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藏用梳洗完,和赵弥坐在屋门附近等诸人前来,他看着天色说了一句:“饿呀。”
赵弥说:“参军一日吃几餐?”
平藏用说:“一餐。我要是现在吃了东西,下午可就没得吃了。朝四暮三、朝三暮四,不过总共都是那么一点吃的。我现在看着这天,都要好奇,雨丝会不会挺好喝的呢,是不是甜丝丝的。井水喝多了,只觉得更饿。”
赵弥说:“我给参军一半我的饭食。我算武人,一日有两餐。”
平藏用说:“我是幕僚,不上战场。赵大人吃两餐,我不嫉妒。赵大人守在城上,你要是饿了,那就拿不住武器了。你吃吧。等熬过这一阵,以后吃什么吃不到呢。”
熬过这一阵。平藏用说完低了一下头,瞥了一眼案上的瓷盏,他不愿意看见一盏清水,将手里的扇子盖在了瓷盏上,说:“但愿能熬过去。”
众人先后到了。众人到齐后,赵弥向说了敌军早上在城外狗吠了些什么。
平藏用问:“诸位大人以为,该不该先瞒住郡王?”
座中一时没人说话。
平藏用于是问了赵弥:“赵大人以为郡王和第五将军的关系如何?我以为还是瞒住吧。第五将军不只是我朝北伐将领,还是郡王的好友——杀人诛心,不过如此了。”
赵弥说:“也是道侣。若有松龄鹤寿,一定长共百年。”
赵弥说完话,座中更没有人说话了。
平藏用点了一个人,问:“孔大人说说。”
他点的是高平郡王的一位副将孔籍,孔籍说:“这有什么好说的么?这问都不用问。兵书上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狺狺犬吠,郡王肯定是不知道为好。依我看,这是城外那群狗贼急了眼了,长久攻不下江陵,使出了不入流的手段,他们第一个要骗的就是郡王,只要郡王有一点动摇,我们的军心散了,他们的日子可就好过了!”
孔籍说完,平藏用一一问过座中的人,众人皆以为暂时瞒住高平郡王为好。
平藏用说:“我派仆人去请众位大人后,等待之时,忽然记起城西有一个旧的采石场,那里本来是一片小石山,因为采石被挖成了一块一块的大坑,夏天石坑里积了水,变成了几片水潭。郡王派人看守着水井,城里有活不下去的人不能投井,就去那里投水自尽了。”
他对赵弥说:“赵大人,我看……要不你找人往那里投一具尸体,给尸体穿得好看一些,最好找巫祝的衣服给他穿上,再往他嘴里塞点什么,稻米也好、金子也好。”
几人都看着平藏用,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赵弥听了一半,同样不解,问平藏用:“尸体倒是不少,只是……要一具尸体,要做什么呢?”
平藏用说:“如今郡王请城内高僧名道讲说佛经,有尊佛尊道稳定人心的意思。等郡王下午醒了,我就和郡王说,天色不好,有道人算出西方有水鬼,烧了水鬼,江陵郡将迎来援兵——于是郡民联名向我请愿,我请郡王安抚郡民,去城西捞出水鬼,烧了那具尸体。我等一会儿就去找人写联名信。郡王下午去城西,就不会去城上了。城内捉了水鬼,不管这是真鬼还是假鬼,没准也能让一些笃信鬼神的百姓稍稍安心。”
平藏用解释完自己让赵弥找尸体的用途后,叹了一声,说:“鬼神不庇佑江陵,江陵只好利用鬼神,我也算是真小人了。”
座中一人说:“鬼神不为,唯人有为。参军献计,是为了人道,不是为了鬼神之道,如果上天有知,会理解参军的心的。此时只有我们能救江陵,虽不能解民倒悬,但是能再守一天,就是一天。”
平藏用自嘲说:“高人算出有水鬼,我也做一回高人了。”他对赵弥说:“赵大人,请你找尸体时千万谨慎行事。”他叫了座中的一位谋士,说:“先生陪我去找两三个里坊,让郡民写请愿书吧。”
众人站了起来,赵弥向平藏用行了一礼。
除了赵弥和要陪着平藏用去办事的谋士,其他人先走了。
赵弥和平藏用商讨了一些尸体的事情,赵弥刚走出屋门,平藏用披好了袍子,忽然在屋中问了他一句:“赵大人,你的脸色太差了。第五将军……是真的不好了吧。”
赵弥浑身一僵,握紧了拳头,不敢转身,只背对着平藏用点了一下头。
平藏用的声音里,鼻音更浓了,他只“嗯”了一声,随后就陷入了沉默中。
赵弥匆匆走了。他找来可信的部下,处理了尸体的事情,本来该休息了,但是他根本睡不着,于是回了城墙上,回去监视敌军的动向。
中午江陵郡下了雨,雨势很小,整座城像是被笼在了水雾里。
雨丝一直飘,雷声沉闷。
下午平藏用让人给赵弥传了消息,说自己陪郡王去城西的采石场了。赵弥问来传信的人有没有见到高平郡王,还是只是从平参军那里来的,传信的人说自己看见郡王了。
赵弥问他郡王的神色如何。
传信的人支支吾吾了半天,说:“郡王神色如常。”
赵弥说:“怎么支支吾吾的。”
传信的人说:“郡王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赵弥打断了他,说:“郡王不来城上就好了,我亲自去见郡王。”说着就走出了屋子,让人给自己牵了马来。
赵弥不怕下雨,雨水太轻,他不在意这小小的雨丝。他骑马去了城西的采石场,采石场的小山和其他小山不一样,因为是石山,上面很少生有草木,又因为采石砍削的缘故,山形直上直下——
赵弥勒马,在雨雾里向前方远远望过去,前方的石山陡峭怪异,不像是人间该有的山影。
雨已经停了。
郡王的侍从在采石场守在采石场入口处,一个侍从看见赵弥来了,替他牵过了马,问他:“赵大人也听说城西有水鬼的事情了?”
