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司臣将小沙弥放到床上扯过被子悉心盖好,低声提醒Nine道:“师兄,把门关一下。”见Nine沉默地照做,晏司臣忍不住笑着问:“这些事,恐怕不该让我知道。师兄为何告知于我?”
“你说你要死得明白。”Nine紧绷的声线像蓄势待发的弦,晏司臣听罢作恍然状,从善如流地点头道:“原来如此。”Nine便又无话可说,抬手推门欲走,忽听晏司臣开口:“适才在伽蓝殿外,师兄提及我当年赴缅,似乎格外遗憾。”他站在Nine身后,视线所及之处,是Nine愈渐攥紧的拳头。他叹了一口气,“倘若我说,功亏一篑是因汤凤年从中作梗,师兄信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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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霍止启程去平城的前一天,郦母因肝腹水导排无效不得不进行穿刺引流手术,考虑到郦母年岁已高,身体更如青灯之灰,蒋东林便于百忙之中四处托关系找来了素有肝界泰斗之称的专家亲自为郦母操刀,彼时蒋东林不在汜江,郦胜秋又拒绝了他请护工的提议,只说倘若晏司臣有空可以麻烦他跑一趟,紧接着加了一句:“小五要是忙就算了,你也不必多这个嘴去平白惹他担心,等昭华恢复得差不多,再告诉他吧。”
昭华,是郦母的名。到底有没有恢复好的那一天,两个男人都心知肚明。片刻失神后,蒋东林很快反应过来,语气如常地表示晏司臣正在出差,郦胜秋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多想。他在手术室外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个小时,期间有年轻的实习护士不忍看他形单影只的茕茕身影,为他在值班台接了一杯热水。郦胜秋先是礼貌地道了一声谢,接过来时不知怎么洒出来了一些,水是才烧开的,郦胜秋右手虎口几乎瞬间就红了一片。那姑娘惊叫着企图在身上搜刮出纸巾,哪怕一张也好,而郦胜秋却仿佛无所感知般,始终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手术室门外的提示牌上,“手术中”这三个字首尾相连不断滚动,郦父就这么端着水杯,一言不发地看了许久。
泰斗上个月才过了六六大寿,操刀的手却依然稳健,这场堪比教科书级别的手术进行得很成功,郦胜秋原本僵直的脊梁被泰斗和蔼的笑容所击垮,但还是竭力维持住了镇定的神情。两人的手交握了很久,直至麻醉药效还没过的郦母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泰斗才笑着拍了拍郦胜秋的肩,安慰性地说:“今天还是要在ICU观察一下,等您太太意识清醒后需要再做几项检查。”
郦胜秋看着身上插了三根导管却仍然处于昏迷状态的郦母,终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思绪五味杂陈,郦胜秋心疼且感激地以为是上苍垂怜他的昭华这辈子活得太苦所以赐她劫后余生,岂会料到郦母从那以后再没能离开重症监护。余生只在朝夕间,大限已至。
宋景宁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没有直接上楼,反而先去找了前台。郦胜秋不准她前来探望,因而宋景宁并不知道郦母住在哪间病房。宋景宁在问值班护士时才猛然意识到她甚至没有听说过郦母的本名,值班护士告诉她癌症区在13楼,宋景宁找了个遍,无功折返后急得直打转,值班护士看她好像快要哭出来了似的,又知道郦母是肝癌晚期病人,便打发她去重症监护区碰碰运气。电梯人满为患,宋景宁徒步爬到五楼,正巧在楼梯口碰到刚打完热水回来的郦父。也就恍惚了一霎的功夫,郦父已经拎着热水壶走出好远。自上次一别,至今不过半年,郦父比之当初判若两人,再物是人非也不过如此。宋景宁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如何敢信眼前这暮年老朽竟是郦父,回过神时早已泪流满面。
