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灵微以手扶额,想起方才与霍止起争执,霍止态度决绝,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往事既已全盘知悉,霍止轻易便推敲出汪聘自杀的真实原因。双刀帮在郑孝文的带领下逐渐偏移重心,郑孝文贪图一时之利,几乎调动了所有人手参与运毒,以至于双刀帮门下诸多会所无人经营,店面收入愈渐微薄,虽然这些店面全盛时的盈利加一起也不如郑孝文一笔买卖赚得多,但汪聘却不能用毒资来供付如阳上学,他需要的是干净的钱。
章肃山是如何发现汪聘的困局、汪聘又是如何与章肃山达成共识皆不重要,重要的是从章逢吸毒东窗事发之日起,章家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章家随时准备和双刀帮割席,而汪聘就是那把反戈相向的刀,当他将写有时间地点的短信发送到晏司臣的手机上,恩义两断便注定成为无法挽回的结局。
能让汪聘下定决心供出郑孝文,章肃山允诺的条件必定令他难以企及。“付如阳的账户除了汪聘打的一万两千块钱,近期没有其他巨额汇款了吗?”晋灵微的脑子转得很快,“章肃山至少答应了汪聘会资助付如阳上学。除了付如阳,没什么能让汪聘背叛双刀帮,章肃山拿捏不住他。”
汪聘招供时有意将矛头全部指向郑孝文一人,说明他并不想牵连到双刀帮,章肃山多半也是让他弃车保帅,推出郑孝文当替罪羊。汪聘不会想到章肃山把校徽给霍止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他一步步指引霍止揭开汪聘遮掩多年的伤疤,找到汪聘一生都困于其中不得解脱的破旧瓦房,倘若汪聘在九泉之下得知是章肃山亲手奉上压死双刀帮的最后一根稻草,必当死不瞑目、魂飞魄散。那枚U盘里存着警方真正想要的证据,而霍止将它死死攥在手中,神情寡薄一如既往,他说:我欲以此相挟。晋灵微一霎心神大颤。
宋景宁慢了许多拍才反应明白,后悔得快要哭出来:“付如阳是英国籍,银行需要正式的调查令才能查账户明细,我嫌走程序太慢,蒋处又不接电话,就只看了汪聘的。”
晋灵微心不在焉地安慰了两句,表示明天再让蒋东林批个条子也完全来得及。汜江市的立牌隐约出现在公路尽头,幽蓝色的灯带被浓雾衬得有些朦胧,晋灵微看了眼手表,刚好是零点。
下高速后霍止很快就和他们分道扬镳,宋景宁送晋灵微回城南公馆,没想到会在大街上偶遇换班盯梢的便衣同事。趁着月下无人,同事问他们怎么忙到这么晚,宋景宁含混地说:“才从平城回来。”同事正待说话,却被晋灵微截住话茬打听周知之的情况。同事以为晋灵微担心周知之不安分,于是摆摆手笑道:“放心吧,这小子也不出门,窝在家里消停得很。”
两市奔波折返本就疲乏至极,晋灵微却强忍着倦意倚在飘窗前,面无表情地出神了许久。这段时间他不常归家,那院中的花丛已然凋零过半,霜降未至,显然是周知之无心打理的结果。晋灵微不愿再想更多,新仇旧恨迫在眉睫,他自认对周知之仁至义尽,除了护他周全,再顾不上其他任何方面。晋灵微的思绪有些困顿,正想起身去冲杯咖啡提神,电话姗姗来迟,是霍止依约打来告诉他:“找到了。”
晋灵微攥着手机伫立良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我带你去见郑孝文。”
.
