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虹膜刷开大门,很绅士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信息录取过程很安全,请相信我们。”
这楼修建时大抵是用了点空间放缩技术,内部看上去比在外面大上三倍不止。
楼内没有装配环境调控器,或许是没开,显得较为闷冷。
阮筝汀甫一进来,后背就出了层细汗。
“这边,我们得去六楼。”鹤佳渐在前引着他,穿过大厅,折进候梯间。
一路上往来人多却不乱,想来是为筹备多日后的月测,彼此之间的点头致意快而轻微,有一种井然有序的紧迫感。
轿门闭合,阮筝汀注意到对方按的是B6。
“是在地下吗?”他不由问。
鹤佳渐微笑颔首:“嗯,全息模拟技术在地下更稳妥些,不易受到外界干扰。”
轿厢下降得很慢,或许是心理作用,阮筝汀的手指开始发麻,胸口起了阵难以言喻的恶心感。
植物神经功能出现紊乱,漫长的失重感后,轿门与层门砰然一开,如同鲨类捕猎间形变大张的口腔。
廊道白惨惨的灯光水体似的卷涌而来,裹挟着他往里走,漫过利齿与腮腔,血水自鳃裂滤出,躯壳被吞进鱼腹,坠向胃部深处——
“阮向?阮向?”
呼唤带着奇异的混响,充满金属质与颗粒感,而后像是面颌顶出水面,耳道阻塞的水膜倏而破开,所有声音顿时清晰。
阮筝汀僵木着的手指抽动,长柄伞滑落,伞帽触地发出“咚”的一声响。
“啊……”他艰难吞咽过一下,视野骤然清明,听得自我呼吸轻而急促,在狭小空间里轻微放大,“不好意思,我可能昨晚没睡好,您说什么?”
他们已经身处某间房了,不足十五平。
两面墙连带着天花板全是各种监视屏和检控器,墙角静置着一台卧式模拟舱。
鹤佳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是小感冒还没好吗?”
但阮筝汀十分敏感地发现了对方眸中隐晦的打量,他借着观察舱体的间隙,不自在地错开一步:“只是有些闷。”
“抱歉,环控器在维修。”鹤佳渐打开舱门,设置过参数,示意他摘下电子设备,“不出意外的话,只需要四个小时。”
阮筝汀做过一番心里建设才躺进去。
舱门掩合,探针入体,双脚踩上实地,短暂的视觉失效后,世界如同摞垒的像素块,分秒之内搭建完毕。
铅云滚沸,长街死寂,报废车辆随处可见,腥风杂着灰烬一卷,残破衣料与画报纠缠着扬上天际。
“喀——”
阮筝汀眉头紧蹙,迅速矮身躲进了一旁的景观电话亭。
少顷,划痕满布的红格亭壁外,有镰状步足依次踩过马路。
步伐缓而沉,收放间,胫节上勾挂的人体组织滴落下来,体液顺着破损壁顶往下淌,粘腻又冰冷地坠进向导的后领。
——是成熟期的异种。
腿节粗长,身躯掩于浓霭中,行走间看不真切,像是古老神话里不可名状的邪神。
阮筝汀缩在亭角,待那东西走远,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月测登记都是这样的吗?”
鹤佳渐的声音自天穹而下,宛若神启:“是的,只有全面收集测试者各项指标,才能生成最合适的演练本。”
“可是……”
“嘘——它们会听见的。”
拐角处,最后那对步足停住了。
城市上方,外墙破裂的大厦之间,爆炸与浓烟堆聚不化的灰霭里,蓦地探下来一只浑浊的巨大复眼。
那是被吸收后挤作一团的人眼群,密密麻麻,瞳色各异。
现下无一例外,隔着五百来米的距离,悉数对准了阮筝汀。
初始模组012号,异种潮肆虐后荒芜近半的都市,取自联邦军校联合演练灰色年——
2632年8月27日,湖鸥星区挪亚,灾变日。
*
这日下午五点多,被迫提前出院的时绥正一脸郁闷地走进训练馆大门,嘴里嘟囔着:“该死的月测,还不如让我住院呢。”
有道人影风似的从他身侧刮过,后者反应过来,回头莫名喊道:“队长!你去哪儿啊?出什么事了?”