郦母昨天才短暂地醒了一会儿,主治医生问她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郦母半睁着眼,不甚清醒地低低唤了一声胜秋,医生于是俯身在她耳畔一字一顿地安抚她道:“您丈夫在外面守着您呢,等小刘给他消完毒就能进来看您啦——您还记得小刘吗?以前一直是她给您打针换药。”郦母的眼皮缓慢地眨了两下,医生又问:“那您想起来名字没有?”郦母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好半天,医生才听见她用微弱的气音答道:“昭华……叶昭华。”
住在重症监护室的病人每天只允许被直系亲属探视半小时,郦父进去的时候医生和两个拿着病历本的护士还在密切注视着心电监护仪上轻微浮动的各项数据,郦母虽然醒了过来,但精神却很差,她隔着厚厚一层无菌服握住了丈夫的手,郦父轻轻地捏了捏郦母的指尖,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郦母的眼尾于是一点一点地挑上去,那一抹细微的湿意就这么悄然地隐没在皱纹里。
医生试图向郦父解释手术引发器官衰竭对于癌症患者而言是非常普遍的后果,实际上在术前他已经详细地解释过一遍,那时郦母也在场。其实他并不赞成做这个手术,但郦母却一反常态地坚持要求进手术室,郦父一切都听她的,自然没什么意见。郦母的身体一直是这个医生负责,他私心希望郦母能安度晚年,故而罗列了很多可能导致手术失败的原因,郦母的心意却仍然坚决。郦父在送医生离开病房的时候极其小声地告诉他,郦母梦见郦蕤舟站在他们家老房子的门口,喊了她一声妈。郦母觉得这是小船儿要漂泊返乡的征兆,她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医生如鲠在喉,再无言以对。
郦父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问医生:“那么,昭华大概还有多少时日呢?”医生一怔,随即故作镇定地翻开病历本以掩饰自己的失态,郦父连忙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我很早以前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医生扯了扯唇角,第一次感受到了莫大的无能为力:“就在这两天了。”
医生给郦母停了很多药,又开了吗啡以减轻癌痛,郦母大部分时间都在睡,通常会在晚上九点左右醒来,和郦父说会儿话。她对那个梦念念不忘,又不满自己现在每天睡这么长时间,郦蕤舟却不肯再来看她一眼。郦父便替他儿子开脱道:“蕤舟那么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你再耐心等等。”郦母瞪了他一眼,“一个两个都这么忙,养儿子还有什么用?”郦父温温吞吞地说:“小五在出差,人家倒是惦记着你,成天三五个电话地给我打,谁让你都在梦里等你儿子了?”
晏司臣的手机关机了,蒋东林说那是因为晏司臣被派到乡下做技术指导,山里没信号。郦胜秋也没再多问,蒋东林琢磨着他的那句知道了,怎么听也不像是起了疑心,还以为自己蒙混过关,谁知郦胜秋第二天凌晨五点就找到市局去了。当是时认识他的几个小辈都不在警局,郦胜秋也没有挑明身份,值班的小梁空有一颗菩萨心肠,对这种看起来上了年纪的长辈当真是半分戒备都无,怕他耳背还挺大声地问:“大爷,您来这儿是要报案呐?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儿啊?”郦胜秋颤巍巍地握住他端着搪瓷大茶缸的手,张口就是已经几十年没有用过的半吊子方言,“小伙子,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姓晏的警官?去年我老伴儿来汜江看病被偷了钱,是他帮忙垫付的医药费。我是来还钱的。”