今晚在看守所值班的警察和晋灵微是旧相识,见到他来,惊讶之余还挺高兴:“这三更半夜的,什么风给您老人家吹来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兜里摸出烟盒递过去,晋灵微从善如流地抽出一支,叼着问:“有火吗?”那值班警察连忙凑过去为他点烟,这才看见晋灵微身后有个生面孔,他不以为意地笑道:“晋哥手底下收新人了?”晋灵微睨他一眼,抬手向上一指,压低嗓音道:“上面来的。”值班警察顿时肃然起敬,赔着笑连声告罪。
霍止慢条斯理地垂下眼睑整理手套,值班室的光线很暗,霍止五官本就深邃,眼眉稍稍作敛便显得格外森冷,如今半明半暗地隐没在阴影里,更让人觉得不好惹。见霍止没什么反应,那警察有些发怵,只得向晋灵微投以求救目光。晋灵微将才抽了几口的烟捻灭,上前两步揽过值班警察的肩,弯下腰来悄声嘱咐:“这位是省院下放督察组的二把手,对郑孝文的案子不放心,所以想来亲自见见。你只当他从未来过,明白吗?”公检机关近两年来针锋相对的架势愈渐明显,也不是头一回这么掩人耳目地办事了。那警察不疑有他,连连点头道:“明白,明白。”
郑孝文在睡梦中被揪起来铐出去受审,满腹牢骚无处发泄,听闻是检察院的人更不耐烦。他恹恹地看着霍止在他面前坐下来,阴阳怪气地嗤笑了一声:“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问,偏要这时候扰我清梦?”霍止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自顾自地翻找半天,闻言头也不抬,语气平平道:“我竟忘了你还不认识我。”他抽了几张纸在桌上铺开,郑孝文垂眼看去,原本轻慢懒怠的表情逐渐变得僵硬。那纸上密密麻麻地印着双刀帮的人名,郑强赫然在列且位于榜首,后面跟着八位数字,是郑孝文卖出第一批货时给他老子分的赃。郑孝文惊骇不已,心中正是风起云涌,又见霍止推来几份借贷合同的复印件,签字人均是郑强,落款后的日期甚至追溯到零三年,那年金融危机,跳楼的人前仆后继。郑孝文神色大变:“你从哪儿拿到了这些合同……”
霍止好整以暇地看着郑孝文,眼底笑意若有似无,悠悠开口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霍,单名一个止。”郑孝文胸膛起伏得愈渐剧烈,强忍着怒意说道:“双刀帮从未得罪过霍家,你为何要如此针对?!”霍止脸上无甚神情,朝他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然后颇为遗憾地摇头道:“不,你得罪了我。”郑孝文额角有冷汗扑簌而落,霍止却话锋一转,反问他道:“汪聘死了,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郑孝文目眦欲裂,莫大的悲痛感将将涌上心头,便听霍止接着说:“他在章肃山的指示下供出你贩毒之实,许是觉得对不住你父子,就服毒自杀了。”霍止没有给郑孝文反应的时间,而是回答了郑孝文刚才的问题,“章肃山想借我的手将你父子二人勾结犯罪的证据交予警方,我给你看的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霍止笑了笑,“想要你性命的人很多,从前你为他们杀人敛财,如今一朝败露,便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只可惜章肃山不仅要你死,也没打算放过你老子。”
“生在这世道,我早知自己不会有好下场。”郑孝文桀然惨笑,眼眶却发红,“章逢软弱,但本性不坏,我诱他沾染毒瘾,是我不义在先。章老怪我,我拿命赔他。双刀帮上下几百弟兄,若无白道庇佑,便没有出路。”他恶狠狠地看着霍止,“我爹为章家鞠躬尽瘁,几十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沦落到今日是我郑孝文的报应……而不是我爹的报应。”
“郑双刀老了,你死后的双刀帮对于章家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用处,”霍止心不在焉地挑了挑眉,“其实章老原本并不忍心,奈何我放不过章逢。这的确是你的报应,倘若章逢没有吸毒被抓,我也拿不住他的把柄。”他屈指轻叩铺陈在桌上的白纸黑字,轻声笑道:“章老此举,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郑孝文咬紧牙关,眼底恨意滔天:“霍家连章老都不敢招惹,我又何谈得罪于你?!”
