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合院直入就是一个正厅,十平方大小的厅堂内,一个穿着灰蓝色大花棉袄,绣花大鞋的老太太倚靠在正厅的正座上听音碟。
从外观望,屋里的东西都保留着上个世纪的风格,老太太的脚没有缠足,应该是属于民国时期的人,还懂得听音碟,挺洋气的老太太。
“暑热正当头,不觉得这棉袄着身闷得慌?”孟温一直站在屋外,打搅了老太太的雅兴,人家不生气就已经很好了,他可不敢没经允许,进入人家的地界,虽然已经踏入了大门。
老太太面对孟温的出现倒不觉得惊奇,可能是习惯了生人的闯入,这会儿只要安静个几天,糊弄过去就行。
她只觉得屋外的人又是在故弄玄虚骗屋外的人,谁人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是冬天啊。
“老太太,我家里还有小的在等着我,能不能让我早点办完事回去啊。”孟温觉得这个老太太可能是被人骗多了,都不相信有人能看到她,孟温也不想在这里耗费太多时间,有徐秋元为例,他只要求速战速决。
说着孟温走到门槛前,人就没再跨进一步,“您倒是理理我啊,现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一个记得你的人,你留在这儿有什么用。”
老太太一听来气了,音碟停止了播放,她还是不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真的能看到她,“这人年纪轻轻,说话怎么就这么难听,一点敬意都没有。”
“我很尊敬您了,看您是女性,没有您的允许我连门都不敢踏进一步。”孟温知道,这些大家闺秀最是讲究这些了。
老太太低眼见孟温所说属实,后惊后喜真的有人能看到她,忙把人请进屋,“快快进屋,我可盼得你来了。”
“盼我做甚?”孟温可没记得他和这里的人有什么渊源。
“我冬至长眠,来不及盼我儿归来,我一直想找个人问问,我那儿可是归来,却无一人能回我一句。”老太太是等啊等,等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能给他回个话,“眼下我也只有一个念想,到那鹏城寺为我儿祈福,再去见我那老伴。”
孟温面对老太太的滔滔不绝,听说是盼她的儿子归来,有些不忍去打破她的念想,“老太太,你可知道,你长眠几载?”
老太太摇头,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知道每个闯入她屋子的人,服饰和语言都在变化,“我儿出征,战况如何都没有个回信,当时听人说是渡江去了黄河。”
孟温如今想要替老太太问她儿子的战况,恐怕也是没法子。这个家最年长的人只有屋外那个五十出头的光头老儿,那老大哥都说了他家这个屋就没死过人,他连死了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认识老太太。
“您的孩子哪几年生,出征时几岁?”
“庚子年的秋天,他出征时才十九,他的大哥刚娶媳妇的那年。我儿头几年还回我信件,说在外很好,后来我身子骨不好不爱出门,没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也没见我儿来见我最后一面。”
“庚子……”如果那位还活着也该有一百二十岁,无论是死于战争,或是平安地活了下来,这会儿也早不在了。
“老太太,您的孩子在之后一定活得很好,早几年都赶着留洋,屋子过户给了宗亲。”
“是吗……”老太太一听,刚才还挂着忧愁的脸舒展出一个欣然的笑容,这心里踏实了许多,也得到了一个慰藉,“我儿的碑,立在何处?”
孟温怎么可能知道,面不改色继续瞎扯,“留洋的人不兴建坟,都烧成了灰,要么撒海里随河流,或是埋树底。”
老太太听得一惊,眉头愁得死紧,不是很能理解,“这……要我如何和他道别。”
“您不是说想到寺庙为他祈福,就上寺庙祈求你们来世再还一个母子缘,你早上路,或许能早日与他相逢。”
老太太觉得孟温的话顺耳了许多,点头赞成,“我儿的相我想带上,多年不见他,怕认不出人。”
多年不见,真的会认不出连死后都成了执念的人吗?
