在战争中苦苦支撑煎熬。
对于一个有济世之心的菩萨来说,战场中的无奈和血腥,生死间的迫不得已和无可奈何,战争冷人心却暖,白白煎熬了那些善人的寿。
牛福从回忆中缓了过来。
以后可能都不会再见了。
他在如此偏的地方见到沈韵节的身影时,他并没有去打招呼,甚至不敢随意送他们东西,他知道,那沈医师已然退隐,自然是不希望有认识的人打扰。
既然有客人来访,他总觉得,他们二人不久后便又要离开了。
他目送二人走远,转过身,进了自家的药材铺。
林中鹤和卢照水走在回去的路上,有个小女孩撞上来,她手里举着几根糖葫芦。
林中鹤轻轻挡了她一下,那小女孩抬头看着面前高大的两个人,卢照水低头看着她,眉毛微蹙,她忽然绽开一个笑容:“哥哥!你要买糖葫芦吗?给你旁边的哥哥吧。”
卢照水觉得这个小女孩倒是有意思,他双手环在胸前,弯下腰,看着她,笑着问道:“你说你差点撞到我,为什么还要我买你的东西?你讲不讲道理?”
小女孩看着他,眼中毫无惧意,反而有些理所当然,“我其实方才要撞到的是你,这位哥哥帮你挡了一下,你就不该买个糖葫芦感谢一下这个哥哥吗?”
卢照水觉得这个小女孩当真是有趣,他蹲下来,摸着她的头发,说:“你是不是就在这蹲人呢?这次刚好诈到了我。”
46/103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