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描述,和今次的‘马夫’何等相像?
只除了那个让人不敢多看的烧伤疤痕。
而疤痕的存在,本就是易容需要,让人认不出来,于枫娘子,她本身没见过丈夫,李闲从始至终没有以丈夫身份出现过,只写了信,她亲眼看到的,只有马夫,马夫只需要简单乔装,符合假扮的身份就好,脸上倒没必要多扮,丑就丑,马夫反正也不是什么漂亮身份,柔娘子这就不一样了,柔娘子见过李闲的人,他再想扮成花仆靠近,就得在易容上多下点工夫,他丑的太有特色,怎么掩盖是个难题,往脸上做一大块烧伤的疤,反倒方便很多。
武垣:“柔娘子并没有和花仆有什么,你仍然觉得不满意,你盼着她为你守贞,又觉得‘花仆’这般殷勤体贴,值得她笑颜,她不关心你,你难受,她关心你,你也难受……”
“你把她关在你打造的笼子里,控制她的行动,控制她的自由,甚至想操控她的意识,她怎么做你都不开心,你用两个身份,没把她逼疯,却把你自己逼的进退不得,无法释怀,你更觉得她错了,你想杀了她,只要杀了她,你就不会有烦恼了。”
而杀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有夫之妇,什么借口最好用呢?
当然是名节。
何况李闲扮做花仆,演了这么些天,编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再方便不过。
于是有了不守妇道,必须沉塘一说,于是有了这之后的追杀,柔娘子慌不择路下,和灼娘子的情分。
武垣从怀里掏出一份手札:“这是柔娘子手书,你嘴上再不承认,这也是事实。”
这份手札,屠长蛮第一次去路州时并没有找到,当时还不知道柔娘子有写手书并藏起来的习惯,后来问过凌永,知道这一点,再针对性的去找,就很容易了。
只是长安离路州有段距离,就算事情单一,目标明确,东西好找,来回路上也需要时间,这份手札,今晨才到。
还好没误了事,也还好,个中细节,与那夜同崔芄坐谈,大家一起推出的真相相差无几。
“柔娘子此后经历也已明晰,她发现原本的救赎不是救赎,想要一心依恋的家并不是真正的家,事事扫兴,被怀疑,还危机在前,她没什么牵挂和希望了,轻生之时,遇到了路过的灼娘子……”
人生就像一阵风,吹过我,也吹过你,有朋自远方来,又赴远方。
我们曾手牵手抵抗风雨,而今两口棺木并行,也算同了路。
人们看着棺材,不由唏嘘。
李闲看着两口棺材,却有些慌:“你说这些都没有用,我当年……我当年没杀她!”
“你当年的确没杀她,你是十年后的今次,才动的手。”
温柔微风里,武垣声音变得凛冽:“你之身份敏感,虽在长安有王府,却不能常在长安,十年内,你只来过长安一次,就是去岁先帝大行,你来奔丧,当时你并不知道柔娘子没死,也没遇到她,但今年你再来长安,你偶然看到了她,你当时也很震惊,是不是?缘何早在十年前死了,你亲眼看到过尸体的人,突然出现在长安?”
“你亲自跟踪,确定了是她,还屡屡出现吓唬她,玩着你最喜欢的那种把戏,直到发现她并不像当年那么好欺负,她变得坚韧强大,有能力也有底气处理任何危险,你才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你约了她见面。”
“你很谨慎,那日没有人亲眼看到你行凶,但有人看到你准确的出城和进城时间,且老马识途,你的马被我悄悄借用了一下,你猜它把我带到了哪里?你当天办事穿的鞋,你那好下仆仔细的紧,也替你‘好好收藏’起来了,你鞋子讲究,鞋底花纹也很特别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
武垣看向人群中的崔芄:“申时至,山间野猴出外觅食,有一种很特殊的山间野花叫紫茉莉,每日天黑前开放,柔娘子死时,衣裙内卷有新鲜的碎果皮屑,身前,身后都有,却只有衣裙前侧有少量紫茉莉花瓣,身后没有——感谢为她入殓整理的崔郎,我们非常精准的锁定了她的死亡时间,正是申时中后,酉时未至之时。”
两厢对比,不管时间还是找到的痕迹,都能精准锁定李闲。
武垣朝崔芄招招手,让他上前来。
崔芄顿了下,并未反对,站到了武垣身边。
一高大,一清瘦,一威慑霸道,一优雅疏淡,完全不同的气质,站在一起竟然不抢彼此风头,甚至相辅相融,就好像两个人站在一起,是为了彼此辅助,扩大战果,接下来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更为汹涌的事实浪潮。
武垣:“崔郎为人整理入殓,入行小十年,经手遗体少说得数百,见过的不要太多,与本案相似的女子遗体也有——”
李闲突然扬声:“是我杀的又如何!”
