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呢,鬼见愁的心思你还想猜?反正这回他来了,这事就没跑了,指定能成!”
阳光灿烂,崔芄在院子里褪去外衫,束袖,净手,收拾白箱子,把该清洗的工具洗干净,晾到一边架子上,烧了壶热水,泡上清茶,才拎着茶壶,推门进堂屋。
房间正北,主位圈椅上,坐了一个人,剑眉星目,阔肩窄腰,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右手手肘抵在膝盖,支着下巴,左手修长指骨敲了敲桌子,分明等久了不耐烦,密睫遮挡的眸底,却闪过了一丝兴味。
全无私闯民宅的愧疚和抱歉。
崔芄将天青釉茶壶放到桌上,倒了两盏,一盏给自己,一盏推给对方。
武垣敲着桌面的指节停下:“看到我,你似乎并不意外。”
崔芄执盏:“十三郎来的有些晚。”
武垣翘了唇角:“崔郎的勾人技巧有待精进。”
崔芄:“查出我没问题了?”
“突然出现的生面孔,突然与我内卫所查大事相关,还不是无故卷入……”武垣盯着崔芄,“你的确有些小聪明,藏得很好,但我会找到的,到时你就惨了。 ”
崔芄面无波澜:“只要你舍得。”
“我为什么舍不得?”武垣缓缓倾身,欺了过来,“崔郎,长得好看不是为所欲为的——”
他并未收起慵懒姿态,只眼底兴味变得冷厉,如霜凝结,冰冽锋利:“我不好色。”
“中郎将不好色,但想听我说话。”
崔芄抬眼,直直对上武垣的眸:“不然,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10章 你对我很重要
秋日灿阳活泼,碎金子似的铺在地面,跳跃在俊俏郎君面庞指尖,让人的心跟着暖洋洋,莫名慵懒,容忍度很高。
武垣有一种被夸奖了的错觉。
他调侃崔芄的色,崔芄并不否认自己有色,淡定表示自己不仅仅有色,而能不为‘色’扰,透过‘色’之表面看到更多……的他,非常优秀,值得肯定和称赞。
武垣想到了刚刚那口茶。
崔芄的茶不是坊间惯爱煎的那种茶,加姜盐料相佐,醇厚味丰,而是很简单的清茶,茶叶似乎只做了简单的烘焙炒制,既保留了本身清香,又未添加任何它物味道,入口清爽解渴,齿颊留香,如同人置林间,心神骤然安静平和,连初入口的那点微涩,进喉后都化成了甘,回味悠长。
茶如其人。
有想法,有手段,有脾气,还会哄人。
怪不得能把屠长蛮使唤的团团转。
武垣修长指尖摩挲着茶杯沿,慢条斯理:“康氏身体不好,不善表达,与灼娘子的母女关系观感微妙。”
崔芄心有所感,抬眼看他:“过往岁月让她吃了太多苦,她一直在受人照顾,又愧疚于这些照顾,最不想的就是麻烦别人,她从不曾亲手种出一株花,但姜家所有花植,她都如数家珍。”
武垣:“姜家生意能至如今,她查漏补缺,提醒细节的功劳甚大。”
崔芄:“她眼虽半瞎,但心明神清,得知自己病危不治,并不希望儿女跟着担心,故而隐瞒——”
武垣:“且正在思考怎么跟他们告别,能让大家都不那么伤心。”
崔芄:“她以为她瞒的很好,可思虑终是伤感且有痕迹的,灼娘子发现了,却并没有上前责备她为什么不说,而是思考后,想照她意愿,悄悄准备一个告别仪式,包括但不限于纸扎花,过往物,忆陈年,只是想法还没完全构建完成,就遭遇了意外——康氏并不知道这件事,灼娘子死后,她发现灼娘子房间里的纸扎应该会很难过,并以为这些东西可能与灼娘子的死有关。”
武垣:“不只康氏,姜年也这么想。康氏背着人哭,是因为即将结束的生命,灼娘子背着人哭,是因为将要告别亲人,难过又有点无措,只有姜年什么都不知道——”
崔芄颌首:“是。”
武垣盯着他:“你没跟屠长蛮说。”
崔芄:“他又没问。”
疏淡眼神里有一种理直气壮的预料——不说,你不也知道了?