孟温不懂,活在这个世上,他唯一记挂最深的人就是他那死去多年的老家主孟姚,连做梦都想看到他老人家,陪他老人家说几句话。
可是,他老人家似乎没打算原谅他,从未进入过他的梦境。
一次都不愿踏入。
但也才十年不到,却仿佛遥远得可怕。
是因为老太太百年不见他的孩子,所以怕认不出吗。
百年,是他思念宁姚的十倍,这样想来,或许真的会将人的面孔变得模糊。
若是有人对他的思念如此深沉,无论是哪方,都是沉重且痛苦的。
孟温听从老太太的指挥,在桌案下找到老太太的儿子的照片,时间流逝已过百年,这张照片仍被保存得很好,英俊的小伙子看着比他年轻好几岁,和他的母亲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走吧。”说走就走,不再迟疑半分,向光头老儿打听鹏城寺的位置,一问,才知道这世间哪儿还有什么鹏城寺。
光头老儿是一脸不解,他不明白孟温是在哪儿听说的这个寺庙,“那几年战打得紧,和尚都坐不住,哪儿还有什么鹏城寺啊。这儿现在又是城镇,不兴这些东西,你往那偏山里的地方走走,那处有一个寺庙还挺有名的。”
哪哪不是寺庙啊,反正都是祈福的地方,孟温觉得老太太也不会太纠结于鹏城寺不鹏城寺的。
而在孟温去往寺庙的前一天,工作繁忙的白冬絮在压力得不到释放的情况下病倒了,醒来听从太祖的安排到各地做慈善活动,路途又再随祖父的脚步来到一座寺庙清心修养。
“你啊就是心太乱,我老爷子一把老骨头的人了,爬座山都不带喘。”白山老先生先送走了儿子,十几年前差点送走了孙子,可不想那么快送走他的重孙,“年轻人就应该多锻炼锻炼,既能动也能静。”
也只有这个时候,白冬絮才能见到他的太祖,“您赞同父亲的话?”
白山一向就不赞同他孙子的任何话,“他执迷不悟,一个眼里只有女人和私欲的小子,我从来就不信任他。”
“你爷爷看走了眼,我多年无过问瑰王的一切,死了谁生了谁,我怎会知,若不是你母亲临终有托,都不知那小子还当爹了。所以我没有把瑰王所有权的印章给他,而是给了你。”
“我把你的瑰王分解了,你不怨我?”
“怨你做甚,这个时代在改变,谁不是走投无路才选择走最艰难的路,现在不同了,为了孩子们有更好的未来,如果不改变自己,最先被淘汰的就是我们。”白山老先生满足地吃下最后一口饭菜,拍了拍白冬絮的肩膀,“合不合胃口,如果不合适,咱们跑下一家寺庙品尝品尝有什么不同的。”
白冬絮点头,这老头的晚年一直沉迷于到各处蹭吃饭菜,年幼时饿怕了,一滴米饭都不舍得放过,连饭碗都舔得锃亮发光。
爬了五公里台阶,翻越两座山道的孟温已经不知道第几回累得抱着大树桩直喘气。
他现在渴得要命,无奈于他一直没有一个好习惯,身上从来不带水,所行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更别说有人在这里做生意了。
“什么寺庙,我都怀疑里面没有人住,这么远,这辈子住过的寺庙数都数不过来,就是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的。”
渴得他没有口水可以去嚎叫了,抬眼总算见到寺庙的身影,横看竖看怎么都觉得眼熟,入内不同于外的冷清,香火昌盛,行人不断。
孟温欲哭无泪,“万程寺!”
“这老大哥,你直接告诉我是万程寺不就行了,我都来这不知道多少回,非得告诉我一条偏道。”
万程寺在几十年前为方便香客另建了一条栈道,根本就不用走的。
几近断气的孟温爬上台阶,门槛都没跨过去,瘫倒在门口喘气。
路过的僧人发现了他,走近一瞧,竟是熟悉面孔。
“稀客啊,这有多久没见了。”年轻又清瘦的僧人隔着门槛在寺庙内招唤孟温过去,“你这又是在避谁?”
孟温摆手,表现他暂时还说不上话,靠在墙边合上眼,感受这所寺庙的一草一木的气息。
小僧人对这个人的行为早已习惯,离开片刻,再回来时手上端了一碗水给孟温。
孟温接过水一口猛灌进肚里,而后端上碗慢步跟在僧人身后走进寺庙。
“每回上寺庙,就有种回到家的归属感,让人心里踏实。”孟温也许是从小吃道观里的饭长大的,才会有这种感觉吧,“我家以前就跟寺庙一样,总有人上我家来求神拜佛。”
“那为何几次沦落在此?”小僧人打小就认识孟温,只是不清楚他的来路。
“我们家到了我这里就落败了。”说出来孟温倒不觉得有什么好惋惜的,毕竟那个担子对他来说太大了,他承担不起。
小僧人听得都想笑,“你不觉得难过?”