赵弥“啊……”了一声,他岂止听说了水鬼的事情,他还知道水鬼长什么样呢,那水鬼是他选出来的。
侍从说:“郡王和平藏用参军、几位道长乘舟在水上寻找水鬼的尸体呢。赵大人找郡王是有军报么,可是事情紧急么——您看您,衣服都湿了!我让人给您找一条小舟,立刻给您划到郡王的舟前。”
赵弥说:“多谢。”
侍从请他登上一条小舟,渔夫划舟,小舟破开水雾,在采石场的水潭上漂动。
有人隔着水喊了一声“郡王”,说:“赵弥赵大人来了!”
水上微有回声。
采石场这处水潭中间,有一根巨大的石柱,高平郡王在石柱下的小舟里站着,一点人影被石柱衬着,显得渺小。赵弥知道尸体没在这处水潭里。他让人将尸体投在这个水潭东边的一处水潭里了。
赵弥最初看见高平郡王的身影时,觉得那就是他家郡王,等离近了,反而不敢认了。两舟靠近,赵弥一个七尺男儿,忽然眼热鼻酸起来,他声音颤抖着叫了一声:“郡王……”
高平郡王看了看赵弥,问他:“怎么哭了,是军情紧急吗?”
赵弥看见高平郡王的头发,全都白了。
全都白了。
赵弥对着高平郡王看了又看,嘴角忍不住撇了下来,他带着哭腔开口:“您的头发怎么白了。”
“看来敌军没有来攻城,城内暂时还是安全的。”赵弥没想到高平郡王淡淡笑了一下——高平郡王的神色平和而正常,他的手上缠着一串流珠,或许不是流珠,而是一串用来诵经安神的佛珠,他对赵弥说:“头发替我愁了,我就不愁了。我醒了一照镜子,也吓到了。”
“您、您……”
“昨夜我听见笛声,心中感觉不大好。阿弥,你应该不知道吧,我以前是在幽州修的道,我在幽州修道时,师兄是个痴人,最能辨识木头的音色,曾教我一二办法。乾佑六年,他在山上听出了名笛准提的音色,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只说留心就能做到,我以为他在骗我。昨夜,我忽然明白他的话了,因为我听出来,城外的笛曲……是用准提吹的了。”
第五岐的准提。
第230章 准提1
山要来挡、挡不住,海要来淹、海从中间分开!
贞和六年九月初四,夜半时分,伪秦的军队自北方进攻江陵郡。
江陵郡内的守兵在城墙上下守城,伪秦敌军支云梯自上方破城,立在大地上的敌军,则不停地用撞木撞击北城门。
“咚——!”
“咚——!”
城门发出巨大的声响。门扇每被撞击一下,大地都随之震动一次。地上的尘土也随之一次一次跳动。
城上的守兵向城墙上倾倒了城内最后几桶桐油,点燃了大火。
烈火冒出滚滚黑烟,守兵抱在一起齐齐使力,试图推翻支撑在墙上的云梯。有手脚快的敌军爬了上来!持长枪的士兵用枪尖插向想要顺着云梯爬上来的敌军。
眼珠爆裂。
一架云梯被几个士兵推翻,敌军连人带梯子向着瓮城内砸了下去,瓮城内的地上有一片黑漆漆的水痕,或许是血迹,或许是流出的脑浆。有的敌军趁乱翻上了城墙。
使力喊号推梯子的声音和惨叫声一刻不停——
城墙上下,血光火光大作!