武垣莫名受用。
没错,是别人太蠢。
有些角度并非匪夷所思,是有人脑子木,不往这个方向想。
“不觉得灼娘子不孝?”武垣低眸,“娘还活着,就想着怎么送娘走。”
崔芄顿了下,摇头:“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竟然没有时间告别。”
人都有生老病死,离别在所难免,可大部分离别都太突然,约定的事,展望的将来全部戛然而止,才有了那么多的遗憾,无法慰藉。
他并不觉得康氏想法无法理解,也不觉得灼娘子做的不对,只是……
“没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先离别的人,竟是灼娘子。
武垣觉得,崔芄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尤其面对死亡的解读。
“——你觉得,这是桩人命案,存在凶手。”
“必然。”
武垣:“野男人?”
崔芄:“极大可能。”
武垣意味深长:“屠长蛮找不到野男人,开始找孩子了。”
崔芄:……
“我只说灼娘子有过生产行为,并未说过她有孩子在人世。”
流产也是生产行为。灼娘子的日常及房间行为表现,并不像一个做娘亲的人。
“灼娘子这些年生活按部就班,圈子固定,若排查不出问题,曾经有亲密关系的男人,无疑是重点,”崔芄眉睫凝着思索,“而这个男人,现在就在长安。”
武垣:“之前却未必。”
生产行为是多年前的事,真有什么藕断丝连,不至于现在才开始纠缠,二人一定是长久未见,长久未见,为什么突然就起了杀心?
崔芄颌首:“观灼娘子行事,利落洒脱,也不算太低调,除了认为曾经这个男人很大概率找不到她,更多的,应该是她对过往并没有愧疚,不觉得做错了什么事。”
武垣眸底微闪:“但这个男人并不这么觉得,他认为她该死。”
崔芄目光灼灼:“杀心这般重,认为她必须得死,又为什么放过了这么多年?”
“——那只能是,以为她早死了,”武垣唇角勾出弧度,“他来到长安,看到灼娘子时,大概也很意外。”
崔芄颌首,眉目端肃。
配着他掩的过于严实,半寸肌肤也不多露的衣领,更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武垣忽又说起枫娘子:“你觉得枫娘子也有一个关系亲密的男人。”
崔芄:“必然,有可能还是熟人。”
武垣:“她其实也有准备告别仪式。”
崔芄眉目平静。
武垣:“你对此似乎并不意外。”
崔芄:“她指间有亲折黄纸才会留下的纸屑和味道。”
武垣:“那你没说?”
“中郎将方才,在碧纱橱吧?”崔芄看着武垣,“应该已经找到了证据?不说,也不着急问我,又是为何?”
当然是死者死因存疑,现场有嫌疑人,又人多眼杂,有些关键细节反倒不方便往外说。
武垣:“你胆子很大——”
崔芄:“嗯?”
武垣突然旋身欺近,手掌为刃,抵在崔芄颈间:“不怕死?”
是方才在巷子里面对追捕也没有压迫感。
过近的距离,过于锋利的眼眸,交缠在一起的气息。
陌生男人的味道,危险又强大,于阳光中弥漫,于阴影中欺近,最终丝丝缕缕,缠绕到自己身上,与地上落下的影子一样,纠缠在一起。
崔芄仰头看着武垣,眼神和唇色一样淡,有疏冽,有冷漠,甚至有一点点意外,唯独没有害怕。
武垣倾身,更为欺近:“真不怕?”
崔芄:“不是你性格。”
武垣眉锋如剑:“哦?我什么性格?”
“我死了,是你的无能,”崔芄看着他,“——我很重要,不是么?”
诸如不久前暗巷的危机,你看不惯我,也要救我。
现在,更不可能随意杀掉。
“不错,你对我很重要。”
横在颈间的掌忽然变的温柔,轻轻抚过年轻郎君过于严实的领口,替他拂走不知何时沾到的桂花,武垣笑得意味深长:“所以乖乖的,别作妖,懂?”
崔芄懂。
欺近的距离,漫不经心的戏谑,别有所指的挑逗,对方看起来像个浪荡子,实则从始至终,眼神从未迷蒙过,始终冷静,可能觉得他有趣,但并不会为他蛊惑。
手段和内心,是两回事。
这便是武十三郎。
崔芄睫羽微动:“十三郎的威胁,应该不仅仅是口头这两句?”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带劲。
武垣弯了唇:“半年前,靖恭坊来了个小乞丐,和别的小乞丐不一样,他有名字,叫桑七,十一二岁,半大小子,胆子大,脾气比胆子更大,明明有脑子,却不爱走正道,就喜欢撒泼耍赖街溜子那一套,软硬不吃,谁的账都不买,滑溜的像条鱼,而你崔芄,于十日前延兴门入长安,无有长安人脉,连赁房子都得打听名声好的中人——能让他收你东西,给你递你想要的消息。”
崔芄平静:“一个小乞丐都能知道的事,官府想知道更容易,应该不犯法?”