“有什么好难过的,家里人年纪都大了,是时候让他们享福了。”孟温反而为他们高兴,毕竟他这个家主,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些。
路过一凉亭,几个人在亭内煮水饮茶,小僧人路过向亭内的老僧人和一个满头白发像道士一样盘起来的老人家行礼,孟温在外见到谁都懒得打上一招呼,因为他不想认识太多人,让太多人记住他。
亭内的老僧人回了小僧人一礼之后,转头又再继续对一老一少的香客说道,“其人不凡,是广行善事。”
老人家点头,“我儿子在时从小带他四处行善,他是我们家中品性最为良好的一个孩子,从小就乖巧讨人喜欢。”
孟温还想着是谁呢,偏偏冤家路窄,坐在石椅上正坐听教的人,不正是白冬絮那个混账东西。
这一瞥,让孟温瞥出了问题。
幽幽黑雾似魂体丝丝缠绕在白冬絮的身周,这副躯壳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小僧人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才发现孟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怎么先前没看出来呢。”孟温出神了片刻,在小僧人的叫唤下,才迈开脚重新追上前去,边走边说,“这人前世一定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身邪气。”
孟温没指谁,但凉亭内的三人左看看右看看,除了他们几个就没有其他人在。
老僧人听出了孟温话里的意思,也好奇这玩意几年没见怎么又蹦出来害人了。
白山以前带白冬絮看过不少大师,无一不是说他的重孙非同寻常,就是没有一个那么直白地说他家白冬絮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那么善良的孩子,居然敢这么说他,气得白山老先生从石椅上离开,指着逐渐远去的孟温叫骂,“你小子谁呢?”
老僧人忙上前阻拦,“施主莫怪,此人前世罪恶多端,是来受苦还债的。年纪轻轻无处安家,以前总会上这来借宿几日,是个可怜人。”
白山不觉得干下罪恶之事的人有什么好可怜的,但听老僧人这么说,只能放他一马,“哼。”
白冬絮看那渐远的身影,正好奇这几天怎么没听柴狼那边来报,没想碰巧在这座深山庙宇再次碰面。
白冬絮从石椅上离开。
“去哪儿?”白山还想和老僧人多交流几句,坐回原位只看着白冬絮走出亭子,“就不多陪我几日?”
“熟人,想去会会。”白冬絮一年之中难得能见上白山几回,有许多事想向他请教,哪里肯那么早离开,只是他有话想问问孟温。
“去吧。”白山见白冬絮走向刚才那个罪恶多端的年轻人离开的方向而去,总算明白白冬絮为什么被人骂了还能那么平静,原来是熟人。
“那小子是你朋友?有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
小僧人将孟温带到大殿之后就离开了,孟温没想到几年没来,大殿都换了位置。
他静坐在蒲团上,心中默念经文为老太太祷告,小布包内拿出道具,动作又轻又快娴熟地做完这一切,掏出那张有年代感的黑白相片,端详了许久,“走好……”
白冬絮来到大殿外观察孟温的怪异举止,直到孟温拿出一张相片放到烛火上点燃,最后放到香火灰中一同成灰。
孟温收起他的道具,随后上了一柱香,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置于心口,闭目长久,维持不动。
这个样子的孟温,白冬絮有印象见过,他在记九陵园时,也是像这样,似乎是在为一个人送行。
最后他迈开脚步走入大殿,来到孟温的身边,一同齐跪在金身佛像前。
“你和千义是怎么认识的?”
孟温不明白,郑千义对他来说是有多重要,以至于逮着他不放,“大哥,我说多少遍了,我不认识郑千义这个人好吗。”
“我给过你机会,你最好说实话。”白冬絮不是在威胁孟温,语气从容不迫,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在佛祖面前我也从不说虚的,你在佛祖面前也放尊重一点,别冤枉我这个好人。”孟温收拾他的小道具,拿起小布包准备走人。
时隔多年再来故地,本来还想留宿一晚,看到白冬絮在这儿,心情都没有了。
“大师还给我留饭了,哼,一点胃口都没了。”
孟温走出大殿,跑去向小僧人道别,“今晚的飞机直接飞回去,我崽子还在托儿所等我呢。”
小僧人面上一喜,“没想到几年没见,你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居然都有孩子了。”
“保重,有空常来。”
孟温离开,白冬絮也坐不住了,立马拨通柴狼的电话。
“先生,你终于来电了,我一直在监听高从言的动向,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听到你的声音还以为是幻听。”柴狼没想到他家老大会这么丧心病狂,追查到这种程度。
“有什么线索?”
“当然有了,他小子果然认识郑千义,这是昨天他亲口说的。”话毕,白冬絮就收到柴狼那边发来一段录音,听完录音内容,白冬絮心头一紧,更多的是不解。
“以后看到他……”
“什么意思,千义死去那么多年,他到底在说什么。”白冬絮觉得不是他疯了,就是孟温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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