“哦豁。”
“他认了他认了!就是他干的!”
“娶妻来杀,好变态的心思!”
“嘘——都安静点,听他招!”
围观百姓小范哗然后,又安寂无声,目光静肃的盯着李闲,等着他招认。
李闲抬高下巴,左手背在身后,配上华贵合身的衣袍,拗出贵圈世家的风范,倨傲,傲慢,蔑视,居高临下——
“女子适人,合该贞静,贤淑,上服侍长辈,下抚育幼儿,将家中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以夫为天,一心一意跟随,不可怠慢半分,我上无长辈,下未得幼儿,我的女人只需要以我为天,一心一意跟随不怠慢而已,很难做到么?”
“我予以她们住所,庇护她们不受外人骚扰,她们该要感恩戴德;我予以她们银钱,让她们衣食无忧,她们该要顺从乖巧,不让我烦扰生气;我出门在外,为了养她们奔波,她们该要理解心疼;我久久不归,她们该要为我守贞!”
李闲眼皮微撩:“现场这么多汉子,你们谁敢说一句,自己的女人勾搭野汉,完全不在意,也不觉得不对?”
“——我只是杀了两个不听话,不安于室,背叛通奸的女人,怎么了?”
第26章 你不配
——我只是杀了两个不听话, 不安于室,背叛通奸的女人,怎么了?
李闲的话, 说的似乎非常理直气壮, 可静下一想, 就会发现不对劲,女人不安于室,故意给家里男人戴绿帽子,那肯定不对,可要是女人行为是被男人逼的呢?或者, 这绿帽子根本没戴上, 是男人臆想的呢?
这个小王爷看似在讲道理, 实则对于自己干了什么事, 那是一点没说啊。
武垣看着李闲, 啧了一声:“小王爷果然没让我失望。”
李闲眯了眼。
武垣:“当预见会有更多的麻烦牵扯,又不想牵扯这么多时,小王爷就会非常配合。”
上次如此,这次也一样, 好像这样做了,不足够麻痹别人,忘了牵扯更多。
这个世道其实没那么公平,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诛臣,一个大不敬理由足够,臣却不可妄言君过, 说话都得有技巧;子弑父, 到哪儿都是不孝, 死罪,父杀子,却可以是大义灭亲;夫休妻简单的不行,理由都可编造,妻想合离,却是千难万难;妻杀夫不判死的少,丈夫打骂妻子是常事,致死也不过罚些银子判些杖责,最多关个几年。
而今我朝已经算很不错,太后以女子之身站于朝堂,做到了很多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权柄在手,基本是朝廷话事人,可尽管如此,她能做到的仍然有限,做不到的还有更多更多,相比男人,她要做成一件事的难度也更大。
李闲敢这么有底气的承认杀人,无非是不管按律法,还是按情理,他的罪罚都不会很重。
两个没有家族维护的寒门女子,还‘自身有污点’,李闲可是高贵的小王爷,未来的乐康王,太多东西可以操作。
可两个人分量不够,更多人呢?
“怜娘,利州人,五年前春嫁于行商者皮承明,八个月后传言与借住表亲有染,畏罪自尽,从八层佛塔坠下身亡……”
崔芄声音肃冷:“亭娘,金州人,五年前冬嫁于行商者皮承明,半年后被发现与小厮有染,还意图私奔,众人追击时慌不择路,不小心遭遇狼群,亡于兽口。”
“淑娘,邓州人,三年前秋嫁于行商者皮承明,七个月后同样是与人有染,夜间偷情时视野模糊,不小心滑入塘中溺亡。”
一个一个,他连着数了好几个名字,有从他的《往生录》里找到的,有屠长蛮深入过往线索查到的,《往生录》的逝者,皆由他亲自经手入殓整理,记录在列,记忆清晰,从身上伤口到当时大概情况,全都清清楚楚。
柔娘子是第一个李闲让皮承明代娶的姑娘,她‘死’之后,其后十年李闲可没闲着,每年都会物色一个新的女人,娶进来,玩他喜欢的偷窥引诱游戏,玩腻了就杀掉,再娶一个,继续重复这个过程。
每个女人都‘与人通奸’,给丈夫戴了绿帽子,丈夫每次下手,都是‘迫不得已’,是她们做错了,连杀人手法,都做的很像意外,要不就是没脸见人,畏罪自尽。
而这些‘妻子’的选择标准,都是出身不好,不被父母家族重视的寒门姑娘,或者干脆就没有父母,这样‘做错了事’,‘不小心身亡’后,才不会有人心起怀疑,为她们出头鸣冤,有,也可以用钱财解决。
“我想皮承明应该不会说,这些女子是他娶的?”崔芄看向皮承明。
皮承明头皮发麻,缩在一边恨不得别人看不到他,这时候哪敢说话?