紧随而出的时贇一手搭上他肩膀,皱眉道:“阮向失联了。”
倒也没有“失联”这么严重,只是饭点找不着人。
为培养起固搭之间那点微末的默契,喻沛和阮筝汀从巡逻搭子发展成了饭搭子。
——虽然是时贇好说歹说,向导才勉强同意月测前后一同用晚饭的。
在训练馆泡了一天的哨兵,掐着点给在图书馆泡了一天的向导打电话,打了五遍都无人接听,遂进入满基地找人模式。
期间,几公里之外的葛圻无辜被扣锅。
“葛老,您把阮筝汀弄去特训了?”名为喻沛的风正刮到311医院食堂顶楼,“打他电话也不接。”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边响起了座机按键的动静,“你怎么总跟我要人……”
扶梯一侧,半开放式咖啡厅内,喻沛捂着收音,并指敲了敲吧台:“你好,请问有注意到阮筝汀阮向是几点离开的吗?”
店员想过片刻:“很早了,大概一点左右吧,他和鹤向用过午饭一起离开的。”
“鹤佳渐?”喻沛眼睛一眯。
电话那头,听筒被重重放下,狼嚎声里,葛圻又开始拍桌子:“G9楼,被拉去登记了。这不胡闹嘛,次级的个人环节略过就好了嘛,难不成真让他上前线啊……”
“葛老,他们居然绕过您直接提人,”喻沛谢过店员,转身跳下扶梯时笑容没进眼底,“您这话事人怕是要被摘帽子了吧?”
葛圻:“……”
*
“学长,检测结果出来了。”有助手推开门,交给鹤佳渐一张折叠屏,“可无对象体外接驳,确系是类同频型高敏体质,只是不清楚是否为特定例。”
在阮筝汀来之前,B6廊道里已经被投放了半个单位的高纯精神力,那是领域巡检时,从喻沛的近里层领域抽存下来的。
“他状态不太好,下次再找机会测吧。”鹤佳渐快速过完报告,重新看向监视屏,“再准备一支营养剂。”
助手颔首:“好的。”
*
屏内模拟场中,阮筝汀刚经受过第12次死亡,精神元还没消化完雪崩般绵延不绝的惊惧和痛楚,身体已然从随机坐标点刷新——
他就着一身最寻常不过的黑T黑裤,狼狈砸进商贸大厦中庭,把周围店中躲避的人们吓得够呛。
瑟缩人群中,有男人挥舞着刀冲过来,歇斯底里道:“滚啊!都是你们,是特殊人类把这些怪物带回来的!滚出去啊!”
阮筝汀躲得慢,手臂被划了道口子:“……”
模拟场内所遇事件十有七真,此地种种,皆是取自各沦陷地幸存者所述和向导精神诘问内容,再由模拟舱计算编写而成。
测评维度十分全面,但对于低次哨向而言,012的难度系数极大。
当年挪亚还没普及麋桩,唯一的战力是参与联合演练的师生,和当地未入籍向导。
可民间渠道滞涩,野生向导和新生大多没系统地进修过专业知识,演练装备又大多不适用于异种战场。
一言蔽之,全靠精神力纯拼。
那一战尤为惨烈,比之喀颂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被有心政客夸大成单方面屠杀。
阮筝汀捂着绞疼不堪的腰腹,勉力爬起来,在周遭民众或轻或重地呵斥声里,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他分不清那位置到底是受了伤,还是滞后的痛觉在作祟。
短时间内反复死亡对精神损耗极大,他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了,走出商贸大厦时被变形的门扇绊倒在地,膝盖和手臂在碎玻璃间划出细碎的伤口。
阮筝汀晃晃脑袋,左手胡乱往上抻,攀住旋转门轴心凸起,正想站起来。
“喀——”
地面灰尘小幅度地不断蓬落,在些微扭曲的视野里,如同岸边沉浮的发光藻。
向导像是被魇住一般顿在原地,少顷抬眸望向虚空。
茫茫霭气那头,变调的船笛声里,有可怖轮廓逐渐显现。
他目光空惘,呢喃了某个名字——
*
“嗯?”监视屏外,鹤佳渐反复拉取过这截画面,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大为不解,“他怎么又在叫喻沛?”
助手正想说话,G9楼突然起了阵不小的震感,警报抽风似的响起来。
“什么情况,”鹤佳渐只抬头看过一眼,没有在意,“防护系统验收吗?”
六层之上,刚装好不久的防爆门被雪豹强力破开。
滚滚烟尘里,跨出个高挑挺拔的年轻人,眉目森冷锋利,精神海汤汤而出,瞬间掀飞了十数名阻拦的哨兵。
他喝道:“让开!阮筝汀呢?”