江陵郡的北方的天边,直接被战火照得亮了起来。
江陵郡的地势西高东低,郡人聚集在城西的里坊中。伪秦这次不计代价,要自江陵城北入城,将江陵郡收入囊中。看来城破只在今夜……即使再守卫城门,也不过只是拖延时间。
孔籍等副将请荀靖之暂时退到城西,保护郡民。
城内不能没有主将。
荀靖之没有和孔籍等人推辞客套,带两队士兵回了城西最大的里坊太师坊,随后留下一队士兵在城西加固城内的防线。
城西的太师坊内曾住过一位南朝的太师,因此得名太师坊。那位南朝太师致士当日,舍宅作宝德寺,坊中的宝德寺,乃是荆州第一禅林。自八月下旬开始,荀靖之请诸位高僧在寺内彻夜升座讲经。
八月月末,江陵郡城北的瓮城被攻破,城内人心惶惶,无人愿意到寺中听僧人弘法——众人谁有心思再在意一个呼他他不应的佛陀说了些什么呢?!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城内的日子变得愈发煎熬。
自九月起,无法入睡的郡民渐渐聚集到了寺中,整夜整夜在寺中听高僧弘法、跟随高僧诵念平安陀罗尼经咒。
寺中的郡民越来越多,今夜的诵经的郡民队伍,竟已绵延至寺外的街道上。
千人万人在佛寺里外同时诵经,其声聚合,隐隐如同雷动。
八月末,江陵郡曾有传言说城西有水鬼,烧掉水鬼,江陵就会得救。八月的最后一天,高平郡王果然带人在城西的石潭里找到了一具诡异的尸体:那尸体穿了莲花瓣云肩,身上佩有青玉璎珞,男生女相面色安详,看着丝毫不似死人。
高平郡王带人火化那具尸体时,有好事的人隔着火光,看见尸体的腹中竟然满是珍珠。
火亦作水。腹如老蚌,其内生珠。
有老者说那是阴阳水火逆转之相,意味危安即将颠倒,江陵如果步入绝境,绝境逢生,下一刻就便是得救——天神示意,江陵必定得救!
烧水鬼的传闻短暂地激励了江陵郡内的百姓,这一传言和高僧的弘法一同在无声中影响着郡民,郡内众人开始谈论鬼神。如今,众人在佛寺中无比虔诚地念诵经文,愿发毕生之念、集万千无上虔敬念力,祈求神佛于绝境中——赐江陵生机。
荀靖之回到太师坊后,未曾进坊,已听到了众人的诵经声。
他闻到了白檀、松香、麝香……种种香料香木,散发出的盛大香气。这已是最后一夜了,宝德寺拿出了贮存多年的珍品香料,此夜过去,香气燃尽,一座城池或存或亡。
一切或许都只在这一夜了。
烧了吧——
将宝香燃烧起来,直到烧尽。如果周围的郡县不能传来救援的烽火,就让供奉神佛的香火在绝望里给人最后的安抚。
只在这一夜了!
荀靖之站在里坊外,听了一会儿整齐的诵念佛经声,那声音如有实体,像是聚拢成了一团巨大的云团,笼罩在里坊上方。“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①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八月下旬的夜里,荀靖之有时会去宝德寺。那时寺内还少有行人。柏树孤直,如一排巨人武士,沉默地立在殿外。荀靖之在佛殿中听僧人讲经。
有时半夜过去,自始至终,竟然只有他一人留在殿中。
八月二十七日,城外第五岐阵亡的消息越传越烈,虽然敌军还没有彻底吹笛、没有将断肢挂在大纛上,但荀靖之的心里已经有了极坏的预感。那一夜,他从自己的住处牵了马,一路纵马来了宝德寺。
宝德寺内依旧没有多少外人。他掀开佛殿的帷幔,不无愤怒地问殿中的僧人,江陵已到如此境地,为何佛陀还不显身?!
他迁怒于寺内的木头塑像、也迁怒于一众僧人。
老僧的诵经被荀靖之的闯入打断,他回答荀靖之:“郡王,佛经曰:‘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荀靖之问那僧人,念佛可有用么?
僧人说:“因为郡王不信。”
荀靖之说:“我不信。”
是,他不信。他没有办法信。因为神佛就只是看着!
僧人说:“只要您信,只要足够虔诚、只要愿力足够强大——山挡您,挡不住您;海淹您,海要从中间分开。”
荀靖之讽刺地问老僧:“法师修净土宗,你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就能转生净土么?如果是这样,你已获得来世之许诺,不必再殚精竭虑,想着怎么救济世人了。世人水深火热,不过都是自己的劫。”
所以,是江陵的百姓该死!所以,神佛就只是看着。
僧人以一首佛偈回答他说:“郡王,贫僧听闻您曾修道多年,道经云:一入大乘路,孰计年劫多。世间多劫,本非人愿。而佛门有佛偈说:若有菩萨行,不厌生死苦;具足普贤行,一切莫能坏。郡王,道门也好、佛门也好,您有菩萨心,见生死苦,不抽身离去。只是您不信。郡王,要信!”
189/205 首页 上一页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