小梁一听姓晏,不假思索地应道:“有啊,是我们市局的。”又猛然想起晏司臣现在下落不明,有些面露难色地说:“大爷,您来得不巧,晏队今天不在局里。”郦胜秋于是掏出一张银行卡就要往他手里塞,“那等他什么时候上班了,麻烦你帮我转交一下吧。这里面有十万块钱,多的是我们的心意。”小梁哪里敢要,连声拒绝道:“不行不行,大爷,我不能收。”你推我搡了好几个回合,小梁终于被逼得没辙了,将郦胜秋拉到一旁,附耳悄声道:“大爷,这钱你先拿回去吧。我们晏队出了点意外……等他回来,你再给他也不迟。”郦胜秋诧异地问:“什么意外?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小梁悲愤交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敢说得太具体,只能含混道:“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找到他的。大爷,你别担心,不如你留个电话给我,要是晏队能活着回来,我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你,你看行吗?”他急忙忙地去值班室找来纸和笔,再出来时大厅里早就没了人影儿。小梁百思不得其解地挠了挠后脑勺,直至宋景宁第一个上班,他将这桩怪事讲给宋景宁听,连对话都一字不落地还原了个大概,宋景宁觉得蹊跷,当即要小梁把监控调出来,结果认出是郦胜秋,不由大惊失色,勃然怒道:“梁福生,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宋景宁有些心虚地站在郦胜秋面前,低眉顺眼地嗫嚅道:“伯父,晏哥真的只是出差去了,跨市追捕任务按规定是保密的,除了我们以外局里没人知道……您别信小梁的胡话。”
郦胜秋头也不抬地说:“蒋东林都告诉我了。”
“……对不起。”宋景宁失魂落魄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声线绷得直抖,“对不起,伯父。”
郦胜秋将泡面桶放到一旁的座椅上,起身走向监护室,他朝宋景宁招了招手,宋景宁跟过去,就看见了沉沉睡着的郦母。
“昭华去梦里找蕤舟了。”郦胜秋说,“她睡着的时候总是期待能梦见蕤舟,清醒的时候又惦念着小五。”
郦母已经到了不能进食的地步,全靠营养液来维持身体各项机能的运转,宋景宁的视线落在郦母瘦骨嶙峋的手上,怔怔地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她听见郦父的叹息,轻而长,像万般愁绪道不尽,“昭华是在等他们来为她送终呢。”她一生忍让,大度地接受丈夫和儿子从不考虑她的立场,一个几十年如一日地不归家,另一个直接死在异乡,她在年华最好的时候学会了如何等待,等待丈夫给她寄回来的礼物,等待儿子定期报平安的电话,然后她等来死讯,等来无名的勋章,等来一个口口声声要替她儿子尽孝的晏小五,到头来却依然什么也没等到。
国家比妻子重要,人民比母亲重要,报仇比自己的命重要。
只有她叶昭华,最不重要。
第95章
小刘拿着医生开的单子找过来,提醒郦父及时缴款,宋景宁默默地抬手接了,还没来得及看明细,先瞥见最下面累计的四位数,不由暗暗咬了咬牙。郦母没有医保,宋景宁也不知道蒋东林到底能帮衬多少,郦母上次做手术便是蒋东林自掏腰包,偏偏蒋东林也不是个阔绰的。她心里乱糟糟地拿不定主意,却听郦父淡然地应了一声,宋景宁连忙将缴费单揣进兜里,不容置喙地说:“我跟您去。”
缴费窗口的工作人员似乎已经认识了郦父,态度不算冷漠,宋景宁把单子递进去,工作人员核实无误后,报了个数字:“一共是三千九百七。”宋景宁的手跃跃欲试地想往怀里伸,她过来之前特意去医院附近的银行临时建了个户头划进去五千块钱,本就是打算借个由头留给郦父的,此刻却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开口。郦父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后面还有人在排队,郦父不想耽搁,听罢便从钱包里捻出一沓百元大钞来,大刀阔斧地数了四十张交上去。工作人员找了零,郦父转手就塞给宋景宁,还添了二百,说是为了感谢她百忙之中抽空跑这一趟,让她去旁边的便利店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怎么说也得买瓶水喝。