大厅警报灯闪成一片,电路噼啪作响,映亮了警卫队队长发绿的脸。
他被精神力压着难以动弹,歪在工作台下,咳声道:“喻队,这里尚未正式开放,没有外人在。”
葛圻在电话那头无能狂怒:“你又把什么拆了?!混球!你先等——”
喻沛挂掉电话,抬步往候梯厅走,嗤笑道:“是吗?可是我听见他叫我了。”
轿门咔擦一合,轿厢极速下降。
那道深灰的门缝线在下行间虚化拉长,仿佛化成异种步足上锃亮的刀锋,森寒无匹,映在阮筝汀没有落点的灰瞳里。
向导正在垂死挣扎——数以万计的络丝凝化而出,妄图牵制住那只斩向眉心的步足。
鹤佳渐凑近屏幕,眯起眼睛:“奇怪。”
助手似是有话要说,但前者心思完全放在监视屏上,丝毫没注意到他十分精彩的脸色。
“他领域里为什么会有喻沛的精神力?他俩——”
话还没落,有人自内捣碎了商贸大厦玻璃幕墙,飒然跳下来。
“次啦——”
房间内,监视屏和检控器相继暗下数块,鹤佳渐在助手的惊呼声里猝然转头。
有精神海顺着墙角门缝淌进来,气息嚣张,直奔模拟舱。
受到外界干扰不得已强制瓦解的模拟场内,灰霭尽散,数不清的玻璃碎片滞于半空。
光波折射间,虹彩一般的落霞里,两股不同个体的络丝缠绕编缔,麦穗结盈然一亮。
精神力所化虚影落于阮筝汀身后,半跪俯身,伸手盖住对方耳朵。
浅域结合下,哨兵声音直接在向导颅腔共鸣,堪比混沌日神祇降下的箴言,轻易盖过了异种濒死时仍在蛊惑人心的鸣唱——
“战地守则第一条,凡此所闻皆为虚妄。”
第18章 浅域结合
全息模拟中断,屏幕尽数暗下。
灯光忽闪间,喻沛没看任何人,径自大步进去,掀开舱门,把阮筝汀从里面捞出来:“你们课题研究组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吧。”
助手觑着鹤佳渐的脸色,边抹着汗小声道:“学长,警卫科那边说,拦不住。”
后者脸上的复杂表情在半秒钟内整理完毕,又恢复了一贯温雅恭谦的笑模样,没事人似地道:“阿翡,晚上好啊。”
喻沛没功夫理他。
阮筝汀整个人像是被雪水泡过一般,体温偏低,手指冰颤,额发湿透了,脸颊完全没有血色。
甫一出舱,他勾在喻沛肩颈上借力的手臂便垂下来,转而去推对方胸膛,沙哑道:“我可以走,放我下来吧,谢谢。”
鹤佳渐近前几步,在旁分外贴心道:“抱歉阮向,是我错估了登记强度,这边准备了——”
喻沛冷声打断道:“不用了。”
向导有些站不稳,哨兵半搀半抱着他。
后者眉峰压得极低,抬眼间戾气横生:“鹤佳渐,你清楚次级的战术素养吧,乱七八糟的注意事项和各种脱离方法教完了吗,就敢私自把人往模拟场扔?”
鹤佳渐笑意盈盈,刚想说话,身残志坚的某葛姓话事人紧赶慢赶,总算到了事发现场。
“臭小子说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轮到自己的时候,守则条例什么的,全被雪豹吃了是吧。”葛圻一路看下来,心都在滴血,面上还得端出副十分得体的笑容,“鹤研究员,误会,都是误会。这几天系统bug多,我们这边的消息可能被吞掉了,确实没有收到阮筝汀的月测信息登记指令,可能还得麻烦你那边……”
鹤佳渐笑意半僵不僵,硬着头皮迎上去。
两人握手的间隙,葛圻冲喻沛使了个眼刀——还不快滚,烂摊子你收我收?
时隔多日,哨兵又带着自家搭档,从善如流地滚了。
电梯全数故障,喻沛在警卫员们警惕且谴责的眼神中,若无其事,扶着人转去楼梯间。
他抬眸看了眼陡长逼仄的楼道,在向导面前半蹲下来:“我背你上去。”
阮筝汀定定看过他背影片刻,轻声拒绝道:“不用了。”
可是楼道太窄了,对方不让开,阮筝汀没法越过人上去。
双方僵持过几秒,他在某位警卫员好奇的探头打望里无奈唤道:“喻队长。”
对方嗯声,拍拍自己的肩膀。
阮筝汀拗不过他,叹了口气,慢腾腾挪过去:“谢谢。”
走动间,衣料摩擦声得以放大,如同虫蚁的伶仃细脚,窸窸窣窣,直往阮筝汀耳道里扑。
他有些别扭地调整过上身姿势,又因手部力量难以支撑,不得不伏回对方肩背,偏头喊道:“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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