“当然。”
武垣退后两步,阳光下的笑脸亲切极了:“我应该还会在你这里看到他?”
崔芄静了片刻,方道:“他受我雇佣,偶尔会过来帮我打扫院子。”
武垣满意了:“记住了,别坏我的事。”
他转身离开,兜头扔了件外袍过来,罩在崔芄身上:“不必急着还,最近我不归家。”
是一件带着软毛领的披风。
崔芄之前没看到武垣穿在身上,或许他没穿,随便放到了椅子后,或许他也不是穿着来的,等待的过程中无聊,翻墙归家拿了一件,现在扔了过来。
披风有些大,罩在自己身上几乎要拖地,褶皱很明显,该是从未上过身,领子上细细白毛茸,很温暖,也有点。
穿堂风袭来,崔芄情不自禁的扯紧了些。
他不知长安秋日这般凛冽,午后阳光是真的暖,风也是真的凉,早晚能冷的人手想缩到袖子里,一点也不像蜀中,连天气变化都是温和的……
冬衣,他还未来的及置办。
崔芄转身,已看不到那个高大身影。
怪不得顶着鬼见愁的名声,也能在长安混的风生水起,拥趸者众,这人靠的不独是太后宠爱,他心细如发,见微知著,手段雷霆威慑,亦有体恤下属之心。
这便是武十三郎。
他原本打算好好结识此人的,奈何……
也罢,这样认识也不错。
第11章 谁在馋崔郎
“出来了出来了!鬼见愁出来了!”
“那小郎君呢?吓哭没有?”
“哭哭啼啼喊着搬家没有!”
“好像没有啊……”
“嘶……个不争气的男人,定是被美色给误了!我偷偷瞧了一眼,那小崔郎君正好端端喝茶呢!”
“我的亲娘……十三郎不行啊!”
“啧啧,我看十三郎是太行了,他是懂看哪里的……”
“这小崔郎君有点东西啊……”
邻居们捶胸顿足,气的不行,恨铁不成钢小声批评十三郎后,又看着同样没用的对方,长长叹了口气,互相安慰。
咱们长安都是体面人,这赶人不也得讲究个先礼后兵?今儿个必然只是前菜,要是人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鬼见愁定也不会轻饶!
咱们说好了,一块孤立这小郎君,谁都不跟他说话,看他不臊的慌!就这破院子,以后没人串门,也就乞丐会去!哼!
阳光向晚,里下无人的时候,小乞丐桑七进了院子,一进来就看不顺眼,骂骂咧咧。
“不是说聘我扫院子么,聘金我都收了,郎君何故自己干活,就没见过这样只付钱,不让干活的!”
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哪怕穿的不讲究,身上蓬勃朝气也是喜人的,一双眼睛圆溜溜,干净又机灵,跑到崔芄身边:“我同你说,就你在查的那个事,那武十三郎和左骁卫姓李的中郎将都查到了平康坊,要找一个什么商人,寻一种纸……那枫娘子呢,还真就是个可怜人,从小被父亲压榨,卖过不知道多少回,她前些日子不知道犯了什么病,把自己珍爱的东西都舍了出去,没给亲爹,也没给丈夫,说是就想寻真正喜欢的有缘人……”
崔芄看着他:“谁让你去查的?”
桑七邀功的得意瞬间止住,眼珠微颤,有点慌,又理直气壮:“你说只需我帮那一日的忙,可银子予了那么多,实不匹配,我不得多打听点……”
见崔芄转身,桑七憋红了脸:“我错了行了吧!你每回都这样,遭人白眼轻贱赚银子容易么,全这么舍了,偏要叫别人心里过意不去!”
崔芄面色静肃:“我叮嘱过你,不许做多余的事。”
桑七泄了气,丧丧垂头:“我真记住了,你别生气。”
见崔芄面色未有缓和,他立刻身体力行,蹲到墙根边拔草表现,拔了两下觉得不对:“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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