宋景宁抱着桶装方便面和郦父一起出了电梯,迎面便看见一个男人急匆匆地往外走,重症区一向冷清,除了患者亲属以外基本无人涉足,宋景宁起初没有放在心上,却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莫名其妙地被他吸引了注意,男人穿得很少,一身黑衣黑裤,外面只套了一件无袖的皮夹克,鸭舌帽压得极低,还戴了口罩。宋景宁惊鸿一瞥,竟从帽檐下瞥见一双低垂着的桃花眼,宋景宁蓦然一怔,再回首时,走廊里哪还有人影。
郦父的那桶泡面有些坨了,宋景宁非要和他换,郦父拗不过。郦母住进ICU之后,因为病人不多,普通病房的床位还算在她名下,郦父晚上也不回家,就在医院里先这么凑合着。没等宋景宁问几句,郦父便将话题转移到晏司臣身上,宋景宁不便多说,因而含混道:“蒋处不是都告诉您了么。”郦父慢条斯理地抬起眼来,“他只说小五出差去了,倒也没说旁的。”
宋景宁:“……”好家伙,竟被郦父诓了一手,宋景宁反应过来,神情难免有些怏怏的,郦父以为她是怕被蒋东林知道,又缓缓地说:“若非你伯母想看小五最后一眼,我并不会破了你们的规矩。我不问别的,只要你一句准话,小五这趟差,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宋景宁没了胃口,如今他们连晏司臣在哪儿都摸不着,能不能平安回来更是未可知,哪儿有底气说什么准话。转念想起郦母现在过一天少一天的状况,全然是为了晏司臣才吊住这么一口气,又教她如何敢如实奉告。要是有一个确切的日期,没准还能给郦母一个念想。宋景宁垂着眼,避开郦父关切的视线,她鼓起勇气,一字一顿、镇定无比地说:“怎么着也得等到下个月,许是入了冬……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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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东林和霍止约在盛世楼下的咖啡厅见面,他从机场过来,却比霍止到得早。蒋东林点了两杯蓝山和一份双拼慕斯——给自己垫胃的,他从上飞机就开始补眠,也没要飞机餐,至于嗜甜如命的霍止,蒋东林才不管他。
霍止到的时候,咖啡才端上来不久,霍止在蒋东林对面坐下,看着蒋东林面前精致的水晶小碟,不由挑眉:“我怎么没有?”蒋东林瞧他这一身打扮,不答反问地笑道:“做贼去了?”霍止没理他,抬手招来服务生,也要了一份慕斯三角,蒋东林放下咖啡杯,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他的就不必记在盛老板账上了,待会儿出去另结吧。”服务生正待要走,闻言又有些迟疑,这二位瞧着虽像父子,说起话来却夹枪带棍的,霍止不欲在外人面前跌了蒋东林的面子,只得摆了摆手,敷衍道:“就按他说的。”蒋东林但笑不语。
服务生离开后,霍止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蒋东林,见他两鬓生白,形容亦有些消瘦,便知他这些天不比他们忙得少。霍止挑了两块方糖放进咖啡里,漫不经心地搅散了,“就你自己回来了?”言下之意,自然是担心容遥,还有他二哥惦记在心尖子上的盛楚。蒋东林应道:“我回来找景宁商量点事。”霍止便皱起眉来:“前头还有润颐和灵微顶着,再不济还有我,你偏要找景宁做什么?她胆子那样小。”蒋东林嘶了一声,对霍止信不过他的态度十分不满,“你说得好像我要送她上前线似的。景宁什么样儿,我不比你清楚?除了教她和小五扮过一回夫妻,你见我哪次舍得派她出去露脸了?”
当年蒋东林特批宋景宁进悍狼,就是为了给17组安排一个靠谱的后防,宋景宁在计算机方面天资甚高,国内能与她比肩的网络安全专家并不多,然则宋景宁从小娇生惯养,底子太薄,特训的时候受了不少苦,哪怕廉润颐同志私底下给她喂了数不清的小灶,宋景宁的各项体能测试也是勉强及格,一路飘红垫底过来的。人无完人,宋景宁自诩计算机天才,身手却比不过廉润颐他们几个,甚至较之悍狼内部的女同事也稍显逊色。蒋东林对宋景宁早有评价:“灵活有余,蛮力不足。”因而17组出任务向来分工明确,见血的活儿通常是男人来做,宋景宁坐阵在大后方,只负责运筹帷幄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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