“怪你自己贪心不足,奉了不该奉的人为主子。”霍止敛尽笑意,神情一霎便冷下来,“给你货的那个外国佬欠了我一条命,现在他跑了,我就想着在找之前或许可以先问问他的狗——知不知道他跑去哪儿了。”他举起那枚泛着金属光泽的U盘朝郑孝文晃了一晃,说得云淡风轻地:“双刀帮的活路、你老子的死生,现如今都在我手里了。”
“……他在汜江不止与我有往来交易,我也不是他唯一的下家!”郑孝文气急败坏地吼道:“我们总共才见过三次面,我对他确是一无所知,你们究竟还想要我说些什么?!”
霍止听罢也不说话,只是平静地起身,开始着手收拾桌上散乱的文件。郑孝文终于彻底崩溃,猛地扯住霍止衣袖,双手抖得厉害,“等等……我说!我说!”他顾不上自己的模样有多么狼狈,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晃动着的唯有霍止披霜挂雪的桃花眼。郑孝文开始语无伦次,说他叫迈克尔·温斯莱特,罗马人,眼睛是罕见的湛蓝色。霍止有些不耐烦地想甩开他的手,郑孝文更加慌不择言:“是我朋友把他介绍给我的!他说他手里有很多高纯度的三九货,但是没有下线,需要找人合作……四六开他占小!我朋友不碰毒,就来问我,我……我同意了。这些我都和警方交代过了,其他的我真不知道……”他竭尽有关Michael的一切记忆,说出来也不过寥寥数语。郑孝文的大脑一片混乱,须臾间灵光乍现,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急忙补充道:“我想起来了!他身边有一个贴身保镖!不配枪,喜欢用短刀……还、还有!那个保镖好像是织淮人,他会说当地的方言!九筒从小在织淮长大,他说是那就错不了……错不了……我只知道这么多,我就只知道这么多!我已经全部告诉了你!霍先生,我已经全部告诉了你!”他嗓音嘶竭,犹自攥着霍止衣袖苦苦哀求:“和Michael合作是我鬼迷心窍,我死不足惜!但求你高抬贵手,放过双刀帮……放过我父亲!”
织淮两个字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霍止的太阳穴顿时突突地疼。他没心思再听郑孝文胡言乱语,扬手将他掼到一边,嫌恶道:“那也要看你说的有没有用才行。”
第91章
晋灵微和值班警察在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那值班警察见霍止出来后面沉如水,什么也不敢问,识趣地进去押送郑孝文,待他走后,晋灵微低声开口:“他说了吗?”霍止的神情不甚明朗,答得似是而非:“算是吧。”晋灵微没听明白:“什么叫算是吧?”霍止摘下真皮手套丢给晋灵微,语气有些埋怨,仍是将信将疑:“检察院的人真喜欢戴这玩意儿?”晋灵微哪能想到他还在纠结这个,无语凝噎半晌,才从兜里掏出一副墨镜扔过去,没好气地说:“喜不喜欢我不知道,反正不会在凌晨两点半戴蛤蟆镜就是了。”
织淮位于汜江以北,在省界边缘地带,因为是县级市,发展相对落后。霍止第一次听说织淮还是初三那年,莫云烨离家出走,他欣然相陪,两个半大孩子在街边的报刊亭里买了份地图边走边研究,霍止兴致勃勃,心想去哪儿好呢?渚宁有大哥,去了会挨揍;别的地方又太远,身上的钱好像也不够……霍三少爷正犯愁,莫云烨在一旁看不下去,从他手中拿过钢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去织淮。”他的语气特别坚定,像是蓄谋已久的执念终于得以实现,霍止看着他标记出从汜江到织淮的途径地点,敏锐地问:“你就这么想去织淮?”莫云烨狠狠点头:“嗯。”他看向霍止,眼睛亮晶晶地:“我妈妈,还有我哥哥,都在织淮。”
虽然这次离家出走最后以失败告终,霍止还被他那冷血无情的二哥关了一个月禁闭,但他还是记住了织淮这个名字。谁知后来莫云烨认识了周野迟,在莫家的日子没有以前那么难过,不再隔三差五地找霍止密谋出走大计。久而久之,霍三少爷就忘了还有织淮这么个地方了。