没事的时候,贵圈世家的势是好借,乐康王名头尤其好使,他四处经商,靠着这棵大树赚下了别人想象不到的钱财,得人追捧,也愿意为之驱使,帮点小忙,可大势倾颓的时候……谁愿意把命赔进去?
又不是自己的事。
眼下形势很明显,他是替人娶亲,又不是自己娶亲,大家都明白的……
皮承明眼瞳颤动,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尤其武十三郎……他现在考虑,做个人证还来不来提及。
“不……不是我娶的,我是……替人娶亲,不被允许回宅子,不被允许见那些姑娘,我和那些姑娘……一点关系都没有。”
众人狠狠瞪向李闲——
你仗着你小王爷的身份财力,都干了些什么!
李闲没想到崔芄连这都知道,很明显武垣也知道了,甚至跟着去查,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他刚刚就感觉不对劲,想先招认杀了柔娘子和枫娘子,其它以后再说,现在……
人太多,有点不好搞了。
他本来有朝廷的看重,有李骞的保证,不管遇到什么,都该万无一失才对,可现在他还没有被封世子,李骞也抛弃他,不在现场,不知道去哪干什么去了……
这么多人盯着他,视线冷漠,挑剔,轻视,瞧不起……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审判他,不知怎的,心中戾气忽起,不想再压抑。
崔芄看着李闲:“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李闲突然捂脸,低低笑了:“因为我丑啊。”
话说出来,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他盯着崔芄,目光十分不善:“你这种人,大概永远不会懂吧?从记事起就被人嘲笑,排挤,看过来的每一个眼神都别有深意,嘴上说着可怜我,实际全部都是看笑话,瞧不起我,可谁能想到呢,被人瞧不起的我,却有一日因缘际会,成了人上人,成了所有人必须低头行礼,爱护尊敬的存在——”
“我大度,不同这些人计较,可那些难堪的岁月,谁能还我?我发过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再有人敢瞧我不起,我必要让他付出代价!”
“你娶的这些姑娘,她们都瞧不起你了?”崔芄想了想,道,“据我所知,她们中间大部分人性格温柔善良,比如柔娘子,屠兵曹在查案过程得到的线索,柔娘子对脸有烧伤疤痕的花仆都不有异样眼光,甚至比其他普通人都更为照顾。”
李闲冷笑:“不过是假仁假义,装的自己高尚而已,没有人真正喜欢丑陋的人,可对丑陋的人好,就会让别人以为她很好。”
崔芄指出:“在你的游戏里,你扮演的丑陋的人,不乏成功获得你妻子爱意的。”
道德只能约束行为,约束不了内心,长久的陪伴关怀和理解,总是比从未真正出现,只有几份书信的人有温度。
李闲:“可她们最终不还是要跑?她们所有人的选择,都不会和丑陋的人在一起。”
崔芄:……
“这难道不是你逼的?”
纸里包不住火,姑娘们再天真,也总会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蛛丝马迹,不是她们要背叛谁,是她们早在一开始就被背叛了,她们在被戏耍,被愚弄,谁受得了这个,谁又会想和这样表里不一的人在一起?
“没什么逼不逼的,她们瞧不起我,哪怕嫁了我,也并不属于我,她们的心思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哪怕最心怜我的时候,也想过分开会如何,还没真正在一起,就想着要分开了——”
李闲唇角勾起:“只有死了,她们才完全属于我。”
何等变态的话,现场围观人们无不为之震惊,甚至后退了几步。
崔芄没有后退,面上讶色转瞬而逝,静静看着李闲,眉目疏淡:“为什么会觉得有人活着是不属于你,死了就会属于你?因为尸骨在你身边,你安排的地方,永远也跑不了了?可十年前柔娘子的‘尸身’并不是她自己,可见谁陪着你都没关系,从山间捡一副狼骨入你的坟,你仍然会觉得满意。”
李闲:“那是她耍了花招!她活着是是我妻子,死了更该埋在我身边!”
崔芄:“你喜欢她们什么?容貌,脾气,笑容,还是柔软善良,会为你落泪的心?”
李闲回答不出来,他都喜欢,所有女人都是他亲自挑选的,身上有他喜欢的点,脾性或有不同,有人温柔善良,有人喜欢耍小性子,但都是好看的,笑起来能让人心中轻软,落泪让人心中发酸的。
他都喜欢。
崔芄:“可在她们死后,这些都没有了,不会在世间重现,哪一样都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任何人,真正属于你的,只有你的记忆,你和他们相处时或愉悦或辗转反侧茶饭不思的时光,你如果想要的是这个,离开她们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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