莫云烨的那辆揽胜曾经短暂地出现在晏司臣失踪当晚的监控画面里,当时确有一名黑衣在车门旁边负手而立,想必郑孝文口中的保镖便是这个人无疑。
切诺基在凌晨两点半的高架桥上畅行无阻,霍止的手臂搭在车窗边沿,猎猎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衬托着郑孝文颠三倒四的描述——不配枪,喜欢用短刀,织淮人,还是Michael的贴身保镖。这些特征组合在一起可以说是毫无关联,偏偏单拎哪一个出来都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霍止冥思苦想仍然不得其解,实在是无从下手,终于在到家后彻底放弃挣扎。他给蒋东林发了条短信,简单地将平城之行汇报了一下,并且趁着自己头脑还算清醒,原封不动地转达了郑孝文的话,字里行间可谓是事无巨细,唯独没敢提自己主动上门找谢闵这茬。
短信显示已送达,霍止把手机扔在沙发上,临睡前不忘去阳台浇了浇吊兰和水仙花。他今天不敢再多吃药,庆幸的是很快就睡着。梦里晏司臣抱着酣睡的狗崽子,像摘了一大团棉花。晏司臣抿着唇,神情有些寡淡,像是在生气。霍止猜他是气自己未经他允许给狗崽子喂牛肉罐头,急急忙忙地说:“我不是故意的,老婆,你听我解释。”板砖见不到晏司臣就不吃也不喝,霍止忙得顾不上,又怕它饿死。晏司臣轻声叹息:“你对这个家一点都不上心。”霍止怔了半晌,点头承认道:“是,我不上心。”他强撑着苦笑:“你不在,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况是照顾家里。”
这个梦做得非常真实,真实到哪怕霍止明知道晏司臣不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却还是在触碰到晏司臣的那一刹那红了眼眶。他没有质问晏司臣为什么自作主张,也没有埋怨晏司臣不告而别,霍止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男人,他向晏司臣诉了很多苦,短短两天时间,他已然度日如年,霍止无法想象晏司臣是怎样度过了没有他的三年光景。晏司臣自始至终都被霍止抱在怀里,是当初霍止身份被揭穿后和他道歉的姿势,他的眉眼依旧十分温柔,杳如星霜的瞳仁深处蕴含着对霍止一贯的偏爱与纵容,他说:“再等等我,我会回到你身边的。”霍止来不及回答,失重感猝不及防,一霎间思绪轻如片羽,他骤然睁眼,方知是大梦一场。
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霍止将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滚筒洗衣机,板砖没精打采地窝在沙发上,霍止走过去将狗崽子拎起来仔细掂量,再三确定它没有长膘,这才放心地蹭了蹭狗崽子湿糯糯的鼻尖,低笑道:“你可千万要争气。”
手机昨晚被他随手扔到了沙发上,霍止拿起来一看,电量岌岌可危,锁屏上显示未接来电若干,皆是霍止熟记于心的陌生号码,十分钟前甚至还给他发了条短信,霍止还没来得及点开,手机便自动关机了。蒋东林从来没有这么急迫地找过他,霍止给手机充上电后回拨过去,电话刚一接通就挨了蒋东林好一顿骂。霍止自觉将手机拿远,待蒋东林发过火,才不急不忙地辩白道:“手机放客厅了,没听着您打电话。”
蒋东林磨着后槽牙,忍了又忍,才憋出一句:“你要是我亲学生,保不齐哪天就被我打死了。”
“那您还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计较了。”霍止笑了笑,言归正传道:“您找我什么事儿?刚才还火烧眉毛似的,现在又不急着说了。”
55/82 首页 上一页 53 54 55 56 57 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